織命女

陸爾玫

我在醫(yī)學院時被分配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小醫(yī)院實習。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對我都很友好。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說是村東的一戶人家有一個老年人病危。當我把事情告訴其他醫(yī)生時，他們讓我不要去，而我問原因時，他們卻又一個個沉默了。我問和我關(guān)系要好的小護士，她也只是搖搖頭。我想或許是農(nóng)村的什么迷信，就沒聽他們的勸告，背上醫(yī)藥箱往那家去了。

那個老人家在村子東邊的偏遠地區(qū)，有一條河蜿蜒地繞過他家門前，我沿著河、哼著歌走在路上。突然看到有一個女人坐著在織些什么東西，一開始我有些驚奇，但是想到農(nóng)村里經(jīng)常有婦女利用農(nóng)忙的空閑時間來織一些過冬用的毛衣，就沒有管，徑直走進了老人家的庭院。

奇怪的是，當我告訴了他家人我是醫(yī)生后，那一家人都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甚至還有不友善的感覺。我說要見病人，他們也是滿不情愿地帶我去了老人的床前。床上的他看見我時眼中所綻放出的光彩，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一瞬間，我感覺到我存在的必要，更同情起這個老人來。我仔細檢查了老人的身體，給老人開了一些藥，然后向他們一家人告辭。

我從他家門口走出，正對著就看見那個女人還坐著織東西。我看了看手表，從我到這兒開始算大概過了四個小時，這個女人一直坐在那兒，真是有毅力。沒有細想，我從她身邊走過。這時，沒想到她卻出聲叫住了我：“先生，你是醫(yī)生嗎？”

我回過頭，看了看那個女人，但她很不禮貌地低著頭，本來我會對此不滿，但今天心情好，我也就回答：“是的?！?/p>

“我從來沒見過醫(yī)生，我以為他們都是自私的?！迸擞玫偷偷穆曇艋卮稹?/p>

聽了她的話，我很不高興，心想我怎么會是一個自私的人。“我明天還會來的！”我沒好氣地回復她。

“哦，先生，那明天見?！?/p>

“再見！”回醫(yī)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兩句話，越想越生氣，這個女人難道不知道醫(yī)生都是無私公正的嗎？回到醫(yī)院，小護士立馬迎了上來，詢問出診的情況。我把事情告訴了她，但省略了那個女人的部分，我不想引起她的不開心，小護士聽了倒也表現(xiàn)出了幾分安心的樣子。

第二天，我照常去了那個老人家，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還是坐在那兒，回來時，那個女人沒再找我搭話。她沒找我講話，我也自然不會去找她講話。第三天，第四天，我還是照常去了老人家，那個老人看起來精神了很多，有時，我都能從他的眼神中讀出感激。

但就在第五天我準備回去時，那個女人再一次叫住了我：“先生，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慷慨的人，但是請你明天不要再來了，我要帶他走了。”我一邊往回走，一邊琢磨著這句話。

第六天，下起了雨，但是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和自己的好奇心，讓我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我撐著傘，迎面走來了一個女人，她拖著長長的衣服，身上已經(jīng)濕透了，我睜大眼想看清楚那個女人的樣子，但是雨卻模糊了我的視線。她走過我身邊時，頓了一下，對我說：“先生，請你讓一下，等一會兒有人經(jīng)過你身邊時別伸手?！闭f完便頭也不回地走開了，我偶然瞥見她手中有一條白繩。

我站在原地，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等了一會兒，果然有一個人經(jīng)過，定睛一看，是那個這幾天我救治的老人。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老人那時盯著我的眼神，是那樣熱切和執(zhí)著，但是他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一邊走一邊看著我。我想伸出手，可是當我看見老人更加熱切近乎瘋狂的眼神時，我又膽怯地沒有了動作?？粗先俗哌h，我才看見他脖子上的黑繩，那繩子很長，似乎繞了好幾圈的樣子。

等到那個女人和老人都走遠，我才發(fā)了狂似的跑到老人家中，被告知，老人死了。

我不知道最后我是怎樣離開那個鎮(zhèn)子的，但是從那個鎮(zhèn)子帶出來的災(zāi)難卻毀了我的一生！

實習結(jié)束后，我回到了學校。雖然一開始我被那件事嚇得不輕，但是漸漸地，也就沒有了什么顧慮，照常生活。

十年后，我成了一個醫(yī)院的外科主任，有一個妻子，一個孩子，雖然父母在一年前去世，但是總體來說，我的生活還是幸福美滿的。

但是近來，我的運氣卻并不怎么好，不，應(yīng)該說是壞極了。先是我的妻子病了，本來我沒在意，但是她的病怎么都不見好，這嚇到了我。再是我的事業(yè)，我們外科病人的死亡率上升，就連本來小小的撞傷，最后也會因為破傷風而短短幾天就死去。因此，我被院長指責了好幾回，病人家屬也在投訴，我不得不先回家休息幾天。

我在家里想為什么近來會發(fā)生這么多怪事。我自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件事，本來淡忘的事件在記憶中清晰起來。雖然疑惑，但我始終沒能將事情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起來。有一天，一個女人來到我家，是十年前的那個小護士，她看我有些疲憊，便問了我近來的狀況，我向她一一訴說，她聽后口中喃喃道：“沒想到是真的！”

我連忙問：“什么是真的？”

小護士平復了一下，對我說：“我們那個鎮(zhèn)子里有一個傳說，說是人如果平時做了很多好事，臨死前，就會有一個女子在家門口為他織命續(xù)命。這是正常老死的情況。十年前你去的那戶人家，那個老人活了八十七歲，本來應(yīng)該是你出診那天死的，但陰差陽錯，你讓他多活了五天。按我們那兒的傳說，你為別人續(xù)一天，自己就減十年的壽命。”

我恍然大悟，想起當年為什么那家人對我態(tài)度惡劣，想是怕我讓老人多活幾天卻其實是減他們的壽命吧。如果按那個說法，那個老人多過了五天，我就得少活五十年，那么今年我三十二歲，就相當于已活到了八十二歲了。難怪今年怪事連連。

“我想大概不是吧，你也不用太擔心，應(yīng)該很快一切就會恢復原樣的?！蔽一卮鹚?，雖然我有很多不確定，但我還是下意識地否定了這個觀點。送走了小護士，那時已接近傍晚，外面不知為什么下起了雨。

回到客廳，我再一次整理了自己的思緒，十年續(xù)他人一天的命，照理說得有人續(xù)才對，而我待在家里已經(jīng)七天了，假如我真的快死了，得有人付七十年壽命。妻子病重在醫(yī)院，孩子去了外婆家，現(xiàn)在我身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來為續(xù)命。況且我家居住的是新小區(qū)，周圍還沒有什么住戶。這樣一想，我也就安心多了，我大概沒有付出荒唐的五十年壽命。那天晚上，我睡了幾天來的第一個好覺。

第二天起來，我看見天很陰沉，打開家門，看到一個老婆婆坐在門口。雖然有些驚奇，但是出于好心，我還是請她進來。老婆婆也沒說什么，走進了屋子。接下來，我為她泡了茶，然后我看見她從口袋里拿出一條黑色的繩子。隨后聽見她開口：“先生，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她一開口，我就聽出了她的不正常，明明很老了，但是她的聲音卻很年輕?！斑€好?！蔽一卮鸬馈Ｖ宦犓龂@了一口氣：“先生，你還認得我嗎？”她抬起頭，我看到的是一張年輕清秀的臉，一瞬間，我想起十年前那個雨天，我想要看清的那個女人的臉，可是我再定睛，眼前卻是一張蒼老的面龐。

“你，難道是十年前的那個女人！”我驚叫出聲。

那個老婆婆沒回答，只是象征性地點點頭：“每次我接走一個人時，都會下雨的，今天也在下雨呢?！?/p>

我有些驚恐地看著她，自然我也認出了她手中的那條黑繩。她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交給我一條白繩。“我用我整個的生命為你續(xù)了十年的壽命，本來你在那個小鎮(zhèn)就會因為車禍而死?，F(xiàn)在我也該死了，我并不是將你的命織給了那個老人，織命女織的是自己的命，這是我們的職業(yè)?！闭f罷，她將手中的黑繩慢慢地繞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之后，我就是眼前一黑。

醒來時，我坐在醫(yī)院的椅子上，對面是我妻子的病房，我以為這一場夢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想站起來去看看妻子，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站不起來——那條白繩，在我的身上纏繞。

而我的手卻不由控制地編織著一條黑繩……

【后記】我的妻子最后還是死了，她不愿意我給她續(xù)命。現(xiàn)在我想起了那個將所有壽命都織與我的織命女，那個為所愛的人織命的織命女。她真的愛我嗎？看著路上形形色色的人，在白繩的纏繞下，他們看不見我，我也猜不透他們，或許我會選擇一直游蕩下去，等到我想離開的那一天，再將我的壽命織與另一個人。

或許，就是你……

（指導教師：高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