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兩個字

劉永強(qiáng)

1

莫小北12歲時住進(jìn)了我家，那年我10歲。

爸爸說莫小北是我鄉(xiāng)下大伯的兒子，在我家借住直到完成學(xué)業(yè)。大伯是爸爸的親哥哥，所以莫小北是我堂哥。

“思思。”莫小北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向我伸出手，我看到他的手沾滿了灰漬，于是捂著嘴跑到洗手間干嘔起來。我就是不喜歡莫小北：不喜歡他洗干凈后還是很黑的皮膚，不喜歡他吃飯時咀嚼的聲音，不喜歡他總是問我“這個怎么用”“那是什么東西”，不喜歡他看我時總會發(fā)亮的圓溜溜的眼睛。

可莫小北的成績在小學(xué)期間竟是出人意料的好，他高我一個年級，每次年終評獎總會看到他走上領(lǐng)獎臺把獎狀舉在頭頂，然后朝著臺下的我瞇起眼睛微笑。

也許這個時候的莫小北在別人眼中是優(yōu)秀帥氣的，可我卻更加討厭他，甚至在爸爸面前吵著要把他送回鄉(xiāng)下。

莫小北小學(xué)畢業(yè)那天，在學(xué)校高大的芙蓉樹下用憂傷的目光看著我，他說：“可以叫我聲‘哥哥嗎？”初夏時節(jié)淡淡的花香拂過鬢角，粉色的芙蓉花悠然飄落到莫小北干凈的藍(lán)校服上，我撇撇嘴：“不要?！?/p>

2

莫小北上初三那年，鄉(xiāng)下大伯寄信來了。

莫小北一封，爸爸一封。

莫小北讀了信之后就一直躲在房間里沒有出來，我好奇地貼到門上去聽，里面安靜得仿佛沒有人。

爸爸把大伯的信給我看，上面寫了些莊稼收成之類的，我根本不懂，還提到了我，問我長多高了，上幾年級，學(xué)習(xí)如何之類的家常。

爸爸讓我給大伯寫封回信。于是我就趴在寫字臺上用整整一個晚上寫了一封信寄給大伯。里面只是幾句簡單的家常，并且提到了莫小北。我問大伯：“你什么時候來接莫小北？”

信寄出去后我有些后悔，萬一大伯真的來了怎么辦，他肯定是和莫小北一樣，讓我反感。

3

收到大伯的來信后，莫小北變得沉默起來。中考成績公布，莫小北只考上了普通高中，他又像接到大伯來信時一樣，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

后來莫小北就去了偏遠(yuǎn)的地方讀高中，一個月回來一次，每次見他都是精神恍惚、疲憊至極的樣子。高中生涯可能真的讓他勞累不堪吧，莫小北那雙曾經(jīng)見到我會發(fā)亮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

后來我初中畢業(yè)，被重點高中錄取。開學(xué)典禮結(jié)束后，莫小北穿著和我一樣的校服從人群中走出來。高我一頭的莫小北弓著背微微喘息，用那種曾經(jīng)明亮的目光看著我，說：“一起合張影吧?！?/p>

“你為什么穿我們高中的校服？”我很自然地皺起了眉頭。“因為……”莫小北的笑憂傷起來，“想穿給爸爸看?！?/p>

相機(jī)的鏡頭中，莫小北的手?jǐn)堅谖壹绨蛏希菑埬贻p陽光的臉上露出了我從沒見過的溫暖笑容，而我則像木偶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鏡頭。

莫小北說要把照片寄回鄉(xiāng)下給他爸爸看。

莫小北脫下校服還給別人，里面穿的是件青色的工作服。然后他手抄著褲兜離開了。

高一下學(xué)期，我發(fā)高燒請假回家，一開門就看見一個男生正坐在沙發(fā)上抽煙。見我進(jìn)來，他吃驚地站起來，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嗆人的煙味兒讓我一陣惡心，已經(jīng)高燒難受的我說：“莫小北，請你滾出去?！?/p>

大門開啟又關(guān)閉，莫小北離開了，留下了滿屋子的煙味兒和他的手機(j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拿起莫小北的手機(jī)撥了自己的號碼，然后，我看見他的手機(jī)屏幕上顯示的竟是——親愛的妹妹。

4

莫小北輟學(xué)了，爸爸告訴我，他高一就輟學(xué)了。我問為什么，爸爸嘆息說：“為了掙錢寄給你大伯?！?/p>

“大伯怎么了？”

“胃癌，已經(jīng)治療4年了，還是不行?！?/p>

我失神地怔住，忽然想起莫小北收到大伯來信的那天把自己鎖在房間，那時的他是不是在一個人流淚？想起中考結(jié)束后，莫小北再一次把自己鎖進(jìn)房間，那時的他是不是已經(jīng)決定輟學(xué)去工作了呢？

再見到莫小北是在我高三下學(xué)期，那天傍晚天陰得厲害，好像隨時都會潑下大雨來。莫小北把我叫到小區(qū)的花園中，遞給我一封信：“本來不想給你看的，可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p>

我打開信，是大伯寫給莫小北的，只有短短幾行字。默默地把每一個字都念完，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雙手顫抖得幾乎將信紙撕破了。

“思思，不要哭?！?莫小北走過來拍我的頭，“爸爸只想聽你叫他一聲?！?/p>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整個人已經(jīng)與世隔絕，莫小北的話飄入耳中，聽起來極不真切：“明天，給他打個電話吧?！?/p>

這時，莫小北的手機(jī)響了起來。

這通電話打了兩分鐘，莫小北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目光空洞地望著頭頂烏黑的天幕，清亮的淚水從眼角溢出順著臉頰滑下。 瓢潑的雨點也在這時轟然爆發(fā)，一眨眼就濕透了我的外衫。掛了電話，莫小北像個孩子一樣抱著頭蹲到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我知道，一定是他父親過世了。不，是我們的父親，是莫小北和莫思思兩個人的親生父親。

莫思思一出生就體弱多病，只好寄養(yǎng)到城里的叔叔家，剛好叔叔沒有兒女就收為了女兒。

也就是說，莫小北是莫思思的親哥哥。

“——可以叫我聲哥哥嗎？”

“——不要?！?/p>

10年的光影縮短在一瞬間，莫小北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就隔著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莫思思，有時歡喜有時憂傷，但一直不曾改變的就是望眼欲穿地期待那一聲“哥哥”。

而那個驕傲不懂事的莫思思，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將他的自尊碾碎在腳下，一如既往地討厭他，嫌棄他。

“莫小北，我一直欠你兩個字?！蔽易哌^去拉起莫小北，他卻一下子甩開我，后退幾步，用他那雙含淚而倔強(qiáng)的眼睛望著我。

眼眶燙得要命，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流了滿面。我沖上去緊緊拉住莫小北的手：“哥哥，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