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拙于言辭的男人

馬曉珍

高中語文必修2《教師教學用書》中對《孔雀東南飛》中對男主人公焦仲卿進行定位時，認為他是一個“忠于愛情，敢于為愛情獻身”的男人。筆者認為正是這個男人親口毀了自己的婚姻。

在課文中，焦仲卿這一人物首次亮相便是：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在這短短幾句話里，焦仲卿便三次觸怒焦母。

首先，他說“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試問天下有哪位母親能夠容忍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兒子如此自輕自卑？盡管母親們總是在自家孩子面前夸別人家的孩子，但是任何一位母親都絕不會拿自己“那不爭氣的東西”去和別人家的“光宗耀祖”者交換。而焦母更甚，在獨自拉扯兒子長大，眼見兒子終于“仕宦于臺閣”，獨當一面時，兒子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全部。她哪里容得下兒子如此“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此時聽了兒子的話，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

但作為兒子的焦仲卿并不知道自己的這些話已經(jīng)讓母親生氣，他繼續(xù)說“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注解中這樣寫道：兩人結(jié)為夫婦，相親相愛地生活；死后在地下，也相依為伴。焦母本來就不喜歡蘭芝，而焦仲卿卻是生死相許，這怎能不叫焦母寒心？怎么可能讓焦母繼續(xù)留下劉蘭芝——這個已經(jīng)把兒子迷得七葷八素的女人？

而最讓焦母受不了的是他接下來說的話“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這個女子的行為并沒有什么不正當，哪里想到會招來（母親）不滿意呢？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什么？——蘭芝并沒有什么錯，是媽媽您在故意刁難啊。別說焦母，任何一位母親聽了兒子如此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話，也不可能心平氣和。

我們不妨做一個假設(shè)，假設(shè)焦仲卿見了母親，沒有表現(xiàn)出他對妻子的深深愛戀和百般疼惜，他哄哄母親，甚至還假意批評妻子兩句，也許結(jié)局便不是悲劇。

再看，當焦仲卿見完母親，再見妻子時，他是這樣說的：“我自不驅(qū)卿，逼迫有阿母。”用現(xiàn)在的話翻譯過來，可以這樣理解：這件事跟我一點關(guān)系沒有，都是我媽逼你的。

作為兒子，作為丈夫，他不但沒有調(diào)和矛盾，化解矛盾，卻是激怒雙方，加深矛盾。這本來就緊張的婆媳關(guān)系經(jīng)他這么一挑撥，無疑是火上澆油。

熊熊烈火很快就燃燒起來了，在焦仲卿還來不及細想后果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劉蘭芝演繹得淋漓盡致：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也許剛睡到半夜，也許憋了一肚子氣的劉蘭芝壓根兒就沒有睡下，她開始了自己精心的妝扮。她“事事四五通”，從頭到腳打扮得那個仔細，那個用心，那個精心，也許比當年出嫁時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一切皆緣于焦仲卿的那句“我自不驅(qū)卿，逼迫有阿母”。

她把所有的憤怒都化作了力量，花在了打扮自己的用心上。她要讓焦母知道：她是那樣的不服氣，也是那樣的不服輸。她不要走得落魄，走得凄涼，她甚至還故意地“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地在焦母面前走了一遭。

顯然，蘭芝的目的達到了，焦母見了她那個樣子，作者只用了三個字來刻畫——“怒不止”。

但蘭芝仍覺得不解氣，想起這么年所受的委屈，想起昔日的百般刁難，想起今日的被迫分離，她的一腔怨氣也噴薄而出：

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qū)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里。

首先，我“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焦母當初難道都不知道嗎？可是“受母錢帛多”，是您給了厚重的彩禮把我迎娶過來的啊。如今又非逼著我們分開，這到底是誰的錯？

其次，“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里”，今天我就要離開這個家了，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兒就只有勞煩婆婆您親自做了。想想以前“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以后這遲遲的“五匹”也只有婆婆您親自動手才能有了。

她說地不卑不亢，不溫不火，這哪里是道別？這分明是示威！

字字是刀，句句是劍，本就“怒不止”的阿母聽了這樣一番道別之后會是什么樣子，我們完全可以想像。

作者生怕讀者不能體會蘭芝當時的怒氣與鋒芒，還專門把她與小姑道別作了對比。那個“淚落連珠子”的她是哭自己的委屈？是哭對丈夫的不舍？還是哭前途的黯淡？而這一切，她之所以不愿在婆婆面前流露絲毫，皆是緣于那句“我自不驅(qū)卿，逼迫有阿母”。

焦仲卿，這個拙于言辭的男人，至此已經(jīng)讓這個他深深留戀的家破了，碎了，破碎了。他深愛的妻子走了，也許再也回不來了。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

在得知蘭芝又即將再做“新婦”時，這個男人又出場了。如果說前面他已經(jīng)親口毀了這個家，接下來他將要親口毀了兩人的性命：

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這陰陽怪氣的話語哪里是什么祝賀，這分明是一場絕命宣言！

果然，倔強的女子脫口而出：“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至此，焦仲卿，這個拙于言辭的男人，毀了家，毀了蘭芝，也毀了自己。也許他至死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拜他“親口”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