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鋼琴聲

徐鳳清

從市里調來的梅副縣長分管教育，一上任就往山里跑。這天，教育局周局長陪同梅副縣長一連跑了三四所小學，正在他們翻過一座小山梁的時候，突然從不遠的山坡傳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

“是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梅副縣長精神一振，驚奇地叫了起來。周局長也暗暗吃驚，前面的山坡上，坐落著一所叫芭家岙的小學，鋼琴聲就是從小學傳出來的。一年前，教育局收到了社會各界的捐款和各種現(xiàn)代教學設備，其中有架鋼琴。周局長本來想給芭家岙小學一萬元錢，把破舊的校舍修繕一下，可是當芭家岙小學的朱校長看到那架烏黑锃亮的鋼琴后，竟然不要一萬元錢，而一定要那架鋼琴。

周局長感到十分驚愕，在芭家岙小學，只有兩個班級，三十來個孩子，就一個老師，也就是朱校長。朱校長常年生活在山里，得了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十只手指腫得又粗又僵，寫粉筆字都哆哆嗦嗦，怎么彈鋼琴？可是，周局長不答應給他，他就賴著不肯走，周局長沒辦法，只得把那架鋼琴給了他。

一年過去，難道朱校長經過勤學苦練，真的學會了彈鋼琴？

他們來到教室窗口，果然看到朱校長正襟危坐在擦得一塵不染的鋼琴前，雙肩聳起，像模像樣彈著那架從教育局要回的鋼琴，而坐在簡陋課桌后面的二三十個孩子，津津有味地聽著老師彈鋼琴，個個興奮得兩眼放光。

周局長他們推門走進教室后，朱校長看見是周局長來了，后面還跟著個瘦高個子，先是一怔，接著便站起來喊：“周局長，您……”

周局長跑上兩步，臉色興奮，說：“朱校長，想不到才一年時間，你的鋼琴彈得這么好！”又轉身指著梅副縣長，介紹給朱校長，“這位是新來的梅副縣長，剛才聽到了你彈的鋼琴，很高興，進來看看?！敝煨ｉL一聽，臉色馬上緊張起來，老松樹皮似的臉上硬擠出點笑容，朝梅副縣長說：“梅……梅縣長，其實我們山村小學也沒有什么好看的，我的鋼琴也彈得不好，您……您別見笑！”

梅副縣長向朱校長伸出手：“朱校長，請您再給我彈首鋼琴曲，我們當你的學生，坐到后面去?！敝煨ｉL一聽，臉色惶然，不住地搓著雙手，說：“不……不要彈了吧，真的彈得不好！”

周局長臉一沉，催促道：“朱校長，梅副縣長叫你彈就彈，這有什么謙虛的，快彈！”梅副縣長笑瞇瞇地鼓勵朱校長：“朱校長，別緊張，隨便彈什么曲都行?！?/p>

就在朱校長的臉憋得發(fā)紫時，下面的孩子一齊大喊：“朱老師的西班牙《斗牛舞曲》彈得最好了！”周局長一聽，心里又是一驚。這部作品由西班牙作曲家瑪奎納創(chuàng)作，是首世界名曲，這個身居深山里的民辦教師還能彈這樣節(jié)奏快、難度高的名曲，真是了不起！

朱校長最后還是被趕鴨子似的趕上了架。周局長陪梅副縣長坐到了后面的學生中間。朱校長右臂一抬，鋼琴發(fā)出“當”的一聲，響亮而清脆。接著，他聳起雙肩，隨著高亢急促的琴聲，在周局長和梅副縣長眼前出現(xiàn)了斗牛士英勇威武的形象，場面驚險、刺激、熱烈……孩子們隨著激烈、緊張的鋼琴節(jié)奏，有的跟著鋼琴哼著曲子，有的敲擊著桌子，有的干脆離開座位裝成斗牛士，在教室里奔跑起來……

周局長的情緒也越來越激動，想不到深山旮旯里飛出了只老鳳凰，給他在梅副縣長面前掙足了面子?？墒钱斔低登屏藥籽叟赃呑拿犯笨h長時，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他發(fā)現(xiàn)梅副縣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難道朱校長彈出了毛病，還是教室里孩子過于激動而忘記了紀律？

就在周局長感到疑惑不解的時候，梅副縣長突然站起來，大步往教室前面跑去，朱校長雙臂一哆嗦，琴聲戛然而止。

“朱校長，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梅副縣長目光嚴厲，盯住了朱校長骨節(jié)凸起的十指。周局長神色緊張地跑過去，發(fā)現(xiàn)朱校長的手指根本沒有按到琴鍵上，鋼琴下面放置著一只音響。顯然，那一首首鋼琴曲是從音響里放出來的。

周局長臉色發(fā)白，這不是在梅副縣長面前弄虛作假嗎？一股怒火沖上心頭，他朝朱校長大聲喊：“世界上有這樣彈鋼琴的？當初給你一萬元錢改善辦學條件不要，你偏要一架鋼琴……你給我說清楚，為什么要這樣做！”朱校長低下頭，臉上淌著冷汗。

梅副縣長也憋了股怒火似的，許久才問：“朱校長，你說，你為什么不會彈鋼琴，而一定要鋼琴？”朱校長慢慢抬起頭，臉色深沉，說出了他為什么要鋼琴的原因：他在這大山里一教就是30多年，數學、語文教得出眾，可高年級的孩子到了鄉(xiāng)里的中心小校，便被那里瞧不起，說芭家岙小學出來的孩子沒有藝術素質，唱不會唱，跳不會跳，讓他聽了十分難受，因為他根本不會教音樂。前年，他出山到縣城小學聽課，專聽音樂課。孩子上課有專門的音樂室，音樂室里擺著亮锃锃的鋼琴……這堂課聽下來，給他震動很大，山里的孩子為什么不能上鋼琴課，為什么要同山外的孩子兩種待遇，為什么……

于是，當他在教育局里看到有架鋼琴時，寧愿不要一萬元錢，也要把鋼琴要回學校。他不會彈鋼琴，就花自己兩個月的工資，買了臺高質量的音響，和十幾張國內外的鋼琴名曲碟片，放了讓孩子聽……

朱校長說到這里，眼睛發(fā)紅，又說莽莽大山擋住了孩子的目光，感覺不到世界有多大，有多美好。而在他看來，琴聲是陽光、雨露，滋潤他們的心靈，能讓他們產生一種追求美好的心理與氣質;琴聲是插在他們身上的翅膀，能讓他們飛向廣闊的藍天……最后，朱校長的眼睛里含滿了淚水，孩子們的眼眶里也亮晶晶的。梅副縣長聽到這里，突然一把抓住朱校長的雙手，使勁搖動幾下，沒有留下一句話，轉身走出了教室。

從此，周局長的心一直糾結在去芭家岙小學聽的那節(jié)鋼琴課上。一年后，他帶上兩萬元錢，再去了芭家岙小學，遠遠地又聽到教室里傳出優(yōu)美的鋼琴聲。這是首《藍色多瑙河舞曲》，琴聲優(yōu)美而舒展。這一定又是朱校長放的錄音，他心里不禁涌出一陣苦澀。

他跑進學校，從窗子看進去，發(fā)現(xiàn)孩子隨著優(yōu)美的舞曲，正跳著歡快的舞蹈，神態(tài)、氣質與上回見到的大不一樣。他暗暗一驚，這個朱校長，花樣可真多?？稍僮屑氁磺?，他驚呆了，原來鋼琴后面坐著的不是身子佝僂的朱校長，而是個年輕漂亮的女教師，十指修長，根根像嫩嫩的蔥白，正快樂地在琴鍵上跳躍……他心里一陣興奮，又大為驚訝，局里沒有派青年女老師來這里??！

一曲終止，周局長推門跑進教室，問那位青年女老師：“請問，你是……”同學們大聲喊：“我們的梅老師！”梅老師抬起秀麗的臉龐，笑著點點頭。

“我是教育局長，姓周，怎么不知道芭家岙小學來了新老師？”周局長皺起眉頭。

梅老師笑著說：“明年暑假，我會到局里來向您報到的，然后要求您把我分配到芭家岙小學！”

“你現(xiàn)在是？”周局長問。

“省師范大學的實習生，音樂系的?！睂嵙暸蠋熁卮?。

“你怎么會想到這里來實習？”周局長追問。

“這個暫時保密……”她莞爾一笑，領著孩子們下課了。周局長懷著強烈的好奇心，到辦公室找到了朱校長。朱校長告訴他，這個女孩是自己找上門來實習的，他也不清楚，她為什么來實習。

一頭霧水的周局長一拍腦袋，朝操場上領著孩子們做游戲的女實習老師瞧了又瞧，臉色突然激動起來，立刻撥通手機，大聲喊：“梅縣長，我見到了你女兒，在芭家岙小學實習教鋼琴?！?/p>

“你不要瞎猜，沒有的事?！泵犯笨h長在那頭回答。

“您別瞞了，我聽您說過，您女兒在省師范讀書……”

梅副縣長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承認了，又說：“一個國家培養(yǎng)的師范生，應該到最需要的地方去，那里的孩子需要同等待遇，同等發(fā)展……既然你知道了，我代替女兒先在芭家岙小學報個到吧！”

當周局長離開芭家岙小學時，身后又傳來優(yōu)美的鋼琴聲，他兩眼發(fā)熱，雙手握緊拳頭，心里知道他這個教育局長該怎樣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