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悄悄
有過一個非常環(huán)保的男朋友。
真的非常環(huán)保。家里沒有多余的東西。出門如果可以騎車就騎車。從工體到西單,半個小時就騎好了。要么就坐公車地鐵,反正很少打車。最值得一提的是,夏天不開空調。堅決不開。他說“北京的夏天也不是十分熱啊”,或者“我去年沒有開空調也很好”。
但是我和他談戀愛的那個夏天,其實非常熱了!有一天早晨熱醒后,身上黏乎乎的非常難受。側臉看他也是熱得不行了的樣子。想說點什么,但熱得說不出話。
忽然他說:“那我們開五分鐘空調吧?!?/p>
我說:“好?!?/p>
他找到了遙控器,打開了空調。
空調慢慢啟動,一開始沒有什么感覺。我伸出手試了試空調的風,沒有壞,忽然覺得很安適,松了一口氣。
屋子里一點一點地涼下來。我們平躺在床上,隔著幾公分的距離,專心致志地吹著空調。皮膚上和心里的煩躁不安就像有尺子在量著,一厘米一厘米地退去了。真舒服啊,從沒吹過這么舒服的空調。
然后,他說:“五分鐘到了?!?/p>
遙控器“滴”的一響,我也尖叫了起來:“不要關啊!”
“說了只開五分鐘嘛?!彼贿呥@樣悠悠然地回答,一邊穿起了衣服。屋子失去了空調的保護,迅速地變得悶熱難當。而且,大概是因為啟動空調的能量運動,感覺比開空調之前還更熱了百分之十。
但是我沒有對他發(fā)火,甚至連發(fā)火的想法都沒有。因為,這就是戀愛。而且,那時候我還年輕。在他之前談過兩三個男朋友,但會一起過夜的他是第一個。并不是同居,只是在我第二天沒課的時候會帶著換洗衣服去他那里。說實話,一開始我根本沒想到跟他的關系竟然會走到這一步。
甚至,連為什么會跟他談起了戀愛也糊里糊涂。和他是在學校食堂認識的,但他并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他只是跟我借飯卡而已。那時候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另外一個女生,人比我漂亮得多,性格也活潑可愛得多,但他偏偏只跟我借飯卡——這件事,以后我每次回想起來,都會有種莫名的感動。
跟前男友比起來,環(huán)保男朋友顯然不是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他沒什么錢,甚至可以說,凡是世間認為結婚必備的條件,他一樣都不擁有。在我們交往的那段時間里,不知為何,我有一種他隨時要消失的感覺。
也許正是因為他太過環(huán)保了,一整個夏天,就兩件T恤兩條短褲換著穿來穿去。他還很愛干凈,每天都洗衣服,黑色的T恤被洗得泛出了白色。除了絕不增加多余的東西,他也不增加多余的體重,吃得非常少,就一個男性來說簡直少得過分。我唯一一次見他吃得很多,就是問我借飯卡那次,他買了水煮牛肉、宮保雞丁、豆角燒茄子和三兩米飯,吃完以后又跑過來,再次問我借了飯卡,買了一碗擔擔面。
“所以那次是裝的嗎?”我問過他,“就為了再來借一次飯卡?”
“不是啊,是真餓了。那天餓得要命,好像無論怎么吃都吃不飽,真奇怪啊。”
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反而變胖了。因為經常兩個人出去吃飯,他吃不了的份,我就會敞開肚子,通通吃完。奇怪的是,對于體重的增加,我竟然毫無擔憂的感覺。進一步講,在跟他談戀愛的時間里,變胖、變黑,甚至逃課,對我來講都無所謂。辛辛苦苦考上了研究生,本來是為了一個更好的將來,但在那段日子里,所謂的將來,也變成一團氣體般面目不清的東西,完全無關緊要起來。
“你這樣下去可不行啊?!笔矣褤牡貙ξ艺f。那時候,我好像是不小心,也可能是有意地錯過了普通話等級考試,也就是說,不能順利地拿到教師資格證了?!澳愫煤孟胂?,你那個男朋友不怎么樣啊。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什么也不能給你?。 ?/p>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在秋天的時候,我們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我已經忘了,但那天的天氣特別好。我們坐在路邊吃燒烤——這有點奇怪,因為他好像是不喜歡吃燒烤的。
“你怎么吃得這么多?”
“想長點力氣啊。”他這樣回答。那個夜晚就像永不會結束一般。到了最后,我一邊吃一邊打起盹來,而他則“砰”地站起,一個箭步邁到老板身邊,迅速地買了單。
“走吧?!彼f,一邊說一邊踢起了自行車的腳蹬。這時候,他好像特別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了一句:“你是我見過的最棒的女孩子。”
“什么?”我迷迷糊糊地問。
“你啊,你是我見過的最棒的女孩子。漂亮,聰明,內心又溫柔得要命?!彼舐暬卮鸬?。然后他笑了起來。
在他的笑聲中,我的精神也為之一振。我們蹬開自行車,向著想去的地方騎行。說來奇怪,在那晚之前,我一直騎得比他慢,總讓他停下來等我,可那次,我居然毫不費力地就能跟上他的速度。我們沿著平滑的馬路一直不停地騎著,直到天邊露出了淡紫色的晨曦,就好像我們從夜晚直接騎進了清晨。在那透明又溫柔的光線中,他蹬車的身影是那么清瘦而靈敏,我拼命地睜大了眼睛,想把他永遠記在心里。
我現(xiàn)在夏天也不怎么開空調。實在熱得睡不著的時候,就對自己說:“開五分鐘空調吧?!?/p>
然后,就是五分鐘,再五分鐘,直到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伸手摁掉遙控器。心里有一絲懊惱,又有一點隱隱的惆悵。我想到我們并排躺在床上,熱得什么都不想做,而他還是那么興高采烈,告訴我他總有一天要成為水手。
“所以啊?!?/p>
“所以什么?”
“所以要學會用最少的東西生存下去。”他說完,用濕乎乎的胳膊,用力摟了一下我濕乎乎的肩膀。
事情也正是如此:我留在了這里,而他成為了水手。
我是無可挽回長大了的女人,后來還領取了教師資格證,而他是永遠的少年,是全世界的水手。
(池仲陵薦自《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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