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燙飯與泡飯,同樣的一碗飯,捧在手掌間,卻履歷不同。
燙飯是昨日剩飯,倒入鍋中,注入水,重新經歷一次赴湯蹈火,米粒變得綿柔,類似一段感情的復蘇。一陣疾風猛火之后,輕挑慢捻,一星如豆,一鍋飯很快進入粥的境界。
泡飯還是飯。將滾燙的開水倒入碗中,每一顆米粒便身心舒展。吃泡飯的人,總是要求很低,想法簡單。尋常人家粗俗飯食,比方便面還方便,比簡餐還簡單。
北方人是不屑吃泡飯的。那一年,堂妹從濟南來,看見我吃泡飯,疑惑不解,這樣清湯寡水的米粒,怎么下咽呀?也許在她心里,“舒服不如躺著,好吃不如餃子?!币环剿琉B(yǎng)一方人,一方人有著不同的飲食習慣。
吃泡飯,需要氣候適宜。夏、秋兩季,窗外風和景明,氣溫相差無幾,一碗水很快將一碗飯燙熱。如果是放在北方,寒冬烈風,那飯早已凍成冰疙瘩,再熱的水,怕也難以融化昨日內心堅固的感情。
在我的印象中,才子佳人詩酒風流,其實一打聽,他們也是吃泡飯的。
《紅樓夢》中,大觀園內的公子小姐也經常吃泡飯。《紅樓夢》第四十九回,寶玉趕著到蘆雪亭擁爐作詩,在賈母處“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寶玉卻等不得,只拿了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齏,忙忙的咽完了”。
《古食珍選錄》里說,董小宛“精于烹飪,性淡泊,對于甘肥之物質無一所好,每次吃飯,均以一小壺茶,溫淘飯”。原來,美女吃泡飯,竟是尋常之事。
在鄉(xiāng)村,我曾見過一老農,蹲在河坡,將一碗泡飯吃得恣肆忘情。他雙手捧著一只碗,身后簇擁的是朝夕相處的莊禾,滿世界搖曳。那時候,我坐在一條行駛的船上,久久地注視著那個吃泡飯的人。船行遠了,還看見他,就這么一直捧著碗,在河沿上蹲著,眼神目視遠方。我想,他一天的勞作之后,便是安靜地在這河沿上呆一會兒,吃一碗飯,發(fā)一陣呆。夕陽的余暉里,一個吃泡飯的人,成了一幅溫柔的剪影。
有時候,人生的奔波、艱辛就是為了這一碗飯。一天的勞作之后,回到家中,將那些農具朝墻邊安靜地一放,搖一搖暖瓶里的水,趕緊泡一碗飯,皇天后土啊。
比起西餐,那些刀叉交錯的煩瑣,吃泡飯的搭配非常簡單。兒時故鄉(xiāng)的小河里,盛產銀白色的小蝦,小蝦熬成的醬,有著蝦的鮮和醬的香?!搬u鮮豆”是鄉(xiāng)下姨媽托人捎進城來的,每年秋后,姨媽將那些收獲的黃豆放在竹匾里,擺太陽底下翻曬,最后將它們放在一只壇內悶釀,便做成了潤黃的醬鮮豆。這是一種絕無任何添加劑的鄉(xiāng)間的鮮。在洋快餐大行其道的現在,是一種純情。
泡飯是簡潔的情愫。燙飯是相濡以沫的深愛。能夠在傍晚坐在一起吃燙飯的一家人,他們的日子雖然過得波瀾不驚,卻是一種溫潤、舒坦的簡單幸福。
有誰見過將一碗飯吃得如此從容,吃得簡潔明快,吃得熱氣騰騰?能將那一碗飯吃得風生水起的人,他的生活,便是簡潔明快又繾綣溫馨的。那是熱氣騰騰、水汽裊裊的生活呀,是昨天的哲學與詩歌。
(齊羽薦自《齊魯晚報》)
責編: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