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章

阿庫烏霧，彝族，漢語名羅慶春，1964年生，四川省冕寧縣人，文學(xué)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先后出版多部詩集、散文集，如《冬天的河流》《走出巫界》《虎跡》《Tiger Traces》《阿庫烏霧詩歌選》《神巫的祝咒——阿庫烏霧人類學(xué)散文集》《凱歐蒂神跡：行吟美利堅》等。

羽 毛

清晨，露水從鳥兒的翅膀上滑落，打濕我的腳印，純屬意外。但我深知：有一群人終身居住在樹葉間，冬季，就從每一條纖細的葉脈深入……

把桑葉織成柔絲，我的蠶蛹注定沒有足夠的食物。微風(fēng)總是在家鄉(xiāng)的樹葉上尋覓最后一粒果子，那寂靜的枝干說：你去我的根部吧，那里，泥土的溫暖正在漸失！

于是，我渴望一根羽毛，唱著憂郁的歌謠四處飄蕩。宇宙間的空氣儼然是為羽毛而生的，羽毛，就在自由的空氣里養(yǎng)成了飛翔的品質(zhì)。

有一扇窗戶始終為我洞開，有一種聲音像卵石一樣沉入河底。我深信：腐朽，不會發(fā)生在羽毛的世界，正如故土的河流從未停止過對我血脈的召喚。

被目光翻曬過的書頁更見奪目，大概是文字跟羽毛也有過早期的聯(lián)姻。據(jù)說故鄉(xiāng)森林中那些雄錦雞彩霞般鮮艷的羽衣，正是為了博得雌錦雞的歡悅而長成的。而我以什么去獲得我的文字對我片刻的歡悅呢？我沉重的生命什么時候能夠插上飄飄欲仙的文字的羽毛呢？！

可羽毛不也有羽毛的重量呵？！

寒 冷

有人說，寒冷來自母腹，來自原始而曠世的野合孕育的生命的根基;有人說，寒冷來自暗泉，那山林底部滲漏出來的神秘的羊水。

其實，寒冷來自天空，那無遮無攔的空曠而淫蕩的天空，那開滿罪孽的花朵的天空，那讓祖先的翅膀在仰望中凋零的天空。其實，寒冷來自腳印，祖先以未來的名義走進歷史岔路口的腳印，從此，是誰讓那傳說中失去母愛的羔羊踏上了命定的歧途？

肥沃的土地，厚重的氈衣，古老的神話，長長的經(jīng)卷，云霧繚繞的歌唱，母親豐沛的乳汁，所有這些抵御寒冷的手段和抗擊孤獨的方式都已經(jīng)在黎明之前失效。而黎明成為最后的寒潮，肆意襲擊著生命的花瓣，即使只是尋常的花種，春天也會因此成為寒冷的避難所。

其實，我自知我的身體或者靈魂，原本就是無形宇宙生命的身體上一處有形的部位和一個合情合理的寒冷的起點。

寒風(fēng)中，我踐踏過云貴高原光怪陸離的石頭的謊言，從而獲得無限的溫暖;陽光下，我鉆進過橫斷山谷巖洞中寒冷的燕窩，滋補靈魂的貧血;夢魘里，我傾聽過密西西比河畔樹葉和寒鳥的歌唱，同情從不劃定疆域;恐懼中，我俯瞰過太平洋海面上深邃而湛藍的大海的肌膚，猜想寒冷來自海底生物。

有人在開卷有益的歷史格言中度過一生，我卻看到魔鬼自由出入于浩繁的書卷，開合之間書中那攝魄的魔力漸漸漫漶了我的記憶。我的故土，卻讓我領(lǐng)略了另一種寒冷，那是一種愛與愛、美與美、心與心之間刻骨銘心的寒冷，一種無法繼續(xù)用動人的嘴唇和清麗的歌聲來表達，必須用古老的骨質(zhì)的符號來記錄的形似冰雪庫中爬出來的昆蟲的寒氣。

從此，這寒冷被人命名為：文字的寒冷！

與歌聲和身體無關(guān)。

牧 歌

大山在晨霧里靜默地呼吸，露珠正告別木葉，石頭里有風(fēng)，風(fēng)如輕紗，又似暗脈。

陽光從來就長在地上，鳥兒卻時常劃傷視線，羊群呵羊群，我美麗的音符，美麗的船！

——可船槳呢？紅碩如乳的莓粒呢？從城市深巷逃遁的黑螞蟻呢？那被記憶多次翻曬的夢氈呢？

唯有春雨亙古沐浴著我的毛發(fā)，而森林蓬勃的情韻早已被月光蛀空！飛翔，再次成為五谷，成為花蕾，成為毀行滅跡的火種。

——豎笛，以圣者的名譽，在無遮無蔽的滄海之間，成為最后的牧者！

即使是天籟，牛羊用蹄印叩擊的災(zāi)難，讓牧歌充滿無盡的傷感……

密 碼

設(shè)置密碼的人，在幾千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死去，其實是被一束黑色的光線神秘地帶走。

可是，不論天上人間，不論水頭水尾，不論日出日落，見證者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個人信息。由此，族人似乎在那條突然喪失揭示生命之謎的神力的峽谷逗留的時間過于漫長，忘卻了世界由密碼組成，而密碼時刻等待破譯。只有寂寞和孤獨猶如兩只神獸，始終守護無人破譯的密碼，從未產(chǎn)生過絲毫背叛的意念。

傳說中的母親們只熱衷于一次次受孕，卻從不敢輕易生下自己的嬰兒，因為新生命的苦難與生俱來。于是，祖先的譜系斷斷續(xù)續(xù)。

昨夜，有暗紅色的野蜂從夜空飛來，狠狠地蟄我的目光，并將自己高貴的尾刺深深地插進我目光的陷阱里，視死如歸般放棄自己的毒液，放棄破譯生命世界千年密碼的權(quán)利，卻讓我的目光在刺骨的疼痛中受孕。而在遙遠的懸崖絕壁上，那寒冷而喧囂的蜂巢里，千千萬萬的蛹蟲等待著插翅翱翔，并決定不再回望，仿佛曾經(jīng)生養(yǎng)我的山寨，有千千萬萬的新生兒，還在母親的懷抱中就開始渴望：早日逃離干癟的母乳的木屋和干涸的母語的河床。

血脈是生命的密碼，密碼是世界的生命。樹葉與清風(fēng)，枯木與野菌，露珠與云霧，蟲鳴與流水，日光與月影;還有雷電與暴雨，謊言與欺騙，災(zāi)難與呻吟，貧寒與哀怨，喪歌與墓碑等等，不都是生命的密碼和密碼的生命么？！

自古以來，人們似乎一直追問：誰是密碼的設(shè)置者？其實，追問本身就是一種密碼。因為更多的人們從來就不懂得追問，或者被追問的浪潮所淹沒。

密碼，只有在生命獲得尊重后的午夜重新獲得;密碼，只有在性愛超越繁殖后的傍晚成功解碼;密碼，在信仰像鮮花一樣綻放時的瞬間再次被設(shè)計！……

設(shè)碼解碼，解碼設(shè)碼：輪回的春天的游戲！

珊 瑚

如此鏗鏘的漢字潛入我的心底，正如我在夢里無數(shù)次地沉落不可名狀的汪洋，體驗一種立體的虛空和虛空之后的驚悸。

不斷置換生命的角色，愛水的本質(zhì)卻始終不變。其實，只要與水有緣，吸收了水的全部的性靈與智慧，生命就不可以再做簡單的分類。

在海底靜默的生，從不顧及海面上的驚濤與駭浪，可時刻將海底的歷史收放于自己柔韌而又堅毅的肢體。珊瑚，純?nèi)皇且环N海底的音樂，在悠古的流動之后暫時的凝固，是水的生命的律動在海底的雕型。

或許是如此動聽的讀音豐富了“珊瑚”的內(nèi)涵？或許是從“珊瑚”的生命中提煉了這兩個美妙的音節(jié)？面對漢語的美，我再次成為貪婪的蛇蝎，將自己從祖先遺傳而來的毒液無休止地噴吐著，擊中我的食物，偶爾也傷害我的子孫。

來到這個世界，我打著一面一面小小的漢字的旗幟，去到森林和海洋，尋找我命定的生命的火把，猶如我難以脫逃的命定的姻緣毫無破綻地完成了我的肉身在世間的完美。忽然間，我似乎獲得神示般的通達：珊瑚在我身體里的力量，不都是因了她那自由往返于兩種生命形態(tài)之間神奇的天分么？！

我的祖先有格言道：人與人的差異，天壤之差;動物與動物的差異，微不足道。

蘇 醒

又一個冬季即將過去，我只盼來了一朵朵雪花，一朵朵冰清玉潔的雪花，無意中開啟我久閉的心扉，激蕩我靈魂的波濤。于是，我從漢字典籍中苦苦找來一個象征和平、寬容、智慧和權(quán)利，飽含生命天性的詞匯：自由。這經(jīng)過我命名的朵朵“自由雪花”并不自由，在它們悄悄消融進我的夢境，潤澤著我的身心，不斷用冰性的暖流洗濯著我的影魂時受到了我的身心的約束，甚至遭到我有限的生命能量的桎梏。由此，我只能繼續(xù)等待，等待一場真正的鋪天蓋地的雪，我想放棄祖先的遺志，摹仿有形無形的雪的生命，再次在雪原上沉沉睡去，不再給自己單獨蘇醒的機會，不再讓世界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存在的真實，不再因為我的生命的平庸而增加其他生命的一份哀傷。因為真正的蘇醒，屬于整個大地。

然而，大地沉睡的時間的確太久，在其廣袤而沉厚的懷抱里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生生死死的生命故事實在太多，致使其生動的脈流在春汛中泛濫成災(zāi)，并漸漸走向蒼白與麻木。而只有“自由雪花”是如期通過大地掌心的一條條隱隱約約的指紋;是可以蟄傷那久久受困于懸崖上的野蜂的一聲聲奪目的驚嘆;是人間一萬種欲念消融后蝕刻在地表上的那古老神話中仙蝶美妙的造型;是云霧張開身體的毛孔吸納世界的悲歡時具有的尖銳品質(zhì)與博大胸懷。

終究，蘇醒不屬于我，蘇醒屬于無窮無盡的宇宙生命，蘇醒就是從雪片上長出來的千萬只眼睛和千萬個陷阱。從此，有空穴來風(fēng)如期吹過大地。

假如雪地上發(fā)生的故事，都孕育于我和“自由雪花”之間遙遠而純潔的承諾該多好？！假如針尖上怒放的腳印成為火把灼傷所有真實的夢幻該多好？！假如春天真的可以從一句遺囑開始，雪花就不再成為大地陳舊的斑痕，而是成為永遠立于大地并朝著天空蓬勃生長的愛和美的萋萋芳草該多好？！

但愿愛如潮水！即使潮水和淚水匯流于那片生命的故土！

但愿美如朝霞！只要朝霞與夕照能輝映出一個完整的人生！

雪 線

在更大的雪災(zāi)來臨之前，我們只能死守著雪線繼續(xù)冬眠。

我們以神話的方式與雪結(jié)緣，我們用雪的性靈與精魂詮釋祖先的史詩，我們便擁有了雪生雪死的歷史。

孩子們在雪地上想象祖先的模樣堆塑雪人，為雪人披上溫暖的青氈，佩以銳利的弓箭，在射日的使命再度到來之前，一一標(biāo)價出賣;母親們習(xí)慣了守望，始終守護著被孩子無端拋下的雙乳，目睹自己那被遺棄的乳液，變作一股股無源的野水逶迤出山。那養(yǎng)育生命的紅雪，從此喪失了火焰……

老人們獨立成一座座含笑的山頭，繼續(xù)用格言點燃自己高盤的發(fā)髻，一束束神性的青煙正在告別大地。此時，融雪的季節(jié)已經(jīng)來臨……

長滿五谷的河流，堆滿雪人的山脊，浸透著鮮血和汗水的夢想，以欲望和陽光的名譽，讓一粒失重的種子，在雪線內(nèi)發(fā)芽，這已是雪災(zāi)之后的事情。

雪線猶如盤臥山頭的巨蟒，做窩、產(chǎn)卵都與凡塵沒有太多的聯(lián)系，可巨蟒的陰影卻成為生育魂，進入到每一個絕育女人的夢中，使她們?yōu)l于干涸的生育的河床，從不輕易放棄續(xù)后的信念。

在前定的雪花不斷飛逝之即，我們的軀體早已長出輕盈的翅膀，我們的嘴唇卻開始結(jié)冰。于是，我們放棄語言，用身體默默地歌唱：神靈呵，雪山是我們最初的乳母！雪線是我們最后的堡壘！

責(zé)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