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不柔
金魚籬是一棟很小很特別的房子。
金魚籬那棟小小的房子門前正中間的地面上刻著一只巨大的金魚,它沒有很別致,簡單得甚至有點粗糙,就是和大多數(shù)普通人家一樣,有著簡單的年年有余的美好愿望。
在家鄉(xiāng)那邊,很多房子的正中間都會鋪上寫著“芳流水穎”白底黑字的大瓷磚(上了大學(xué)的阿里里還是不明白這四個字除了簡單美好的祝愿以外到底是不是成語,或許應(yīng)該反過來念),但是金魚籬沒有。它的正中間是繪著一幅彩色的山水畫。小戶人家的尺寸都不大,上面繪著藍(lán)天,青山,綠水,石橋,古塔,還有茅草屋……很像粑粑桑在教阿里里畫畫時信手拈來的畫卷,粑粑桑每次都會十分自戀地在最右邊寫上“這里風(fēng)景獨好”六個大字。
它周圍的墻壁上鋪滿了小小的格子狀的乳白色的瓷磚,布滿了象征著塵埃的小水印,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像故意糊上了一層別致的淺灰色格子的紗布。
金魚籬只有兩層樓半,一樓和二樓都有一根圓圓的大柱子。是那種很普通的石頭,粗糙的表面偶爾有會發(fā)光的像魚鱗一樣的物質(zhì)。阿里里童年對柱子的記憶只有兩個,一是格格瑪每次都說如果你敢不聽話,粑粑桑就會用麻繩子把你綁在樓下那個柱子上用皮帶往死里抽!再不然就是阿里里每次偷偷爬到陽臺上都會靠著二樓的柱子往樓下看,幻想如果一不小心掉下去,會不會在最后一秒長出翅膀,然后擁有超能力,最后過上幸福的人生……
第三層是沒有遮掩的大陽臺,地上蓋著簡單而又質(zhì)樸的灰色水泥,而一抬頭就是那塊忽遠(yuǎn)忽近的大棉被,那片天空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夏天的時候那兒勉強是一個簡陋的觀星臺,在上面總是出奇的安靜,只剩下田野間蟋蟀在思考的聲音。而冬天的時候絕對是阿里里最不想去的地方!四面透風(fēng),來去自如。她還沒有文藝到虐待自己的地步。她只記得頂樓有很多紅色的空心磚頭,她喜歡把那個當(dāng)作灶臺,自己和自己玩過家家。很小很小的時候,粑粑桑會在中秋的時候?qū)⑿∽雷影岬巾敇?,帶著阿里里和格格瑪,賞風(fēng)賞月賞秋香。
阿里里喜歡住在這里,因為這里有格格瑪和粑粑桑,還有和她一樣大的金魚籬。金魚籬之所以和其他的民居不同,可能就是因為阿里里覺得住在里面的人對自己而言特別。
金魚籬一樓一開門就是客廳,客廳上掛滿了阿里里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的各種獎狀。從最初用透明膠牢牢粘在墻上,后來看到獎狀自由落體之后變改換成圖釘,到最后粑粑桑又用大號的透明膠將那些金燦燦簡單地過塑,就是為了影響小強的胃口。滿滿的一墻壁的除了格格瑪和粑粑桑的自豪炫耀還有對未來的期待。
在這里,粑粑桑和阿里里有好多回憶。他教阿里里怎么樣坐端正寫字,他教阿里里怎么算數(shù)學(xué)題。阿里里一直認(rèn)為粑粑桑是無所不能的超人,直到他有一天為了解出阿里里卷子里的那種把食用油倒來倒去一道應(yīng)用題時真的把格格瑪前兩天剛買的花生油拎出來時,阿里里的超人幻想才面對了現(xiàn)實。但是粑粑桑還是阿里里心目中的最有魅力的男人,除了再也不問他數(shù)學(xué)題。
阿里里和粑粑桑兩個人度過最最溫馨的時光應(yīng)該還是在一樓的客廳。她對著電視上的招聘廣告一個一個打電話過去幫失業(yè)的粑粑桑找工作,然后和他一起做著手工等著格格瑪下班回家。粑粑桑喜歡唱歌,當(dāng)初“吉祥三寶”紅透的時候,他就和阿里里一起學(xué)著那個調(diào)調(diào)唱改編后的“吉祥三寶”。那時候金魚籬里面發(fā)出的歡樂歌聲甚至把鄰居都感染了。
可是時間總是在不停地奔跑,格格瑪還是格格瑪,只是她的頭發(fā)變少了。阿里里一直以為格格瑪?shù)念^發(fā)像是受到四季變化影響的花草樹木,春天到了遲早還是會長出來,可是阿里里聞到了每一年的春風(fēng),卻始終看不到格格瑪頭上長出茂密的烏草。粑粑桑還是粑粑桑,可是他的個子變矮了,直到阿里里的個子超過了粑粑桑。阿里不再粘著格格瑪和粑粑桑,她開始追求時髦,她開始注重個人隱私。她的衣柜里都是自己喜歡的衣服,而格格瑪和粑粑桑給她買的她最多都只穿過一次就被穩(wěn)穩(wěn)地放在最角落。她在自己的房門口貼上了“閑人勿擾”的字樣,格格瑪和粑粑桑慢慢有了敲門的習(xí)慣。當(dāng)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時,只有金魚籬還是金魚籬,它沒有變過??墒亲≡诶锩娴娜硕荚诒粫r間追趕著,然后它也就跟著蒼老了。
阿里二十一歲了,金魚籬也是。
阿里去燙了頭發(fā),順便染了她一直很向往的栗色,這樣就不再像假小子了,更加成熟溫柔了。格格瑪也去燙了頭發(fā),把一堆堆變白的頭發(fā)染回了它原來的顏色。格格瑪現(xiàn)在最經(jīng)常做的事就是跟阿里說,她真希望時間能夠回到阿里還是阿里里的時候,那時候阿里里還那么小不懂得叛逆,不懂得生氣,會委屈會哭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乖巧卻又讓格格瑪無可奈何地心疼;那時候格格瑪?shù)念^發(fā)還黑得發(fā)亮,不需要隔一段時間就讓阿里里買染發(fā)劑回來染;那時候粑粑桑還在,還是那個被格格瑪欺負(fù)但是全心全意無條件包容她的人還在,那個說完阿里里花錢大手大腳后就給阿里里打錢的人還在;那時候三個人還在金魚籬里面住著,金魚籬里面還住著三個人。
金魚籬孤單地站在一棟棟鄉(xiāng)村別墅的中間,像一個臃腫丑陋又落伍的老婦人。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日復(fù)一日地等待著那個最熱鬧節(jié)日的到來。但她知道她再也看不到那個拎著大包小包禮品的粑粑桑回來了,剩下兩個麻木的人兒機械地度過那個熱鬧而喜慶的節(jié)日。
金魚籬那棟小小的房子門前正中間的地面上刻著的金魚,已經(jīng)被多年來來來往往的腳印踩踏得看不出它魚鱗的形狀。像大多數(shù)普通人家一樣,年年有余的美好愿望依然沒有實現(xiàn)。
金魚籬是一棟很小很破舊而且冷清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