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受寧
忙忙碌碌的世間,永遠有遵從自己內心節(jié)奏的行路者。因為慢,他們落后于時代,卻也因此醒目。
生于清咸豐九年(公元1859年),卒于民國二十一年(公元1932年)的木雕工藝大師高應美,在他72年的生命中有17年只做了一件事——為小新村三圣宮雕刻格子門。這扇門至今仍保留在云南的三圣宮里。無論是外國人扛著洋槍來搶,還是土匪來盜,抑或是13輛解放牌卡車來換,都沒能將它移出過三圣宮。而與它同時代的門、比它晚很多的門、現在生產的門,大都壞了朽了報廢了或將如此。但他后來眼睛瞎了,在饑餓中悄然逝去。
這是在對濟南“泥人陳”陳俊嶺老先生的訪談中,他屢屢提起的故事。而每次提起,他都欲起身去找尋登載這個故事的報紙。
在時間的洪流里,遵從內心的法度,做一個不迎合世俗節(jié)奏的行者,是需要大勇的。
高應美這樣的結局,在中國整個民間手藝人的身上都能找到影子,因為他們多是默默無聞的社會底層人,多數被稱為工匠。你看莫高窟的美輪美奐,你能在時間的洪流中找到它的作者嗎?
不能。這樣的手藝多是靠著一代又一代的工匠口傳手授而保留下來,與書畫藝術屬于文人墨客不一樣,無論是理論還是作者都很難在文字中找到,即使是彩塑這種中國特有的技藝。
中國的彩塑在佛像的塑造中一度得到發(fā)揚,人們懷著虔誠的佛心去塑造心中的神明。那些慈眉善目的菩薩在“破四舊”中紛紛坍塌。在這“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彩塑那靠著口授與手傳的技藝就斷檔了。所以,陳老在他三十多年的傳統(tǒng)民間彩塑藝術研究中,一點一滴地將這項技藝的傳統(tǒng)技法與現代發(fā)展都記錄了下來,形成四萬多字的書稿《黃河泥人傳神藝術》,以期為后人留下一點資料。
1935年生于山東青州的陳老,從部隊退休后,師從山東藝術學院原雕塑系主任池清泉教授學習雕塑,潛心研究我國傳統(tǒng)的民間彩塑藝術。自學《藝用人體解剖學》《藝用人體結構運動學》《美學》等現代美術理論,將現代雕塑技法融入到這種傳統(tǒng)藝術中,還借鑒中國繪畫小寫意的技法發(fā)展傳統(tǒng)彩塑藝術,在寫實的基礎上,通過適度夸張達到傳神。他認為“傳神”是中國彩塑的一大要點,同樣也是“傳神”使得他的作品臻至“實而不俗,媚而不虛”的境界。
三十多年里,他雕過戲曲人物、仿古器具、抽象作品、歷史人物、民俗人物……所用的工具不過是自制的一小段竹子、一桿毛筆、一小截不銹鋼條。
在這些創(chuàng)作歲月中,許多人慕名前來求學,但卻沒有一個人堅持下來?!暗袼苁撬囆g行業(yè)中最累的。”陳老說,這也是最需要耐心的。現在很多青年學生,吃不了這個苦,受不了這樣的漫漫長夜。在創(chuàng)作神話故事《五鬼鬧判官》的過程中,僅解決其形象表達,陳老就耗費了半年的時間。
他在《黃河泥人傳神藝術》里這樣寫到:“傳神是一個比較抽象的概念,它是人們對藝術品的一種感受。傳神的‘神不是神仙的神,也不是精神的神,它是具有鮮活藝術生命神韻的體現,是對作品真實情懷的領悟和對這種情懷的逼真表達?!?/p>
泥人是靜止的藝術,是表達動作過程中的瞬間,是動態(tài)的靜止。只有通過觀者的想象與錯覺才能使其產生動感。雖靜似動,才能使人產生聯(lián)想得到藝術的享受。所以,當煙霧無法塑造的時候,《吸水煙者》就選在剛開始吸而尚未點著的一瞬間,這就比已經點著在吸煙要有趣得多了。
如《吸水煙者》這樣的作品,陳老做了一個系列——濟南民俗人物?!斑@些都是舊社會里的民俗人物,也是一些老行當,很多已經消失了,我希望用泥人記錄下來,為后人留個資料?!边@些作品有補鍋匠、剃頭匠、泥瓦匠、修鞋匠、鐵匠、木匠、石匠、更夫、小人書攤等等,為我們再現了一段段歷史記憶,使我們仿佛置身在歷史的場景中。
當人們都在追逐著新與快的時候,陳老卻在追逐著老與慢。
“隨著時間的步伐越發(fā)匆忙,我們生活中很多非常好的老手藝,正被大工業(yè)沖擊,慢慢退出了歷史舞臺,再加上學手藝的人越來越少,大量的傳統(tǒng)手藝隨著掌握這門技藝的手藝人的消失而消失,漸漸退出了生活的舞臺,從我們身邊悄然逝去,如今大多已成為歷史的記憶了。”池清泉在《黃河泥人彩塑藝術 陳俊嶺民俗人物作品集》的前言中寫到。雖然這種“消失”是一種必然,是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暗@些已經或正在消失的行業(yè)都曾經輝煌過,曾經陪伴人們成長,在懷念過去的時候,它們時不時會從記憶中跳出,溫暖著我們。”
所以,陳老拒絕論價作賣這些他對過往生活的回憶,對歷史的回首。他總說,自己只是喜歡做這些,為著好玩。
“玩”字仿佛點破了陳老的心境——為著藝術而藝術。他只創(chuàng)作自己喜歡的東西,無論是沉浸在戲曲中的青衣,還是以假亂真的仿古器具,或是醉得不亦樂乎的酒仙,每一樣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能這樣心無旁鷺地創(chuàng)作自己喜愛的事物,也是陳老“拿著退休金,生活有保障”的支撐。而很多如他這樣的民間手藝人卻并沒有這樣一層物質保障,最后要么改行要么順流了。
民間藝人自來苦,沒有多少人關心他們,不然高應美也不會落得餓死收場。“所以,職業(yè)和事業(yè)(愛好)的關系要處理好,有了穩(wěn)定的職業(yè)才能保障事業(yè)。”陳老說這樣才會將功名利祿與創(chuàng)作分離開來。只有解決了衣食住行的問題,一個人才能沉下心來去思考藝術的問題。
正是憑著那些自制的簡單工具與對手藝不簡單的嚴謹和認真,陳老先后獲得“山東(20位)杰出民間工藝大師”“濟南市十大民間藝術家”“濟南市民俗文化遺產保護十大杰出人物”的稱號。
時間對于生命來說,既是一種生長也是一種枯萎。許多人在時間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找不到自己的多重生命表現,因而在生活里展現出萎頓與落寞。而陳老的幾十年退休生活,他沒有感到時間漫長,也沒有感到寂寞,而是在塑造舊時光里尋到了自己的新生命,找到了精神寄托。這種喜愛和動力,也使得現年80歲的他依然沒有停止創(chuàng)作,“雖然現在手不如以前穩(wěn)了,但還是會慢慢做”。在他的計劃里,還要塑一個刻章的、一個做土紙的,而有一個拉洋車的,已經構思兩年了。
每次凝望展架上的泥人,陳老都會發(fā)自肺腑地開心,講解起來也是滔滔不絕,就像回到了老時光。這個手藝人或許比其他的手藝人更幸運,幸運的是他一生過了至少兩種生活,一種是職業(yè)生活,一種是以職業(yè)養(yǎng)活的事業(yè)生活。他也像其他手藝人一樣,將自己對生活的觀察、體驗和思考用雙手將其生命神韻表現出來,為自己架構一個至高無上的精神世界,不逐名利,僅僅為心中那份生活的信仰。所以陳老屢屢提起高應美的故事,要去翻找他看到這則故事的報紙,他想把這樣不迎合世俗節(jié)奏的人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期望每一個手藝人都用心去對待藝術,也希望這些民間藝人能獲得更多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