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山
每個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或者訴說,都會從一條河流開始。河流是在外打拼的游子魂牽夢縈的情人,在寂寥、憂傷、孤獨、失意、疲憊的時候,它就會固執(zhí)地向著人們的內心進駐。一條河流的意義,就在于它是每個人靈魂深處的原鄉(xiāng)。有了對河流的追憶,鄉(xiāng)村、老屋、古井、小鳥、巷道、田野、阡陌、竹林、水牛、蜻蜓、野花……關于故鄉(xiāng)的一切事物和場景,才會在記憶中逐漸清晰起來。游子是故鄉(xiāng)放出去的一只風箏,那根線,卻被故鄉(xiāng)用一條條河流緊緊攥在了手心里。不論在過去或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沒有河流,就沒有豐收的莊稼;沒有河流,就沒有快樂的童年;沒有河流,就沒有故鄉(xiāng)的牽拽。年復一年,思鄉(xiāng)的人都會在某些寂寞的時刻,把自己溫情而憂傷的目光,向著鄉(xiāng)村的河流回溯。河流是鄉(xiāng)村最好的依附,人們常說,回不去的地方叫故鄉(xiāng)。我卻認為,無論身體或心靈,能夠時時回去的地方,才是故鄉(xiāng)。
我出生于滇西北一個美麗的鄉(xiāng)村壩子,因為三條河流縱橫交錯灌溉著數萬畝田地,讓其旱澇保收,家鄉(xiāng)便成為了遠近聞名的“魚米之鄉(xiāng)”,家鄉(xiāng)也因有這三條河流而得名“三川壩”。明朝初年的“洪武調衛(wèi)”,讓數萬名中原軍士進入到了這片曾經蠻荒的土地上,他們肩負著朝廷屯民實邊的重軛,以“三分操備,七分耕種”的形式,在這片荒野上筑土成墻、伐木造屋、化劍鑄犁、拓土為田,開始了艱辛的背井離鄉(xiāng)的屯戍生活。而河流,則成為了田地一日不可或缺的希冀。于是,他們尋找水源,開挖溝渠,在土地上謀劃布局一年四季的收成。溝渠里引來了清水,又通過一條條或直或曲的小溝,流淌到每一塊田間地角。其實,邊屯軍士們在這片土地上用汗水開挖和修砌成的那些密布在鄉(xiāng)野間的河道、溝渠,就是他們?yōu)樽訉O后代謀劃出的富足與幸福。數百年來,中原邊屯軍士的后裔們,在這片土地上傳承著耕讀家風和詩書禮儀,把平淡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家鄉(xiāng)的三條河流,被典籍稱之為“盟川”“匯川”“濟川”,從字面來看,這也暗含了來自河南、湖南、江西等地的邊屯先祖?zhèn)?,希望子孫后代團結一致、同舟共濟之意。在家鄉(xiāng)人口中,它們被稱為“橋頭河”“板山河”“清水河”。
三條河流,橋頭河屬東,板山河居中,清水河位西,這三條河流和它們的支溝,縱橫交錯,正好把三川壩緊緊摟在了懷中。三條河流就像家鄉(xiāng)的三個寵兒,也是家鄉(xiāng)從心臟里向外伸出的三條動脈,它們暗自較勁又目標一致,在滋養(yǎng)了家鄉(xiāng)的土地之后,最終把共同的血液都注入了金沙江。有了金沙江浩蕩綿延的底氣,三條河流數百年來都不敢也不曾懈怠過,它們奉獻出甘甜的乳汁,讓家鄉(xiāng)人把生活過得滋潤而豐足。
追溯家鄉(xiāng)三條河流的源頭,是由于明朝正德年間永勝大地震形成的裂谷,讓縣城的水系改向,注入地勢較低的三川壩而產生了西山草海,讓家鄉(xiāng)變成了一個澤國。經過多年的開挖、疏浚,我的家鄉(xiāng)才有了這些密布的河道和溝渠,以及東山腳下翠湖的萬畝荷塘,在紅土高原上滋生出了一片江南水鄉(xiāng)的田園景致。
橋頭河是滇川藏茶馬古道上的一個重要通道,建于橋頭河上的盟川橋,已經歷經了數百年的風風雨雨。這是一座橫跨橋頭河的木質廊橋,那厚實的木板橋面上,曾經有無數的馬幫、行人留下過堅實的足跡。兩側的木欄桿,見證過行人和馬幫駐足憩息的身影。多少精彩的故事,曾經在廊橋回響。南來北往的客人,在盟川橋上交匯。他們都是為了生活而遠走他鄉(xiāng),茶馬古道,是在橫斷山里綿延的一條經濟和文化交流的通道。趕馬哥的調子,讓盟川橋的傳奇不斷演繹;山里妹的俚曲,讓盟川橋的容顏永不蒼老。橋頭河,不僅灌溉了田地,它也是家鄉(xiāng)最有故事和文化含義的一條河流。相對來說,板山河和清水河主要承擔的就是灌溉田地的功能。在時光的記憶里,板山河就像一個桀驁不馴的軍士,剽悍勇猛,在和游山洪暴發(fā)的時候,它助紂為虐,曾經無數次沖垮河堤,沖毀良田,在給家鄉(xiāng)人心里帶來了很多傷痛的同時,也為下游一個叫作西湖的村莊帶來了一首民謠:“風吹楊柳十八棵,有女莫嫁爛沙河。三四月間車夜水,五六兩月淹床腳。灶窩洞里可摸魚,毛驢子牽上樓閣?!钡浆F(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在讀小學的年代,板山河決堤,老師帶著我們去防洪的場景。河堤上人山人海,軍人、民兵、鄉(xiāng)親和學生們一道,往決堤處放置巨大的竹籠,大家把鵝卵石撿來丟進防洪竹籠里,洶涌的河水最終被大家齊心協(xié)力地制服了,看到那些被泛濫的河水沖得七歪八扭的稻穗,大家心里都對這條河流產生了埋怨與憤恨。而清水河相對就平靜得多,溫柔得多。它有清澈潔凈的容顏,柔柔的水草,嬉戲的魚蝦,河道邊高大的青皮樹、竹林郁郁蔥蔥,成為了小孩玩耍的樂園。村里的小娃兒,經常在清水河里游泳、扎猛子、打水仗、撈魚摸蝦,在河邊的稻田里捉螞蚱、蜻蜓,玩得樂不思蜀;村婦們常常在河邊洗衣洗菜,有時一句戲謔的話,會讓她們互相向著對方激濺水花,那清亮亮的水,從她們的指縫里流落,歡笑聲,責罵聲,就在河面上蕩出好遠好遠。老人們喜歡在樹蔭下納涼,吸葉子煙,擺龍門陣,累了就閉目養(yǎng)神,或是含飴弄孫,其樂融融。在清水河邊,有一個叫作清河的村莊,那里依靠清水河的水,建起了很多水碾水磨,家鄉(xiāng)的每一戶人家,都會到清河村去碾米磨面。有了清水河常年靜靜地流淌,家鄉(xiāng)就有了賴以生存的糧食,也有了從容面對生活的底氣和信心。
人們對待河流的態(tài)度,決定著他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和對待自然的良心。家鄉(xiāng)的三條河流,雖然各有特點,有時也有戾氣,但都是鄉(xiāng)親們數百年來依戀的母親河。那些縱橫交錯的河道支溝里,曾經有數不清的黃鱔、泥鰍、谷花魚,在貧困的日子里滋養(yǎng)過我們的味蕾。但在短短的十幾年間,這些生靈就徹底消失了身影。橋頭河歷經了一次大的水患后,得以重新整修,部分河道也作了改道處理;現(xiàn)在,橋頭河依然承擔著繁重的灌溉功能。只是它的水量已經大為減少,要到栽種季節(jié),從縣城的水庫調來水源,才能勉強完成大春的栽插任務。平時,河灘里雜石堆積;板山河則因上游源頭處的水源林被砍伐怠盡,而種上了易生長短期可見經濟效益的桉樹林,導致它成為了無源之河,已斷流了好多年;清水河邊高大的青皮樹、竹林已經絕跡了,河道里只流淌著淺淺的混濁的水,溝道里丟棄著的農藥瓶、塑料薄膜、牲畜尸體等垃圾隨處可見,看去讓人觸目驚心。每回一次家鄉(xiāng),我的心都會被三條河流擊痛。如果守不住這些曾經滋養(yǎng)了我們生命的河流,我們還能夠通過什么去獲取幸福和永續(xù)生存的土地?有感于此,我曾在一首詩里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
在故鄉(xiāng)
面對河流的卑污與墮落
我們有誰能夠證明
自己的清白?
故鄉(xiāng)三條河流的前世今生,也是祖國大地上無數條河流的前世今生。我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再次看到祖國的每一條鄉(xiāng)村河流里,都有柔柔的水草,嬉戲的魚蝦,清澈的容顏。
責任編輯 ? 谷 ?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