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
我曾經(jīng)特別討厭自己的聲音。第一次從錄音里聽到自己的聲音,我難過極了。跟小說里形容的呢喃軟語、聲如鶯啼、余音裊裊、大珠小珠落玉盤差遠了。那時候我十一二歲,瘦得像黃花菜,個子又不高,被我媽剪去了長發(fā),走在路上總會被認成是小男孩。本來就已經(jīng)自卑得像鴕鳥,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跟萌少女離了八丈遠,真的難過死了,一點兒都沒辦法喜歡自己。有一次被老師選中做國旗下講話,拿著演講稿去彩排后又被退了回來。那天我躲在廁所里哭了一整個早自習,也沒有去參加升旗儀式。
青春期的時候更慘,我從來都不敢在音樂課上唱歌,也從來不舉手朗讀課文。
后來我長大了,媽媽終于又允許我留起長發(fā)。開始有男孩子真的喜歡我,在我家樓下等一整夜,把所有零花錢都給我買冰棍兒吃,圣誕節(jié)帶我去很貴的紅磨坊吃牛排??晌乙廊徊挥X得自己值得,幸福像是偷來的,哪天這個男孩清醒了,就會把愛再要回去,連本帶利的。過了一年他出了國,我對自己說:你看,還是你不夠好。
讀大學時一個班都是女生,軍訓時她們說,只有你一個人曬不黑,遠遠看過去像鏡子,白得反光。還有人說,你內雙的眼睛真好看。我心里想,她們真善良呀。
讀研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男生,我做所有的事他都會夸我,他覺得我什么什么都特別好,穿著大短褲盤腿坐地上吃比薩吃得一臉都是番茄醬他都說我美。他給我拍了很多照片,把它們都拿回家給他爸爸媽媽看,說我是發(fā)生在他身上最棒的事。他重復了那么多次,我也隱隱約約覺得我好像沒有那么無聊,沒有那么平凡,也沒有那么不值得被愛。和他分手時我很難過,不光是覺得失去了戀人,我心里害怕的是,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他知道我所有的心思和秘密,可他選擇不要再愛我了,是不是我到底還是不值得?
我花了一年時間勸自己,終于早晨又能從床上爬起來好好做人了。這一年里我做了很多很多以前不敢做的事,我去鄉(xiāng)村小學做義工,去鎮(zhèn)子里跟陌生的工人聊天,自己去很遠的地方旅行,去給慈善晚宴做主持人,去做同傳,重新開始寫作。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還是有人喜歡我的,他們大咧咧地說覺得我這個姑娘不錯。我多年都沒有的自信終于開始在心里生根發(fā)芽。
很久之后我遇到了現(xiàn)在的男友,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有無數(shù)的話可以聊。世界上有一個人肯徹頭徹尾地愛我,我就能好好愛自己了。
小時候我不知道多渴望擁有一個完美的人生。我那時對人生贏家的標準是:說話得體,不講粗口,跟家人和睦相處,考上北大,畢業(yè)論文每一句都是自己寫的,25歲跟青梅竹馬的初戀男友結婚。可現(xiàn)在不知道有多慶幸我走了一條九曲十八彎的路,這一路上我好好地認識了自己,也認識了那么多天馬行空的人。
我愛著身邊不完美的朋友們,愛他們所有的優(yōu)點和缺點。我愛著不懂兒童心理學的我媽,也愛著家里的吵吵鬧鬧。我愛著我租的小房子,系統(tǒng)慢得跑不動的筆記本電腦,寫到一半就扔下的日記本,和永遠沒有報酬的志愿者活動。因為這些是我的人生。如果能重來一次,我還愿意做一個自卑地度過青春期的女孩,因為過去每一天的自我懷疑,都讓我今天加倍好好對自己、對別人。你看我畢竟有膽兒去做客一個播客了,我現(xiàn)在過得沒有那么糟。
我也想告訴所有的姑娘,下次有人夸你長得漂亮時,他們是真心的。
你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