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小時家中有一支精致的體溫表,銀頭好似一粒扁杏仁。它裝在一個粗糙的黑色鋼筆套里。
媽媽把體溫表收藏在縫紉機的抽屜里,那里是家中最穩(wěn)妥的所在。
有一天我跳皮筋回來,經過鏡子,偶然看到我的臉紅得像燒好的炭煤。我想我一定發(fā)燒了,于是決定給自己測量一下體溫。
我擰開黑色筆套,體溫表像定時炸彈一樣安靜。我很利索地把它夾在腋下,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鐘,這是媽媽慣常守候的時間。
時間終于到了,我像媽媽一樣瞇起雙眼把它對著太陽晃動。
我什么也沒看到!
對啦!媽媽每次給我夾表前,都要把表狠狠甩幾下。一定是我忘了這一關鍵操作,體溫表才表示緘默。
我拿起體溫表,全力甩去。我聽到背后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仡^一看,體溫表的扁杏仁裂成無數亮白珠子,在地面輕盈地滾動……
罪魁禍首是縫紉機銳利的折角。
怎么辦呀?
媽媽非常珍愛這支體溫表,不是因為貴重,而是因為稀少。那時候,水銀似乎是軍用品,極少用于尋常百姓,擁有體溫表因此成為一種奢侈。鄰居們經常來借用這支體溫表。
現在,它碎了。我知道任何修復它的可能都是癡心妄想。
媽媽回來了。
我默不作聲,把那個空鋼筆套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希望媽媽主動發(fā)現它。
媽媽忙著做飯。我的心越發(fā)沉重,仿佛裝滿水銀。
實在等待不下去了,我大聲對媽媽說:“我把體溫表給打碎了!”
媽媽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頓。
我恨媽媽——她對我太不寬容!誰沒失手打碎過東西?我就親眼看見她打碎一個很美麗的碗,隨手把碗碴丟到垃圾堆里。
大人和小孩,是如此的不平等啊!
不久,我病了?!皨寢專依??!蔽艺f。
“你可能發(fā)燒了?!眿寢屨f,伸手去拉縫紉機的小抽屜,但手臂隨即僵在半空。
媽媽用手撫摸我的頭。她的手很涼。
“我的手太涼,不知你究竟燒得怎樣……”媽媽拼命搓著手指。
媽媽俯下身,用她的唇來吻我的額頭,以試探我的溫度。
母親是很嚴厲的人。在我的記憶中,她從未吻過我。這一次,她吻了我。那一刻,我心中充滿感動。
可是媽媽還是無法斷定我的熱度。她扶住我的頭,輕輕地把她的額頭與我的額頭相貼,自言自語地說:“這么燙,可別抽風…… ”
我終于知道我犯了一個多么嚴重的錯誤。
后來,弟弟妹妹生病時也有過類似的情形。媽媽不再提起,但體溫表樹一樣栽在我心中。
后來,我當了衛(wèi)生兵,診室里有許多支體溫表。
多想拿走一支還給媽媽呀!可醫(yī)院管理嚴格。我每天對著成堆的體溫表處心積慮摩拳擦掌,就是無法搞到一支。
有一次,我給部隊的軍馬做化驗,獸醫(yī)們送給我一支體溫表作為酬勞。
我珍愛地用手絹包起體溫表。本來想立時寄給媽媽,又擔心它在路上震斷。于是耐著性子等到了休假。
“媽媽,你看!”我高舉著那支體溫表,那一刻,我還了一個愿。
媽媽仔細端詳著體溫表說:“有了它總比沒有好。只是現在不需要了,你們都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