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張難墓志研究

盛會蓮

2006年末至2007年3月底，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在密云縣新景家園住宅小區(qū)工程占地范圍的考古發(fā)掘共清理了墓葬122座，其中唐墓M98出土墓志一合，是此次考古發(fā)掘中所獲難得的唐代文字資料。本文擬對該墓志進行考釋研究，不妥處敬希方家不吝賜正。

一、墓志概況及錄文

墓志出土于M98的甬道底部正中，方形，通高0.21米，邊長0.48米，志蓋頂式。為研究方便，現(xiàn)根據(jù)發(fā)掘報告中的墓志拓片及錄文[1]，重新將志文引錄點校如下：

唐故游擊將軍易州修政府折沖都尉上柱國清河郡」張公墓志并銘

公諱難，字景暉，即清河之源，白水流派也。晉司空苗裔，漢丞相芳枝?！乖嫜覽2]，隨[3]任太原府司馬，因官住于太原。祖雅，任北安州」長史，遷障塞軍使，改授檀州司馬。」唐統(tǒng)大業(yè)，群雄畢應，子孫因官而家密云人焉。」□朗，清邊安遠別將，無何謝命，退就懸車。君器局溫凝，風」神峻逸。瑚璉之器，杞梓之林。懷德立名，畏井渫而莫食。謹身慎行，」非禮不居。然而氣調(diào)縱橫，毛骨森秀。忠孝家國，名譽鄉(xiāng)閭。開東」閣以招賢，掃西園而召[4]友。何期一遭瘵，二豎為災，豈謂凄風」暴興，愁云滿塞，棟梁落構(gòu)，寶劍淪歸。僚友痛心，鄉(xiāng)親奄泣?！埂鯗t(yī)不愈，決腠之術無征。公春秋七十有二，大歷三年三月廿五日」即世密云里之第也。嗚呼！藥不駐命，聞于叔夜之言。生也有涯，理」昭康伯之論。嗣子左武衛(wèi)中郎如，孝性淳深，柴毀骨立，杖而□（能）」起，孝莫大焉。仲子左武衛(wèi)大將軍如，泣血茹荼，崩心厚地，禮之重」也。夫人史氏，哀哀囚極，欒欒棘心，義之深也。爾其山川秀麗，原濕爽」□，東臨潞沼，唳鶴集而還飛。北接燕巒，仙云凝而復散。葬事□」儀，并依禮制?？至韫扔杏逵跉q紀，芳猷無朽于昔時，刊貞石□其詞，乃為銘曰：」

燕巖鶴去，原野其。無人潞沼，珠沉荒庭，幽而有月。其一」

玉碎昆嶺，珠瘞瓊延。云低絕塞，風慘長川。其二」

金烏東巖，玉西嶺。孤墳□照，悲風不靜。其三」

山河改川，海變桑田。勒茲貞石，萬古千年。其四」

二、張難世系

據(jù)墓志記載，墓主張難，字景暉。其族源為清河張氏，并追溯其為晉代司空的苗裔，漢代丞相的枝脈。晉司空，即張華（232—300），西晉文學家，曾任中書令、侍中、中書監(jiān)、司空，進爵壯武郡公等[5]。漢丞相，即張蒼（前256—前152年），漢文帝時任丞相[6]。這種追奉往往有攀附的嫌疑。白水流派是其所居地密云的地望。按志文記載，從清河郡遷到白水流域是因為祖父張雅仕宦密云，遂成為清河張氏的白水流派。

張難的曾祖張延，任隋代太原府司馬?？贾T史籍，隋代太原先后為并州、太原郡，而無太原府之建置?！端鍟さ乩碇尽诽ぷ⒃唬骸昂簖R并州，置省，立別宮。后周置并州六府，后置總管，廢六府。開皇二年（582）置河北道行臺，九年（589）改為總管府，大業(yè)（605—618）初府廢。”[7]太原府之設在唐代開元十一年（723），是年春正月庚辰，玄宗幸并州、潞州，“辛卯，改并州為太原府，官吏補授，一準京兆、河南兩府”[8]?！杜f唐書·地理志》亦載：“北京太原府，隋為太原郡。武德元年（618），改為并州總管……開元十一年（723）……改并州為太原府。”[9]張延在隋代為太原府司馬，是撰志者用了當朝太原建置的稱呼?！八抉R”為隋唐時期州郡級建置的副貳，《隋書·百官志》載：“上上州刺史，置府。屬官有長史、司馬、錄事、功曹、倉曹……?！盵10]因所屬府州的等級不同，司馬的品秩也不同，上州司馬為正五品，中州司馬為從五品，下州司馬為正六品[11]?！端鍟肺从洸⒅荩ㄌぃ┑牡燃墸颂幉蛔鑫鋽?。故志主曾祖張延的官品只能約略為五至六品。

張難的祖父張雅，在隋代曾出任北安州長史，后遷障塞軍使，再改授檀州司馬。唐代立國，張雅以檀州司馬歸唐，“子孫因官而家”，成了密云人?？贾T史籍，隋代無北安州之設，但有西安州與安州。西安州即《隋書·地理志》鹽川郡注曰：“西魏置西安州，后改為鹽州。”[12]安州有兩處，《隋書·地理志》普安郡注曰：“梁置南梁州，后改為安州。西魏改為始州。”[13]又《隋書·地理志》安樂郡注曰：“舊置安州，后周改為玄州。開皇十六年（596）州徙，尋置檀州?！盵14]顯然，三處安州均為隋以前的稱呼，且西安州與本文無甚瓜葛。兩處安州中，安樂郡之安州在北方，與張雅任官地接近。墓志所謂北安州，應是這一安州，或因其在兩安州中居北方，為區(qū)別計，稱其為北安州?！伴L史”亦為府州級建置的副貳，史料已如前引，其品秩與司馬相同，也因府州等級而有別，但為各品之上階[15]。障塞軍，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載：“薊州漁陽郡，下。開元十八年（730）析幽州置……南二百里有靜塞軍，本障塞軍，開元十九年（731）更名?！盵16]史籍僅載障塞軍為靜塞軍之前身，更名在開元十九年，但障塞軍始設于何時，不見史籍記載。據(jù)此墓志，應該在隋代后期已有障塞軍之設置了。檀州，據(jù)《隋書·地理志》記載，即安樂郡，開皇十六年（596）徙州，很快又設置了檀州?！杜f唐書·地理志》亦載：“檀州，后漢奚縣，屬漁陽郡，隋置安樂郡，分幽州燕樂、密云二縣隸之。武德元年（618），改為檀州。天寶元年（742），改為密云郡。乾元元年（758），復為檀州?！盵17]張雅當是在開皇十六年之后出任的檀州司馬。司馬的品秩因所屬府州的等級不同而有正五品、從五品、正六品之別已如上引，隋唐時期檀州的等級史書未載。故志主祖父張雅的檀州司馬官品也只能約略為五至六品。

墓志第7行首字缺，按志文格式及行文，此字應為“父”或“考”，即志主張難的父親，其下“朗”字即其名，“清邊安遠別將”為其官職。清邊安遠別將，史籍無載。但武后時期，有“清邊道”的記載。萬歲通天中，契丹別部孫萬榮與松漠都督李盡忠，因被營州都督趙侵侮，遂舉兵殺，據(jù)營州作亂。武后派將平叛，王孝杰、武攸宜、婁師德都曾任清邊道總管?！杜f唐書·王孝杰傳》載：“萬歲通天年（696），契丹李盡忠、孫萬榮反叛，復詔孝杰白衣起為清邊道總管，統(tǒng)兵十八萬以討之?！盵18]萬歲通天元年“九月庚子，同州刺史武攸宜為清邊道行軍大總管，以擊契丹”[19]?！缎绿茣の浠屎蟊炯o》載此事曰：神功元年（697）“三月庚子，王孝杰及孫萬斬戰(zhàn)于東硤石谷，敗績，孝杰死之”。“五月癸卯，婁師德為清邊道行軍副大總管，右武衛(wèi)將軍沙吒忠義為清邊中道前軍總管，以擊契丹?！盵20]從墓志所載張難及其父祖所處的時代看，志主之父生活在武后時代，但不知其所任“清邊安遠別將”之“清邊”，與上舉“清邊道”有無關系?！鞍策h別將”即安遠折沖府別將，《新唐書·地理志》載同州有安遠府[21]?！短普蹧_府考》在同州和河中府各列一處“安遠府”，并在河中府的“安遠府”條下注曰：“《太平寰宇記》載：‘貞元七年（791）河中尹渾奏于古安遠府城內(nèi)置河西縣理，縣境東西十四里。案同州已有安遠府?！盵22]羅振玉《唐折沖府考補》于“同州安遠府”條下舉兩例：“《唐本愿寺曾慶善等造幢題名》：弟騎都尉前安遠府別將思；又弟安遠別將騎都尉元景。”[23]羅氏在河中府未列安遠府。谷霽光《唐折沖府考校補》于“同州安遠府”下引《太平寰宇記》的記載后考證曰：“《新唐書·地理志》：‘河中府河西縣，析河東置，尋省。乾元三年（760）更同州之朝邑曰河西來屬。大歷五年復還同州，析朝邑、河東別置。是安遠府在同州，非復在其故城。‘古乃‘故字之誤?！盵24]并在“河中府安遠府”下注曰：“安遠府當屬同州說已見前?！盵25]張沛《唐折沖府匯考》在引述羅、谷二氏說后加案曰：“安遠府……在朝邑縣河東三鄉(xiāng)之內(nèi)，曾隸屬同州，《新唐書·地理志》記述正確?！盵26]是知志主父張朗任別將的安遠府為隸屬于同州的軍府?！皠e將”，《舊唐書·職官志·諸府》載：“折沖都尉各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別將各一人。上府，別將正七品下；中府，從七品上；下府，從七品下?！卑策h府的等級不能確定，故志主父親的職官也只能概略作七品。按志文記載，志主父張朗在該官任職沒多久就謝命辭官，退休養(yǎng)老了。此處志文稍顯隱晦，或為有意回避。

志載張難嗣子張如官至左武衛(wèi)中郎，仲子如官至左武衛(wèi)大將軍。據(jù)《舊唐書·職官志》載：“左右武衛(wèi)，魏武為丞相，有武衛(wèi)營。隋采其名，置左右武衛(wèi)府，有大將軍。光宅改為左右鷹揚衛(wèi)，龍朔復也。大將軍各一員，正三品?！盵27]又載：“每府中郎一人、中郎將一人，皆四品下?！盵28]據(jù)上引史料，志主嗣子張如所任左武衛(wèi)中郎為四品下的武官，仲子如所任左武衛(wèi)大將軍為正三品的武官。

墓志對志主張難本人的職任及功績記載不多，這是該方墓志的特殊和費解之處。志文的著墨重點在志主的品行和為人，且多溢美之詞。

三、張難職官及易州修政府

張難的任官只在首題中有所反映，即“唐故游擊將軍、易州修政府折沖都尉、上柱國、清河郡公”?！坝螕魧④姟北緸闈h代的雜號將軍，晉時設為六軍之一?！膀旘T將軍、游擊將軍，并漢雜號將軍也。魏置為中軍。及晉，以領、護、左右衛(wèi)、驍騎、游擊為六軍?！盵29]隋代為武官第四品上階[30]，唐代為從五品武散官[31]。上柱國是志主所獲的勛官，為正二品[32]?！胺矂?，十有二轉(zhuǎn)為上柱國，比正二品。”[33]清河郡是志主的郡望。

“易州修政府折沖都尉”是志主所任的實職。按《舊唐書·職官志·武官》載：“（諸府）折沖都尉各一人。上府，都尉正四品上；中府，從四品下；下府，正五品下?！盵34]據(jù)《新唐書·地理志·易州上谷郡》載：“有府九，曰遂城、安義、修武、德行、新安、古亭、武遂、長樂、龍水?！逼渲袃H見修武府，而不見有修政府。勞經(jīng)原《唐折沖府考》曰：“成表微《唐故太子洗馬博陵崔府君載墓志銘》：‘王父謙，皇易州修政府折沖。修政，《新志》（即《新唐書·地理志》）作‘修武。案州已有修武府，此不應同名，當是‘修政之誤。今依校正。”[35]張沛《唐折沖府匯考》在“易州修政府”條下增補了《裴□等開元天寶觀題名》兩則，即“昭武校尉、守左武□上谷郡□政府折沖都尉、上柱國□□”和“游擊將軍、守左武衛(wèi)上谷郡□政府左□□都尉、上柱國爨令欽”，引用《唐任希墓志》曰：“父諱曾，易州修政府左果毅都尉”，判定《裴□等開元天寶觀題名》中兩處闕文均為“左武衛(wèi)上谷郡修政府”，并綜合四條石刻資料，肯定了勞經(jīng)原對《新唐書·地理志》“修武府”為“修政府”之誤的判定[36]。本文所揭《唐易州修政府折沖都尉張難墓志》無疑又增補了一條“易州修政府”的實物資料。此外，2007年秋洛陽發(fā)現(xiàn)的《唐裴府君夫人李氏墓志》亦記載其夫裴思簡曾“受寧遠將軍、易州修政府左果毅”[37]。這些墓志資料的出土，使易州修政府的資料更加充實。易州修政府為上府、中府還是下府，尚有待將來更詳細文字資料的發(fā)現(xiàn)。

另外，值得一提的現(xiàn)象是，府兵之制創(chuàng)自西魏，周、隋間有增置，至唐代臻于完備。開元年間，府兵浸壞，即“騎設而府兵壞，召募興而府兵廢”[38]。天寶八載（749），軍府征兵全面停止，“五月癸酉，李林甫奏停折沖府上下魚書，是后府兵徒有官吏而已”[39]。其實府兵廢后，不只是府兵官吏仍存，軍府也未廢。此方墓志載志主為易州修政府折沖都尉，其時已是大歷三年（768），距離府兵廢壞的開元、天寶年間已去日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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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密云大唐莊——白河流域古代墓葬發(fā)掘報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5—66頁。

[2]此字為“延”字的俗寫，見《敦煌俗字典》474頁。

[3]同“隋”，習見。

[4]原志“召”字下有“賓”字，旁邊有勾刪符，應為衍文，當不讀。

[5]《晉書》卷36《張華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068—1078頁。

[6]《漢書》卷42《張蒼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093—2094頁。

[7]《隋書》卷30《地理志中》，中華書局，1974年，第854頁。

[8]《舊唐書》卷8《玄宗本紀上》，中華書局，1974年，第185頁。

[9]同[8]，卷39《地理志》，第1480—1481頁。

[10]同[7]，卷27《百官中》，第761—762頁。

[11][15]同[7]，卷28《百官下》，第802頁。

[12]同[7]，卷29《地理志上》，第812頁。

[13]同[12]，第823頁。

[14]同[7]，第858頁。

[16]《新唐書》卷39《地理志三》，中華書局，1974年，第1022頁。

[17]同[9]，第1518頁。

[18]同[8]，卷93 《王孝杰傳》，第2977頁。

[19]同[16]，卷4 《則天順圣武皇后本紀》，第96頁。

[20]同[16]，第97頁。

[21]同[16]，卷37《地理志一》，第965頁。

[22]清·勞經(jīng)原：《唐折沖府考》卷3《河東道河中府》，載《二十五史補編》，中華書局，1955年，第7615頁。

[23]羅振玉：《唐折沖府考補》，載同[22]，第7632頁。

[24]谷霽光：《唐折沖府考校補》，載同[22]，第7646頁。

[25]同[24]，第7651頁。

[26]張沛：《唐折沖府匯考》，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65頁。

[27]同[8]，卷44《職官三》，第1899—1900頁。

[28]同[27]第1899頁。

[29]同[5]，卷24《職官志》，第740頁。

[30]同[10]，第766頁。

[31]同[8]，卷42《職官志一》，第1795頁。

[32]同[31]，第1791頁。

[33]同[8]，卷43《職官志二》，第1822頁。

[34]同[27]，第1905頁。

[35]同[22]，第7620頁。

[36]同[26]，第205頁。

[37]趙振華，王倩文：《〈唐裴思簡夫人李氏墓志〉研究》，《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1期。

[38]王欣夫撰，鮑正鵠、徐鵬標點整理：《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39]《資治通鑒》卷216《唐紀三二》，中華書局，1996年，第6895頁。

〔責任編輯：張金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