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

朱項順

在生活中遇到溫柔而質(zhì)樸的女人，我經(jīng)常這樣說：那是位“像阿姨一樣”的人。

阿姨是我母親的妹妹，當(dāng)我還小的時候，父母時常工作纏身，因此每到假日，父母親總把我送去阿姨家住一段日子。阿姨家雖然處在城市中心最繁華的區(qū)域，但她的家庭并不富裕，過的是“緊日子”。在我能夠?qū)⑺季S清晰地轉(zhuǎn)化為記憶后，我對這個在父母離開的日夜陪伴我的阿姨有了更深刻的認(rèn)識。

生活中總會有一些仿佛與時代脫軌的人存在，他們與這個龐雜的世界相安無事，宛如化外之人。在我初到阿姨家的時候，身上還沾著不少在家中嬌慣了的氣息，阿姨卻始終沒有表露出一點不厭煩，甚至在我對她頤指氣使的時候。一天的晚餐時間，我早早地坐上了桌，面對那張看得并不十分順眼的桌子，我開始拿起筷子，來回敲打著桌子的邊緣，一個個糾纏的音符，扎進(jìn)的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耳朵。在我快敲累的時候，阿姨連著步子從廚房端出了一盤菜。我看了一眼大概不會再看第二眼的那盤菜，眼睛掃了下她，耷拉下腦袋。

“來，嘗嘗阿姨做的‘砒霜！”我驚訝于她自滿而又帶點乞憐的語氣，同時更訝然于她口中的“砒霜”。

她看著我不解的表情，重復(fù)地點點頭：“砒霜，披桑呀！”

我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幾秒內(nèi)選擇了閉口與定住表情，稍頃，我明白了過來，她指的原來是“比薩”。我的心不禁拔涼拔涼的，同時也升起對她的鄙夷。但這點鄙夷又立時變?yōu)榱丝蓱z，我下意識地點點頭，接過她的話：“嗯，哦，你也吃，你也吃。”話音甫落之際，我警覺地閉上了口，我在心里重重地問：“我干嘛要這樣說，我明明知道她應(yīng)該是那個最放得過我‘使性子的人啊。”

那餐飯吃得出乎我意料的長，我第一次開始放下抬起的眼好好看她：她微微佝僂的身子浸在斜斜灑下的黃昏里，額前的亂發(fā)因被汗沾濕的緣故而萎蔫蔫地垂著，整個晚飯過程中，這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除了不時地給我加幾筷子菜幾乎沒有其他動作。最后，她端著餐盤回廚房的時候，我從后面看見了她的頭發(fā)，那些頭發(fā)真短，與我母親慵懶地散在肩頭的有著優(yōu)雅輪廓的波浪卷發(fā)一點也不一樣。

住了一段日子后，一天晚上，阿姨帶我出門。她一手拎著幾袋東西一手牽著我在馬路邊等了好久，當(dāng)那輛熟悉的車子向我們駛來時，我知道，我要離開她了。我母親從車內(nèi)幫我們推開車門，阿姨與她寒暄了幾句，然后摸摸我后腦勺，送了我上車。我坐上車后，她又躬身將我的東西送進(jìn)了車內(nèi)，我從那個逼仄的小車窗口看著她，她背后是無數(shù)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她的樣子在這樣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清晰，她的頭發(fā)被晚風(fēng)撥了開來，順著風(fēng)勢離開了臉頰，在昏黃的暮色里，像是被浸潤在了時光的長河里。

離開阿姨家后便入了深秋，再下一次見她時，便是在下一年的初秋了。那一次我住的時間不長，應(yīng)該這么說，我主動提出要求說我不想住下去了。我對她的不喜歡又回到了我初見她的時候，并且她的頭發(fā)又變成了看上去十分突兀的短，這讓我又對她添了一些厭煩。這些負(fù)面情緒的最大原因是她太多次在夜晚把我拉進(jìn)房間里說事情了，而那些事情我既聽不明白又覺得她似乎無意讓我明白。我在心里暗暗指著她的鼻子說：“這種事情，你為什么不和姨夫說，非要和我說呢！”

那次離開她家后，我便很少有去她家的時候了，在我既不在意也不關(guān)心的時間里，我漸漸疏遠(yuǎn)了她。

最近的一次見面是我到市里辦事的時候，也是17歲的時候。我到她家小住了幾日，最后一天，她堅持要送我到車站，我便也答應(yīng)了她。在等車的過程中，她給了我200元錢，面對“意外之財”，我欣然接受，我深諳阿姨她身上有老一輩那種“來了，就要給你點好處才行”的勞什子習(xí)慣。但她似乎并無意要將那200元錢送入我手中。她矮了我一個半頭，在我低低看她的視野里，她仔細(xì)地打開我襯衣胸口的口袋，然后將錢卷好，塞入口袋里，再三地盯了幾眼后，終于舒展笑意摸了摸那關(guān)好的口袋。我想她大概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身旁的女人，面對這“老套”而又“丟人”的舉動，斜斜地瞥了一眼，便轉(zhuǎn)過頭去，再不看她。

阿姨送我離開后，我眼前始終有著揮之不去的一幀畫面，那幀畫面十分模糊，唯一明晰的，只有她那雙漆刷般的明眸，倒映著我胸前的口袋。終于，班車突突突地開了起來，即使是在行車顛簸的路途中，我也始終沒有將那幀畫面抹去，相反，它變成了一份不輕的重量，沉甸甸地系在我心口。車中，我開始回憶起關(guān)于阿姨的點點滴滴。我記起母親曾對我說過一段往事，阿姨是二婚的女人，她的第一次婚姻并不幸福，離婚后，她的兒子跟了那個有錢有勢的父親，從此與她斷絕了來往。我不禁感慨萬分。

及至我再次想起那段往事，又是在今年秋風(fēng)吹起的時候了。我十分驚訝地想起這段往事我并不陌生，在記憶隱約的深處。那個夜晚，岑寂的冷月高掛在空中，黑空中的云一塊一塊好似裹了膿水的爛瘡。那個時候還很小的我對于阿姨講的事情并不理解，但在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在那些我不理解的事情背后是無法向他人訴說的隱痛。

面對這滿窗的秋色，它們早已褪去春日的崢嶸，再被眼眶中的淚水洇濕后，我再次感受到的，是那種阿姨一般的感覺。

指導(dǎo)老師 曹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