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宏
三月的天,春寒料峭,李樹芬披著一件綠呢子軍大衣,在“桃花公墓”的辦公室辦手續(xù)。她打算為自己選一塊墓地。
辦事員小米很是不解:“阿姨,您五十不到,身康體健的,為什么這么早選墓地呢?別怪我多嘴,您提前這么久買,每年累積的管理費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早走晚走,早晚要走,好去歹去,好歹要去。小丫頭,你怎么知道大媽會花一大筆管理費?”李樹芬把公墓門口的對聯(lián)搬出來,倒讓小米這個經(jīng)常勸人買墓地的辦事員有口難辯。
李樹芬笑著掏出錢包。天下哪有生意不做的道理?小米麻利地把文件蓋章,開好發(fā)票遞給對方。
不過她看著李樹芬的背影犯了愁,其實天下哪有讓父母自己置備身后事的孩子呢?這種中年人自己置辦墓地的情況,多是兒女不孝或者早逝,無人送終才出此下策。更讓人唏噓的是,這樣難免會讓人產(chǎn)生抑郁輕生的念頭。小米想追上去勸勸,突然發(fā)現(xiàn)桌上留下的簽名筆,想著對方應該會折返,就作罷了。
李樹芬前腳離開,就來了四個中年婦女,年齡都在五十上下。小米招呼四人坐下,習慣性地問道:“幾位阿姨,為家里老人選仙居嗎?”仙居是她們這一行對墓地的代稱,一方面怕人忌諱,一方面又顯得溫和。
四個人里一位身穿黑色旗袍的站起身來,悄聲問道:“剛才離開的那人,選的是哪一號仙居?”
“你們是她的親戚?不是的話,恕我們不能奉告?!毙∶拙X地說。
幾人一聽很來氣,一個身材略顯臃腫的胖大媽突地一下站了起來:“小姑娘,蠻會打官腔嘛。把你工作證拿我看看,當心我投訴你喲?!?/p>
小米一看對方蠻橫的樣子,心里先怯了三分,護著胸口的工作證:“阿姨,你別亂來!”
黑色旗袍的婦女見勢不對,推開同伴,從包里拿出一個紅包,硬塞到小姑娘手里:“是這樣的,丫頭,我叫王麗,我們四個都是李樹芬的朋友,你行個方便好不好?”
小米不好推辭,公墓里塞紅包走后門想選個好位置的事本來就司空見慣,更何況四人還是李樹芬的朋友:“那好吧,你們自己知道就行了。她選的是東北角的一棵桃花樹下的,嗯,381號。錢我是萬萬不能收的?!?/p>
王麗從包里掏出一沓文件來:“丫頭,麻煩把381號旁邊的四個仙居辦給我們?!?/p>
小米一看文件,全是四人的基本資料和證明,看來是有備而來的!她趕緊拿出紅章一頁頁戳起來。這樣的業(yè)績放在平時,她簡直是想都不敢想。
手續(xù)很快辦好,四人的喜悅溢于言表。小米順便問了一句:“阿姨,你們和李樹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連仙居也要買一起。其實現(xiàn)在代辦手續(xù)也不麻煩,你們完全可以叫兒女來辦?!?/p>
四人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氣氛很是尷尬。
話剛一出口,小米腸子都悔青了。她畢竟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信息——今天上午的五個阿姨都是自己來辦的手續(xù),而不是她們的兒女!
小米連忙說對不起。王麗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丫頭,不瞞你說,我們五個的兒子都在海外維和部隊服役,前段時間那里局勢動蕩。李姐的兒子李新犧牲了……因為她愛人走得早,組織上擔心這事對她的打擊太大,現(xiàn)在還瞞著她。我們怕她以后寂寞,決定多陪陪她。反正都是同齡人,索性連仙居也買一起,將來多個照應?!?/p>
小米的眼眶有點濕潤了:“阿姨,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哪。以前這樣善意隱瞞的事,我也見過不少,最后露餡,傷害也許更大。”
王麗點點頭:“丫頭,我們早想過了。部隊要保密,服役人員的郵件要嚴格檢查。我們要來了李新的郵件賬號和密碼。定期發(fā)一些問候和近況過去,應該問題不大。但是除了李姐,還有一位與李新郵件往來最密切的姑娘,網(wǎng)名叫‘米蘭,應該是他的女朋友。我們還沒有發(fā)郵件,怕語氣不像……”
小米再也忍不住噴涌的淚水:“阿姨,不用了,李新的語氣你們模仿不來。他的每封信都有密碼?!?/p>
密碼?四人聽完小米的解釋傻了眼。
原來,李新的母親早年在部隊負責編譯密碼,所以約定:為了防止他人冒寫,在信的字里行間加上特殊密碼。只要沒有密碼,或者形式不對,就不是本人發(fā)的。
胖大媽來了勁:“你怎么知道的?”
王麗看了一眼小米的工作牌,一下子明白過來。
牌子上寫的是“張米蘭”三個字。之前一直用手護著,王麗和胖大媽沒發(fā)現(xiàn)。由于維和部隊的保密要求,李新從未和小米提起家人的情況,所以她并不認識李樹芬。兩人本打算下次李新回國后就見父母,準備結(jié)婚,卻不想此時已經(jīng)天人兩隔。
小米打開郵箱。那個被特別關注的“小新”果然很久沒有和她聯(lián)系了。她點開最新的收信,時間定位在半年前:
米蘭:
近來局勢緊張。我們要進山開展特別行動計劃,那里沒有網(wǎng)絡。所以可能近期不能和你聯(lián)系了。不多言,你知道我的心意。
愛你的新
王麗此時只好緊緊抱著啜泣不止的小米:“丫頭,對不起。阿姨沒有瞞住你?!?/p>
良久,擦干眼淚的小米鄭重其事地說:“幾位阿姨,我把密碼的編譯方法告訴你們吧?!?/p>
她找到聯(lián)系人“芬媽媽”,點擊發(fā)信,開始苦澀而幸福的編輯……
此時門外正有一人窺聽著辦公室的一切,她就是忘了自己簽名筆而返回的李樹芬。
其實早在一個月前,她去詢問部隊領導的時候,對方的閃爍其詞就已經(jīng)讓她生疑。新近收到的幾封郵件,又全無密碼痕跡。她早就確信兒子已經(jīng)犧牲,覺得生無可戀,買下“桃花公墓”的一塊仙居,準備服藥自盡。
李樹芬把包里的安眠藥瓶丟進垃圾箱,她快步走出公墓,正午的陽光暖暖地照在桃花骨朵上?;赝麞|北角的桃樹,李樹芬的天晴了。有時候墓地并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反而是愛的開始。
她要回家接收郵件,一封有特殊密碼的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