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的那個人

馮璇

鋁合金的那種窗，把她和冬日隔開。陽光很好的時候，有些微風(fēng)，把雪和一些枯葉吹到母親眼前。這不影響她，她會忠誠地、準(zhǔn)時地站在那里，眺望，眺望。路上任何一個人的身影，她都會想象成為我們。這令她激動不已，她常常會快步走出來。尷尬之后，她會自圓其說：老了，眼花了。一次兩次，她總是不厭其煩地驚喜，失落。失落，再驚喜?；蛟S那是她漫長冬日里必要的內(nèi)容。然后她會轉(zhuǎn)過頭，擺弄著屬于鄉(xiāng)村的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頂針，比如自己做的棉手套，比如倉房里用來要當(dāng)舀水的葫蘆。當(dāng)然，她還會看那些精心凍的年貨，肉啊菜啊牛舌餅黏火勺什么的。她早已與它們達(dá)成共同的契約：一起守候著母親的味道，家的味道。

這一點，她與它們分外地忠誠。

這扇窗，幫她慢慢地數(shù)過一個又一個日子。把一部分天空，一部分遠(yuǎn)山引進(jìn)了她的眼前。到了夜晚，又把一部分月光，一部分銀河領(lǐng)進(jìn)她的房間。所以母親不喜歡窗簾，她怕?lián)趿怂膲艟场?/p>

母親說，她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站在窗前，久久地凝神看。我知道母親在盼一個人，一封信。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后來那個人參了軍。外公不喜歡當(dāng)兵的，不允許他們往來。他用絕食的方式阻止了他們。那幾封信是母親生命里最美的簽。多年來我一直想探究，因為我想象匱乏，我別有用心地想制造我的小說情節(jié)。母親會和別人說，但絕不會讓我知道個中細(xì)節(jié)，就像她可以和其他女人去浴池而拒絕與我前往一樣。

我尊重她。那些已經(jīng)扎根在她的骨肉里的東西，不可說服，不可更改。

漫長的冬天，她就這樣，一部分畫面來到了母親的生活，以窗的形式幫助著母親。每日每日，凝望是她的必修課。如果不是冬天，還有一些瑣碎的內(nèi)容。喜鵲，麻雀，還有那些蝴蝶，因為她的守候會聚集在這里，吃她的飯，扒拉她的米。走時還會留下一泡屎，她不厭煩，用她的話說，有活物來，是吉兆。等菜下籽，等花藤爬滿了籬笆，她的日子就有新的內(nèi)容了。她終日奔忙，一副不可開交的樣子。并且告訴我們說這是她的事業(yè)。所以她有理由拒絕兒子領(lǐng)她去海邊，拒絕女兒帶她去南方。日以繼夜，廢寢忘食在她的田里。她還笑話我們辜負(fù)了大好時光。她時常替我們惋惜，把錢扔出去，裝一大堆疲憊回來，還巴巴地炫耀。她指著她的成就，幾天幾天工夫，玉米大氣慷慨，火紅的披掛，像舞臺上的穆桂英。土豆紅薯，早在土里鉚足了勁，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還有茄子一扎高了，柿子要打杈了。到時……，到時……收獲，成績……她一門的數(shù)落，沾沾自喜，不可一世的樣子居然像個皇上。

我看得出，土里能給她全部，讓她的生命的每一季充滿了水分、營養(yǎng)和情感，都生長快樂和奇跡。她繼續(xù)闡明她的觀點：你看到了所謂的美景又怎樣？美景看到你了？擠擠插插在人堆里除了不同的嘴臉，還有一堆廢氣，一堆垃圾。她哲人般。我聽了，把詫異的目光投向她：這是那個在窗口無助的小小婦人？

你覺得你在城里給她買了房，多大多大，你覺得讓她享福享受之類的，她根本不屑。她的雙腳扎在土地里太深了，一輩子了，拔不出來的。離開土地，就會得病，到哪，都會凄惶。聽不見雞貓鴨叫，心就不踏實。所以她說她不想去女兒或兒子那里，她說她不想做一個辨不明東西南北的客人，不愿意過那種坐立不安六神無主的日子。

原來，這里的條條壟壟，是她做不完的作業(yè)、她未讀完的大學(xué)。她在這個天地里找到她生命有力的支撐。俯身流汗為的是得到秋天的肯定，哪怕這個年歲了，也不能負(fù)天、負(fù)時，她要交出自己得意的作品。 如果她看到誰家的土地荒著，心便會疼，然后會罵上半天的，用了極狠的詞：完蛋的貨，家要倒架了……

在她的字典里，土地可以負(fù)人，人不可背負(fù)土地。這是她一輩子認(rèn)的死理。

所以春天，她分外地支棱，像返青的小苗，絕沒有半點衰老和頹廢。

她還有另外一項事業(yè)呢。那就是擺弄那些針頭線腦，她喜歡在陽光里和它們面對面。不用花繃，不用草圖，隨心隨性。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是她最好的寫生圖。所以她的藝術(shù)靈感遍地。還有那些零碎的布頭，都是她的好材料，活靈活現(xiàn)地完成在她的掌上。記得我結(jié)婚時，母親繡了一幅門簾，一汪泉水里游動著兩條魚，我嫌它土，轉(zhuǎn)過年就給女兒做了小床單。現(xiàn)在才知道，她準(zhǔn)備不了顯赫的嫁妝，就在那些細(xì)膩的針腳里傾注了她的全部祝福。那汪泉一定是護(hù)佑我冬暖夏涼。那魚呢，除了讓我的家富足有余之外，還有一番寓意：就是讓我走到哪都不會口渴，不會讓我寂寞。我這個敗家的，那時哪里懂呢？今天它早已破舊如文物，依然可見那泉那魚，那水仿佛依然流動著，那是流動在季節(jié)之外的，也保存在了季節(jié)之外。

如今，她對這項工程依然樂此不疲，沉浸在那些針頭線腦里，甚至拆了織，織了拆，不厭其煩。都是因為時間遺忘了她，親人遺忘了她，她只有在自己的針腳里，盲目而茫然。那些積淀著時光和她心意的坐墊、椅靠，滿懷激情地送到別人手里，我想別人不會正眼瞅它一眼，在離開她的視線之后，主人會厭惡地打掃掉它。它們的命運和她一樣，繼續(xù)遭遇冷落?？晌也荒苷f，說了余下的時間她用什么來充滿呢？她哪來的熱情和期許呢？有時這些東西竟然在狗的身上，在狗的房間里。它從主人的腳邊和眼神里嗅到了主人的心思，狗相當(dāng)?shù)氐靡饬?。知道自己的分量。它們除了對主人分外感激感恩外，還會更忠于她，更愛她。所以他們是相濡以沫的，是相互看好的。這一點，我們真的不如狗。

那年春天，她在園子里忙著，她突然感覺胸悶，握著鋤頭的手軟了，隨后整個人慢慢地倒下了。是狗，狗發(fā)現(xiàn)了主人不爽，然后它拼命地狂叫起來。那一次有驚無險，我們在一陣陣冒冷汗之后，知道她為什么離不開它，知道她為什么出門的時候會加倍地想它。它是她不離不棄的小跟班，它是她的又一個兒女，超越種族和語言。

所以她的狗叫玄玄（我的小名），她的那只可愛的大公雞叫颯颯（我弟弟的小名）。當(dāng)她放開嗓子滿院子呼喚的時候，我們和那些雞狗同時把目光投向她。而她，此刻，相當(dāng)?shù)氐靡?。拍打著衣袖，狡黠地笑：有什么，它們就似?dāng)年的你們，我叫順口了。

我聽到這里，心頭有種說不出的疼。

我多想陪伴在她身邊，好好地待上幾天?？墒牵沂莻€被“綁架的人”。我的行動的日程五年來從來沒自己做主過。

有時，她小心翼翼地湊到人家眼前，并不招人待見。一個又老又弱的老太太，誰稀罕呢？躲還來不及呢？何況那些人那么忙，要低頭打麻將，要開車挑起塵，要大呼小喝地奔……一個兒女不在身邊的老人，是落單的，敏感的，自卑的。

她隨后會給自己一個安慰：出來溜達(dá)溜達(dá)。那聲兒是小小的，類似于自言自語。其實，她多么想找人聊聊天。哪怕說些雞鴨鵝狗的事。可是，沒有可能。那些年輕人的日子和她是不一樣的。人家不屑養(yǎng)那些活物。用她的話說，死悄悄的。也難怪，自己都養(yǎng)不活自己，怎么可能養(yǎng)其他喘氣的生靈呢？

在外的我們，總是煞有介事地、急速把情感集中到某個節(jié)日，匆忙地表達(dá)我們的孝心。其實，沒用。她不需要那些大包小包的、倉促的問候，她不需要那些時尚的衣褲，她需要的是一群貓崽子，一群狗崽子，時而把一個家攪得大呼小叫，時而駐留在她腳邊，溫柔地蹭她，一如曾經(jīng)的時光。

這個冬天，她在兒子家。她撫摸著那些福字，掛錢，還有她喜歡的門神什么的。她比劃著東掛一下，西貼一張。也不管人家厭不厭煩。然后自我欣賞。我知道，這些最古老的中國元素，受到了她的保護(hù)，其實它們也在庇護(hù)著主人，相互友善，相互凝望，彼此有情有義。其實這些都在掩飾著母親的焦急，她想回家，想早一點站在那塊土地上，她才能挺直腰桿，理直氣壯。還有她想快一點知道關(guān)于雷聲的、春風(fēng)的、柳芽的情況。她等著做她的國王呢，因為她有統(tǒng)帥的天地；她要作畫呢，因為她已醞釀好了七彩。所以她要急著回去，她怕在鋼筋水泥的樓層里遺漏了某種可貴的信息而后悔不迭。

余下的日子，她還在一個人的世界里。不忙的時候，她還會站在那里，重復(fù)著她的張望。在那超美的圖畫里，她的眼神重復(fù)著天下母親滿懷期待的具體細(xì)節(jié)。那幅真實的情感圖，在鼎沸的塵中，那樣高潔。生動。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