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快下課了,休息之后仍是另一堂“散文習作”。每周只兩堂的,很舍不得那么短的相聚。
同學們就算下課也不散去,總也賴在教室,賴在我身邊。
那天眼看又是下課了還不散,我就拿出一百多塊花花綠綠的方塊布和幾十根針來。同學們看了都圍上來,帶著八九分好奇:“是給我們縫的?”我笑著說是。女生很快去拿布配顏色,有人在后面喊:“老師給不給男生縫?”那當然啦!
縫著縫著又上課了,學生不放針線,老師開始誦讀一篇散文。全班的手指就管著手上兩塊布。同學們一面聽講一面做手工,偶爾有人突然輕叫或從牙縫里吸一口氣,我猜是被針扎了手指。
華岡的高樓上開著四面八方的大窗,云霧從這個窗里飄進來,沾濕了我們的頭發(fā),迷一陣我們的眼睛,才從另一個窗跑出去。我看著白茫茫大氣里的好孩子,希望時間就在這一霎時停住。
下課的時候,收回來的是六十多塊成了長形的布。
又去了另一個班,六十塊成了三十塊大大的布。那時,師生已經(jīng)快要分離了,只是學生們并不曉得。
再過一周跟同學們見面時,拉出來展現(xiàn)在班上的是一大塊色彩繽紛的拼花被:老師加工過的一幅布畫。
大家都叫了起來,很有成就的一種叫法:“這兩小塊是我縫的,不信上面還有血漬,老師找找看——”
男生女生的手法跟做作文又不一樣,女生繡花似的密,男生把針腳做成竹籬笆。
下課時,大家扯了被的反面,使勁拿圓珠筆去涂呀——涂上了兩百多句送給老師的話語和名字。做老師的覺著幸福要滿溢出來,也不敢有什么表示,只說:“不要涂上大道理,蓋了會沉重——”
當晚真的拿花被子蓋著睡覺。失眠的夜里趴在床上細讀一句又一句贈言,上面果然沒有大道理。一個美術系的選修生用心地涂著:“老師不要太貪玩?!?/p>
后來朋友們看見這塊拼布,就說:“一百多個青年人給你又縫又寫的,這種被子蓋了身體都會好起來的。”
的確是一種百福,可是離開了學生,身體和心情一直往下墜落,至今沒有起色。
也跟同學說:我要是死了,別忘記告訴我家里人,那條滿布學生手澤的花被一定用它包著我下葬,千萬不要好意給我穿旗袍……聽得同學一直笑,不知誰說“馬革裹尸”。
其實也就是這個意思。學生實在是懂的,懂得有多么看重他們。
這條百福被一直帶來帶去,國內(nèi)國外地跟進跟出,以防萬一。
當年的學生,兩班都畢業(yè)了。
有一天黃昏回父母家去,迎面上來一個穿窄裙高跟鞋的女郎沖著我猛喊老師老師。我呆立在街上,怎么也想不起這女孩是哪一班的。
“老師,我上班了,在一家雜志社,你看我寫的訪問稿好不好?”接過雜志翻了一下,我笑著遞回去,說:“學用句點,逗點不要一大段落全用下去呀!整體來說很好的?!蹦莻€大孩子在說再見時有禮地遞上來一張名片,笑落一串話:“老師八成不記得我了,我叫張?zhí)@玲,忘了吧?”
會是那個藹玲嗎?百福被上明黃的一塊底布,圓珠筆涂得深深的那句話:“老師,下輩子當你的媽媽,看著你長大是我的心愿。學生張?zhí)@玲。”
而今摸著這床百福被,覺著那一針一線縫進去的某種東西已經(jīng)消失。它的逝去,是那么快速。是一群蝴蝶偶爾飄過一朵花,留下了響亮的喊聲:“我愛你?!蔽L吹過,蝶不見,花也落了。
仍然寶愛這一床美麗的被子,只是這份心情里面,有著面對一些紀念品時的無可奈何跟悲傷。總而言之,這床百福被已成了一場好時光的象征,再好,也不能回頭了。
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你是我不及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