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氣的鄉(xiāng)愁

朱曉軍

家鄉(xiāng)是淮河北部的一個小鎮(zhèn)，據(jù)說，明代山東一姓王的豪紳，謂此處乃藏龍落鳳之地，便舉家遷入，成為王莊。明洪武七年（1374）為驛站，十二年（1379）劃為中都鳳陽衛(wèi)地。記得小時候，在鎮(zhèn)子西南部有一個高大土丘，聽老輩人說，這土丘里本來臥有一條青龍，不知哪一個粗心的漢子，在土丘旁挖土，挖斷了龍須，冒出汩汩血水，青龍大怒，向鳳陽方向飛去，才有后來朱元璋定都鳳陽的歷史。這只是個傳說，無從考究，不過，王莊的集市一直繁盛，十里八鄉(xiāng)的都來趕集，素有“固鎮(zhèn)六鋪大集”、“九府通衢，鳳北第一鎮(zhèn)”之稱。記憶里的那個土丘確實很高大，小時候，我們都當作山一樣仰視攀爬，后來興建汽車站，土丘逐漸被扒平，再也尋不到舊痕跡了。

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在固鎮(zhèn)縣王莊鎮(zhèn)五鋪村發(fā)現(xiàn)的“三孔橋”石碑進一步證實了王莊“九府通衢”的美稱名不虛傳。該石碑歷經(jīng)風雨侵蝕，表面略粗糙，“三孔橋”幾個大字清晰可見，四周雕刻紋飾，邊注：嘉慶二十四年重修?！叭讟颉笔脑佻F(xiàn)極好地佐證了王莊鎮(zhèn)境內(nèi)“五鋪”的地名以及保留尚好的古驛道遺跡。

最喜歡老街的逢集日，老街兩邊屋檐下賣東西的人大多是鄉(xiāng)鄰，他們隨意地或蹲或站，抽著廉價煙，說著地里莊稼的長勢、村子里的奇聞軼事。而我最喜歡賣涼粉的老朱，三毛錢買一塊涼粉，老朱用特制的工具，把涼粉拉成細細的長條，在家里用菜刀是切不成這么均勻的長條條的，佐以蒜泥、青紅辣椒絲、醬醋、香油等佐料，晶瑩剔透，酸辣可口，當時認為這就是食之極品。烈日炎炎的夏日，一碗美味的涼粉下肚，不顧形象地打著飽嗝摸著肚子，說不出的舒暢，這也是我去大街上的最主要目的。

老街就像一只大蜈蚣，巷子是它的一根根觸腳，一條巷子往往是一個姓氏的一支，而我們朱姓的巷子占據(jù)老街半壁江山，整個老街的南半部都是朱家巷子。家世好的人家，房子講究些，青磚起底，灰瓦蓋脊，屋脊往往還蹲著兩頭吉祥的小石獸鎮(zhèn)宅驅(qū)邪，巷子里鋪著青石板或者灰磚，雨水一沖，青亮青亮的。家道不好的房頭，就沒有這么講究了，土堆成的房，屋頂苫上麥秸或胡草，巷子里高低不平，一下雨，泥濘的無法下腳。我們喜歡在青石板的巷子里玩耍，順便可以看看大戶人家屋里的擺設(shè)，比如雕花的桌椅、白面的饃、堂屋漂亮的中堂條幅等。

最喜歡每天傍晚爺（指父親）讓我去老街老喬小店去打酒，碰到爺高興的時候，會多給我一些零錢，可以從小店買半只鹵兔子，或者兩打鹵千張，或者兩包蠶豆花。打酒，自然打的是散酒，小店里一字排開好幾個黑黑的大肚子酒壇，酒塞子黑的油光，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好酒的二大爺卻說香。二大爺好酒成癮，一天三喝，一大早就跑到小店，打一碗散酒，站在柜臺前，也不吃菜，咕咚咕咚就干了，然后去干活，中午、晚上還是一樣的站在柜臺前，一飲而盡。由于常年喝酒，他的臉已成紫紺色，一個寒冬的夜晚，他喝醉了，倒在池塘邊，等到第二天二大娘找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僵硬了。當然爺并不好酒，只是解乏，喝一口酒，扔一粒蠶豆花，在嘴里咂摸半天，也許是在咂摸生活的酸甜苦辣吧。我們還小，尚不懂得生活的艱辛，開心地吃著鹵兔子肉，那是兒時最美味的佳肴。如今，食物品種繁多，味蕾卻逐漸冷漠，再也吃不出兒時酸辣涼粉、野兔子腿的味道，那味道浸著故鄉(xiāng)厚重土地的味道、清冽老井水的味道、柴草在大鐵鍋噼里啪啦燃燒的味道、家鄉(xiāng)人情冷暖的味道……這些味道，已和故園、鄉(xiāng)親、父母、記憶、勤儉等情感交織在一起，在寂寞思鄉(xiāng)的時候風起云涌。

老街最熱鬧的是春節(jié)，東朱村的獅子隊在大街上鑼鼓喧天地耍，耍獅子的小伙頭戴黃頭巾，身穿黃豹紋衣，手里拿著一個大繡球，逗引獅子一步三跳，做各種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每到一個巷子，就停下來說幾句討喜的話，無非是五谷豐登、吉祥安泰、恭喜發(fā)財?shù)淖８ＵZ，被祝福的人心里樂呵呵的，給幾個小錢，撒一些吃食，我們小孩子跟在獅子隊后面，撿拾主人撒落的花生或者糖果，就覺得沒有白白跟獅子隊跑一趟。

過年唱大戲也是老街上的一道年俗，誰家有了病災(zāi)劫難或者企盼，就會許個大愿，如果到年了，一切平安康健夢想成真，就包大戲還愿。戲是主家如愿以償，奉獻給鄉(xiāng)親的一道過年大餐，忙碌一年的鄉(xiāng)親們可以聽個痛快，包戲的主家舒心，聽戲的鄉(xiāng)鄰開心，看戲的人越多，說明主家的人緣、聲望越好。戲班扎營在老街的大隊部，大隊部寬敞，麥穰子（指麥秸）鋪在地上，鋪蓋攤開，就成了演員臨時住宿的地方，但是主演是不住在這里的，主家會請他們到家里住。戲唱的是本地的泗州戲，俗稱“拉魂腔”，只聽這名字，就明了泗州戲的魅力，唱腔優(yōu)美迷人，把你的魂都拉走了。當時唱泗州戲最受歡迎的是李寶琴，她扮相俊美，表演細膩，聲音清脆，稱為“泗州戲皇后”。她走到哪里唱到哪里，既不失大家風范，又和鄉(xiāng)親們打在一起，大家都很喜歡她，她好像和我本家一位大娘有親戚，所以，還看到過李寶琴大師的真面目呢，這是小時候的一次最興奮的追星行動。李寶琴的扮相一直是我的模仿對象，鴛鴦戲水的絹綢戲服，裙拖折折疊疊，一抹淡紅，風一吹似風擺柳，一圈一圈蕩漾，特別漂亮婀娜，心里是無比羨慕。每每聽戲回到家，把大床單披在身上當戲服，毛巾綁在手臂當水袖，在家里的大床上扭扭捏捏地咿咿呀呀，惹得父母大笑。

小時候曾經(jīng)幻想自己是朱元璋的后代，好沾一點皇室血脈，要不我怎么也是姓朱呢，是不是朱家皇室遺落民間的一脈呀。這是小時候，一個小女孩心里的小秘密，其實皇家兒女有什么好，遠沒有我這個村野丫頭自由快樂。那些快樂瑣碎而土氣，雖然上不了臺面，但卻是我人生里至純至真的寶貝，是記憶里攆也攆不走的快樂，少年時的每一件事情，仿佛從故園流出的泗州戲，一唱三嘆，看似綿軟，卻有極強的滲透力，一直默默陪伴我以后的人生。

冬季大雪紛飛，我們貓在家里，父母用泥抹成的盆，或者用破鐵盆鐵桶之類的容器，從灶膛里掏出未滅的柴火，添上碎木屑碎草屑，一個簡易的火盆就做好了。我們圍在四周，火花映紅了笑臉，我們可不是為了取暖，是為了那火盆里不時蹦出的幾粒玉米花、幾顆花生果、幾粒噴香黃豆，小手伸著，想撿拾，又怕被火燙著。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時代，我們根本就沒有什么零食，父母不經(jīng)意投下的幾粒果實，帶給我們無限的向往與滿足，姐妹們笑著，互相拉扯著，咀嚼著噴香的果。后來讀到“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樣的詩句，溫馨的畫面從記憶里一點一點浮現(xiàn)，向晚欲雪，小爐火正旺，沒有綠蟻酒，有酥香的豆子，有溫暖的火花，有父母細膩的照顧，有姐妹歡快的笑聲，屋外天寒地凍，屋內(nèi)笑聲暖暖。幸福、快樂和開心，是不能和物質(zhì)的多少劃上等號的，一家人在一起的其樂融融不亞于喝綠蟻酒微醺的舒暢。

制作紅薯糖也是冬季里甜蜜的事情，紅薯糖是家家戶戶冬天必做的，一是收獲的紅薯太多，地窖里藏的滿滿的，稍不注意，紅薯就會爛掉，別說吃紅薯糖，就是連紅薯也沒得吃;二是給辛苦一年的家人一點甜頭，那時候，糖不僅昂貴而且供應(yīng)十分緊張，經(jīng)過清洗、蒸煮、擠壓、熬制、晾糖等幾道工序，香甜的紅薯糖就做好了。

頭一天就要把紅薯從紅薯窖子里扒出來，母親認真清理每一個紅薯，把殘留的根莖、壞死的表皮、粗糙的疙瘩都一一削去，耐心地搓洗。寒冷的冬季，母親的雙手凍得通紅，一想到孩子們可以吃到甜甜的紅薯糖和用紅薯糖制作的點心，母親的心中就無限安慰和滿足。

第二天我們起床的時候，紅薯已經(jīng)熟透，散發(fā)著甜膩的香味，母親從大鍋里撿出幾個長相秀氣暄軟的紅薯給我們當早飯。接下來，就是力氣活了，必須由爺擔當主角，母親把事先發(fā)好的大麥芽放進鍋內(nèi)，等待紅薯進行糖化，爺用搟面杖在鐵鍋里攪拌，一圈一圈，把塊狀的紅薯攪拌成紅薯糊糊，爺?shù)拿骖a濕漉漉的，不知是矮小廚房里到處亂竄的蒸汽蒸的還是熱出的汗水。母親把大水缸清空，上面擱上一塊厚重的大木板，把紅薯糊舀到一個布袋里，爺就在水缸上面的木板上進行擠壓。這是父母親配合默契的一道工序，母親要時刻保持鍋里紅薯糊的溫度，溫度高了燙手，無法進行擠壓;溫度低了，紅薯的汁液擠不出來。爺用力擠、壓、摁、揉、搓，紅薯的甜汁從布袋里一點一點流出，打開布袋倒出紅薯殘渣，母親默契地從鍋里再舀出紅薯糊，倒進布袋，爺接著繼續(xù)擠壓，這道工序費時費力。熬糖的火候很重要，開始火力要猛，逐漸火力減弱，要隨熬隨攪動，既加快水分蒸發(fā)，又防止鍋底焦化。低矮的廚房里，煙霧彌漫，使原本就不明亮的15W的電燈更暗了些，但是這間充滿煙灰味的低矮小屋，卻另有一股溫暖親切的感覺，我們就站在鍋邊等著，聞著紅薯糖的焦香，每人手上拿著幾個高粱秸稈做的小棍棍，隨時準備纏糖稀吃。爺把一根筷子放進鍋中，筷子能夠直立，說明紅薯糖熬得差不多了，我們眼睜睜的盯著直立的筷子，就像嘰嘰喳喳的麻雀叫喚起來。

“爺，先給我纏糖稀?！?/p>

“爺，先給我纏糖稀?！?/p>

在我們那個地方，窮人家的孩子都喊自己的父親“爺”，只有那些有工作、有錢的、有文化的人家，孩子才喊自己的父親叫爸爸，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當著同學的面喊父親，我怕這個“爺”的稱呼，讓別的家境好的同學嘲笑。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爺逐一給我們的高粱棍棍纏糖稀，明亮的糖稀冒著溫熱的甜氣，這是我們最原始的棒棒糖，我們吸著、舔著、互相引逗著，用兩個糖棍把糖稀變換花型，一會拉長，一會變短，一會糾纏成一個大圓球……一陣開心把玩之后，糖稀統(tǒng)統(tǒng)進入肚子，嘴巴四周還殘留著黏黏的糖絲，不小心粘上灰塵，就變成一個個小灰貓了。

母親把糖稀盛到撒了面粉的簸箕里，一勺子一攤，冷卻后，硬邦邦的一塊，什么時候想吃，母親就會用菜刀背砸開一塊，不規(guī)則的形狀，大小不一，又會引得我們一陣搶奪，當然，不是真的爭搶，最大的那塊總是會留給最小的妹妹。

我把小時候熬紅薯糖的經(jīng)歷說給孩子聽，他小小的眸子里滿是期待和羨慕，如今他的姥爺我的爺已經(jīng)老了，誰還會給我們熬制紅薯糖呢？時光開始跑快了，一種憂傷縈繞不絕，這種不可捉摸的懷念，千絲萬縷，無法明說，也無法排遣。我是如此想念兒時的紅薯糖，那種甜滲透到我的每一條神經(jīng)，一遍一遍在我的夢里演繹。

有一次看到“荷癡”黃永玉的荷花圖《幾時你會回到故鄉(xiāng)的家園》，那是一幅清婉明麗的思鄉(xiāng)曲，幾枝纖纖玉立的荷花，像是翹首思鄉(xiāng)的人期待回故土，這思鄉(xiāng)的人中，我也是一個??！這荷，也一直開在我的心里??！故鄉(xiāng)的荷塘也越發(fā)清晰，池塘是自然天成的塘，不知幾世幾輩;荷，也不知道是幾時種下的荷，春夏展葉開花，秋冬收蓮藕，年復一年，綿延不絕。

夏至以后，池塘最熱鬧喧嘩，那熱鬧是立體的，挨挨擠擠的荷葉，深深淺淺的綠，層層疊疊鋪滿水面，清亮時光里，粉紅荷花，舒展花瓣的妖嬈，待苞的嬌羞玉立;荷、花之間，不是一兩只蜻蜓佇立，而是有許多蜻蜓在飛舞，如紗的翅扇開一塘荷香;水下魚戲蓮葉間，眼疾手快的小伙伴，用網(wǎng)兜兜住跳躍的小魚，這捕獲引來伙伴的祝賀，笑聲摔在荷葉上，大珠小珠落玉盤般脆。

我們在池塘里翻騰，嬉鬧，笑著，嘎嘎的叫著，把一池清水攪得花枝亂顫，奶奶顛著小腳在岸上叮囑，不要掐荷葉，不要掐荷葉，否則會壞了根，長不出蓮藕了?？深B劣的少年，剛答應(yīng)了奶奶，轉(zhuǎn)過頭就忘了，仍舊在荷塘里打鬧，在荷葉下捉迷藏，摘荷葉做傘，掰蓮蓬充饑。如今，奶奶已經(jīng)不在了，只有她那一支別在發(fā)髻的鏨蓮的銀簪，在午后的艷陽下發(fā)著溫情的光芒。

不知何時，荷塘被填平、改造，漂亮的樓宇拔地而起，回家鄉(xiāng)時，再也找不到荷塘的蹤跡。荷塘嬉戲圖，已是不可復制的昨，我只有在古樂府里懷念“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的樂趣;在《采蓮曲》里想象“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的靈動快樂了……

世間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擁有時，不珍惜;等到離散了，走丟了，才發(fā)覺彼時的好，醒悟，已是長長的一生。漫長歲月消磨了一些形式上的痕跡，靈魂里心心相映的不舍，一定會在某個時候汩汩而來，那些故土的簡單食物、鄉(xiāng)音里的只言片語、兒時的嬉戲畫面……是一種模糊的悵惘，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牽扯，仿佛一枚寫滿鄉(xiāng)愁的落葉，最終飄落故鄉(xiāng)的樹下。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