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生活的幾個時代

李方

11世紀(jì)的北宋

這個時代之所以高居榜首，我的想法很簡單，是因為這一百年里，五個姓趙的皇帝竟不曾砍過一個文人的腦袋。我是文人，這個標(biāo)準(zhǔn)雖低，對我卻極具誘惑力。

于是文人都被慣成了傻大膽，地位也空前的高。想想吧，如果我有點才學(xué)，就不用擔(dān)心懷才不遇，因為歐陽修那老頭特別有當(dāng)伯樂的癮;如果我喜歡辯論，可以找蘇東坡去打機(jī)鋒，我不愁贏不了他，他文章好，但禪道不行，卻又偏偏樂此不疲;如果我思想新，那么王安石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他可是古往今來最有魄力的改革家;如果我覺得學(xué)問還沒到家，那就去聽程顥講課好了，體會一下什么叫“如坐春風(fēng)”。

本世紀(jì)60年代的美國

那是一個最紅火又最灰暗的年代。青年人在那時，幾千年來第一次打贏了反抗父母的一仗。父母代表了什么？他們供你吃供你喝，又為你安排了一個妥妥帖帖的前程，你怎能不當(dāng)他們的乖寶貝？但是，兒子覺得，父母的愛已經(jīng)窒息了他們的每一個毛孔。他們不得不大聲自問：怎樣才是一個真實獨立的我？

若我生在那個年代，我想我會和他們一起，開著破車沖上美國的每一條大路，把收音機(jī)開到最大音量，聽披頭士和滾石樂隊的歌，大聲朗誦金斯堡的詩句。當(dāng)然，我們還會遇到馬丁·路德·金博士，他正領(lǐng)著黑人兄弟向華盛頓進(jìn)軍。他對他們大聲說：“我有一個夢想！”

我有一個夢想！讓你覺得血在燒。

名士時代的東晉

《世說新語》里講，王獻(xiàn)之居山陰，突然想念戴安道，便冒雪連夜乘船前往訪戴。天亮到了戴家門前，卻連門都沒敲，轉(zhuǎn)身就走。仆人很奇怪，問為什么。王說：“吾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

這就是名士風(fēng)度，以心照不宣為特征。當(dāng)然，站在道德的立場上，我們有一萬條理由攻擊名士們都是廢物，但我們似乎并不理解他們對文化的感情。

我們都知道，對一樣?xùn)|西感情太深，往往并不會總是掛在嘴邊。名士們也一樣，他們喝酒，穿奇裝異服，品評人物，在一般人眼里是放誕，但在他們心里，卻是用這些為文化筑起了一道籬笆，不讓別人輕易染指。

宋襄公時代

春秋時，宋襄公與楚國打仗。部下勸他乘楚人半渡擊之，不聽，終遭敗績。宋人怨他，他卻說：“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

與敵人講仁義道德，歷來，宋襄公被看成傻瓜。但是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他不過是在維護(hù)一種傳統(tǒng)軍人的榮譽感。這種榮譽感，為貴族所獨有。當(dāng)時打仗，大概不像后來殘酷，倒有點過家家的意思。戰(zhàn)斗的勝負(fù)，主要取決于雙方貴族的決斗，一般士兵，不過跟著搖旗吶喊而已。而貴族，往往又把榮譽感看得比生命還重?？组T弟子子路與人作戰(zhàn)，寧可被打死，也要先把帽子扶正再說。你盡可以笑他們癡，笑他們傻，但你不能不承認(rèn)，那是一個充滿人格魅力的時代。當(dāng)時大地上還很空曠，做人，必須頂天立地才能自存。

（王世全摘自《小品·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