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
這一天,老鼠王的運氣不大好——它沒有找到食物,到傍晚的時候,它餓得肚子咕咕叫,一刻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這可與它的身份一點兒也不相符。
老鼠王想,這不能怪我沒本事,這事兒完全要怪主人家??善婀值氖?,盡管差不多每天都在抱怨,老鼠王卻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家。
住在這間鐵路邊木屋子里的小夫妻,天還沒亮就起床出門忙活去了,只在桌上留下一塊面包,讓他們七歲的孩子小童獨自看家。到傍晚的時候,面包早就連渣都不剩了,哪有老鼠王的份兒呢?
老鼠王一邊抱怨,一邊在舊沙發(fā)底下的縫隙里轉悠,希望能夠在那兒發(fā)現(xiàn)一點兒驚喜:掉落的餅干碎末啦,不小心失落的葡萄干啦,實在不行咬剩下的蘋果核也能湊合,發(fā)了霉的都沒關系——可是它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舊沙發(fā)吱嘎作響,同樣餓著肚子的小童正在上邊扭來扭去,壓根兒不知道老鼠王駕到這回事。老鼠王被這響聲折磨得夠嗆,正要沖平常最是好脾氣的舊沙發(fā)發(fā)一通火,突然,“叮當”一聲巨響,差點兒震破了它的耳鼓膜。老鼠王嚇得閉上了眼睛:完了,舊沙發(fā)就要塌下來了,本王今日命休矣!嗚嗚,我不想做只餓死鼠。
然而,舊沙發(fā)沒有塌下來,那巨大的“叮當”聲竟然變成了越來越輕柔悅耳的“零零零”的聲音,在老鼠王耳邊唱起來。
那好聽的聲音一直傳到它心里,老鼠王突然之間感覺心里深處的某個地方噗地亮了起來,仿佛什么東西被點燃了。老鼠王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下。咦,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太緊張,什么都沒想起來。
后來,老鼠王鼓起勇氣睜開眼,發(fā)現(xiàn)眼前多了一樣亮閃閃的東西,那聲音也漸漸地停下了。
這是一只銀勺兒!老鼠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銀勺兒靜靜地待在那兒,閃閃發(fā)亮,并不言語,卻散發(fā)出一種尊貴的氣息。陰暗的沙發(fā)底下,不,整間小屋都被它照亮了。
在看到銀勺兒的那一刻,老鼠王立刻認定,這是上天送給它的禮物,因為這與它高貴的身份是多么相配呀。
老鼠王想到這里,一點兒都沒耽誤,立刻行動起來,用尖尖的嘴緊緊咬住銀勺兒,飛快地溜出沙發(fā)底,溜過干凈的水泥地,溜進了墻角那個黑黑的、小小的耗子洞。
小飯桌上的舊魚缸里,魚兒正在使勁吐泡泡,它是想要吸引小童的注意。
那把銀勺兒“哧溜”一聲,從正興致勃勃把玩著的小童手中滑落進沙發(fā)縫,就這么消失不見了。
沙發(fā)實在太重了,七歲的小童根本挪不動,只知道低聲抽泣——他一向聽話,從來不會大聲哭鬧。
噗噗,魚兒賣力地吐啊,吐啊,泡泡從水中升到水面,一個接一個,噗地爆開。這是小童平常最愛看魚兒玩的游戲。魚兒吐的泡泡越大、越多,小童就會越開心,因為他覺得,這是魚兒在跟他聊知心話兒哩。
小童,不要再哭了,趕緊高興起來???,這個泡泡多大呀,多好看呀。小童是魚兒唯一的朋友,它才不想小童傷心呢。
魚兒不知道的是,其實,在小童心里,魚兒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什么話都跟魚兒說:在鐵路邊上看到一朵在風中搖曳的紅色花兒啦,住在對面單元樓的辮子囡囡送了他一塊夾心餅干啦……魚兒知道他所有的秘密,這些秘密,連小童的爸爸媽媽都不知道。
我不應該把家里最貴重的東西拿出來玩,是我錯了,可我只是想在一個人玩過家家游戲的時候用飯勺兒喝鱈魚湯啊。小童趴在小飯桌上,一邊淚眼蒙眬地看著魚兒吐泡泡,一邊嘟嘟囔囔。
魚兒把這些話全都聽進了心里,它有些傷心,可是它沒有辦法說出自己的傷心,只是更加賣力地吐泡泡,想要逗自己的伙伴開心。
過了一會兒,小童果然不哭了,他伸出嬌嫩的手指浸到水里去,小心地碰了碰魚兒的腦袋,他怎能不明白魚兒的好意呢?所以他用這輕輕的碰觸表示著自己內心的感激。魚兒停在水里,一動不動,靜靜地感受著小童手指的溫度,它有些不好意思,慶幸自己的眼淚很快就融入了水里,消失不見。
月亮升起來了,月光如同濃濃的牛奶一樣打在小童的臉上,帶著甜美的氣息。小童舔了舔嘴唇,品嘗著月光的味道,好香好甜!
月光照亮了小屋,可是照不到小屋里黑暗的角落。往常的這個時候,晚餐已經開始了,一家三口圍坐在飯桌前,魚兒在缸里快樂地吐泡泡,家里唯一的老鼠在角落的陰影里靜靜等候,等著珍貴的飯粒掉到地上。一家人都裝作沒有發(fā)現(xiàn)過它,還總是“不小心”弄灑飯粒。
咦,小老鼠呢?小童四處張望,沒有發(fā)現(xiàn)那只老鼠熟悉的身影,角落里的耗子洞也是黑乎乎的。沒有聞到飯菜的香味兒,老鼠還呆在自己的洞里吧,今晚月光這么好,卻照不到它的家呢。
如果月光會拐彎,小童低聲對魚兒說,就會照亮耗子洞。這樣小老鼠就不怕黑啦,還能跟我一樣,嘗一嘗月亮的味道。就算我有夾心巧克力,一定也會分給它。
魚兒甩了甩尾巴,表示不贊成,因為小童壓根兒就沒吃過夾心巧克力,而且它明明看到老鼠咬著銀勺兒溜過水泥地,逃進了自己的小洞,可是魚兒沒辦法把這件事告訴小童,它只能不滿地甩尾巴。
就在這個時候,窗臺上的一朵花兒“噼啪”一聲張開了所有的花瓣。
因為開放得太突然,一片粉色的花瓣沒有站穩(wěn),離開花枝,輕輕盈盈地飛了起來,于是整個房間里,都有了春天的感覺。
那一片粉色的花瓣飄呀飄,竟然飄到了舊魚缸里,悄然落在了水面上。
其實,花兒還是花苞的時候,就聽到了小童低低的哭聲和他跟魚兒嘟嘟囔囔說的那些話。
如果月光會拐彎——哼,真是傻話呀,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小孩子!它這樣想著,又是想笑又感覺鼻子酸酸的,心里一動,“噼啪”一聲,突然張開了所有的花瓣。從前花兒都是慢慢地開放,至于這回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可來不及想。
粉色的花瓣如同一個迷你的華蓋,頓時給舊魚缸增添了光彩。魚兒再次擺起了尾巴,這次是因為高興。
水波一漾一漾,撓得花瓣咯咯笑了起來。魚兒卻嘆了一口氣。
魚兒呀,我知道你為什么嘆氣,可是我卻幫不了你,花瓣不好意思地停止了咯咯笑,抱歉地柔聲說,連它的氣息也帶著花兒的芳香。
你知道嗎?銀勺兒被老鼠拿走啦,如果我們能拿回銀勺兒,小童就會開心起來了。魚兒擺擺尾巴,惱火地把腦袋朝著耗子洞的方向,圓眼睛更加圓啦。
這個道理我懂得,可是,我們倆卻想不出法子呢,因為我們都不能走出魚缸。花瓣很是慚愧,臉兒更加紅了。
魚兒氣鼓鼓地吐了個大泡泡,花瓣在水面輕輕搖擺,都沉默了。
小童當然不知道它們在為他擔憂,他緊緊盯著飄落到魚缸里的粉色花瓣。咦,這是春天的信息呀。
魚兒,魚兒,春天給我們寫信啦,你看到了嗎?春天在花瓣上寫了些什么呀?他到底是個孩子,一下子忘記了悲傷,嚷嚷著,一串串驚喜從粉紅的唇邊溜出來。
信?魚兒興奮地在魚缸里轉起了圈圈。
水波劇烈地一漾一漾,花瓣更大聲地笑了起來。
信!連窗臺上的花朵都在心里歡呼起來。花朵還是一個花苞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小童。
寫信,把想說的話,都寫在花瓣上。窗臺上的花兒這樣想著,拼命地開放、開放,把它一生的勁兒都用上了。
整個房間里都是花兒綻開的芳香。
開呀,開呀,它橫下了一條心,寧愿生命更短暫一點,也要把信送到。
寫點什么好呢?花兒思索著。
老鼠,請把銀勺兒還給小童!不行不行,這樣簡簡單單的話打動不了老鼠。
老鼠,如果不把銀勺兒還給小童,我就……不行不行,我可不想做壞人。
花兒這樣苦苦思索著,看著月光靜靜地在屋子里流淌,在自己身體上流淌。今晚的月光真美?。』▋合?。
后來,花兒在自己所有的花瓣上,都寫上了這首短短的詩:
如果月光會拐彎
就會照亮耗子洞
它們不用摸著黑
偷吃夾心巧克力
花兒還在詩的末尾,鄭重地用花汁兒簽上了“小童”兩個字。
“呼——”睡神打了一個哈欠,在床底下睜開了眼睛。
其實,她在花兒那“噼啪”開放的聲音里,就已經醒了,但她不愧是睡神,又瞇瞪了好久好久,才睜開眼睛,懶懶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這會兒,花兒正在傷心。它在自己所有的花瓣上都寫上了小詩,然后使勁兒地開呀,開呀,所有的花瓣都飛快地掉落,房間里落英繽紛,木桌上、地上、窗臺上、床上,都落上了香噴噴的花瓣,可是,沒有風,花瓣怎么也飛不到耗子洞那兒,給老鼠的信,沒有辦法送到。
睡神從床底下爬出來,差點踩到了一片花瓣。咦?她拾起花瓣讀起來。
如果月光會拐彎
就會照亮耗子洞
它們不用摸著黑
偷吃夾心巧克力
“小童?”睡神撲哧笑了起來。沒錯,這一定是小童寫的。身為家里的睡神,她熟悉小童所有的夢,他的夢常常很可笑,鼴鼠地鐵站啦,森林廣播臺啦,打領帶的菜青蟲啦……要是大家知道了,準會笑掉大牙,所以這首不可思議的詩也一定是小童寫的,沒錯。
不過,睡神撓了撓后腦勺,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這詩,到底是寫給誰的?
她決定去問魚兒。
魚兒不停地吐泡泡,睡神不愧是睡神,很容易就讀懂了那些泡泡。
我能怎么樣呢?我也沒辦法。睡神想了好久,也沒有想出辦法來。雖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屋子里跑來跑去,小童一家人也看不見她,但她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大個子,沒辦法去小小的耗子洞深處送信。
她想了想,呼——朝小童吹了一口氣。睡神決定讓孩子先睡一覺,他都哭累了,也很餓了吧,睡著了一定好過得多,說不定他還會做個關于云朵面包的夢。
小童耷拉著眼皮,蜷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魚兒、花朵和睡神都呆呆地發(fā)起愣來,毫無辦法。
呼呼——就在這時候,突然刮起了一陣小小的風,掀開了蘋果綠的窗簾。
春天的風軟軟的,又有些淘氣,它偷偷地從窗外溜了進來,想搗點亂。它得逞了,滿屋子的花瓣都在風中跳起舞來,四處亂飛。
咦,一屋子粉色的詩句飛來飛去,這情形可很少見,不,壓根兒沒人見過吧。風玩累了,稍稍歇下,讀起花瓣上的字來。
“如果月光會拐彎,就會照亮耗子洞……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風驚訝極了,它打心眼兒里喜歡上了這首短得不能再短的小詩。
魚兒、花朵和睡神七嘴八舌地告訴了春天的風關于那把消失的銀勺兒的故事。
風聽完了故事,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地飛到舊沙發(fā)那邊,摸了摸小童的臉蛋,有點涼,是殘留的淚痕。
風心里有點疼,它沒有多想,就決定幫忙把信送到耗子洞里去。
耗子洞彎彎曲曲,又黑又窄,風什么也看不到,軟軟的身體在粗糙的四壁上蹭得難受,但它還是鼓起勇氣,一個勁兒地往里、往里……
“咔噠!”突然,小屋的門鎖響了。
聽到這聲音,春天的風悄悄地爬上了窗臺,躲到了窗簾后邊;剛從洞里出來的老鼠王扔下勺兒,吱的一聲,溜進了墻角里自己黑黑的家;魚兒忘記了吐泡泡;滿地的花瓣都屏住了呼吸。
聽到這聲音,在沙發(fā)上呼呼大睡的小童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這是他平常最想聽到的聲音。
“小童,你還好嗎?對不起,我們今天回來晚了?!笔菋寢寽厝岬穆曇?。爸爸像往常一樣,很少說話,只是用瘦而有力的雙臂輕輕摟了一下小童。
“咦?”媽媽驚訝地打量著房間,有些嗔怪地瞪了小童一眼。小童有點莫名其妙。
窗臺上的花剛才還是一個小小的花苞,現(xiàn)在卻連花枝都禿了,屋子里滿地落英。桌上的一杯茶傾倒了,茶水滴答滴答落到地下——連小童都不知道,這是風兒逃走時不小心打翻的。最奇怪的是,小童看到亮閃閃的銀勺兒好好地端坐在屋子中央的水泥地上。他困惑不已,咦,剛才不是掉到沙發(fā)縫里了嗎?
他趕緊走上前去,把銀勺兒拾起來,認真地擦干凈,爬上椅子,把它放回了碗櫥的高處,大家看不到的地方,然后走到桌子那里,把茶杯扶起來。
“小童,這是我給你買的生日禮物,打開看看吧?!眿寢屵f給他一個漂亮的小盒子。
厚厚的包裝打開了,是一盒夾心巧克力!
小童激動得臉都紅了,他飛快地跑過去,吻了一下媽媽的臉頰:“謝謝你,媽媽?!比缓笏麊枺骸皨寢?,我可以送一塊巧克力給我們家的老鼠嗎?它一定也餓壞啦!”
“沒問題,今天是個好日子,你想怎么樣都隨你的便?!眿寢屢贿吺帐爸葑?,一邊笑著說。
那天晚上,月光果然拐了一個彎,照到了耗子洞。
耗子洞里,老鼠王正在月光下一邊反復地讀著花瓣信,一邊品嘗小童送給它的夾心巧克力。
真好吃啊!這么多年來,老鼠王從來沒有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這才是“王”應該吃的東西嘛,它贊嘆地想。這個時候,它才終于想起了幾年前月光下的那一幕,想起了那“零零零”好聽的聲音。
那是七年前,小夫妻夜班歸來,在屋子外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襁褓。他們輕輕打開襁褓,看到里邊是一個珍珠般可愛的嬰兒。
襁褓散落,一把銀勺兒叮當掉落到地上,發(fā)出好聽的聲音。那是老鼠王之前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太好聽了,和著嬰兒的咿咿呀呀,讓它差點流下眼淚。那是小童初次來到這個家。
如果小童不來這里,會用銀勺兒或者金勺兒吃飯嗎?老鼠王腦子里突然冒出這個怪怪的念頭,可是它馬上搖了搖頭,不不,在這間鐵路邊的小木屋,小童一定最幸福。老鼠王這樣想著,也為自己是這間小屋的一份子感到幸運,它的鼻子酸酸的,心里熱熱的,有點想哭,可是它使勁兒忍住了,“王”怎么能夠隨便哭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