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
一
姚金女十六歲那年,忽然感覺呂城鎮(zhèn)靜謐的空氣里多了一種震顫。這種震顫是從鎮(zhèn)北那邊傳來的,沉沉的帶著固定節(jié)奏的金屬碾軋聲,由遠(yuǎn)而近或者由近而遠(yuǎn),穿過平素靜謐溫和的土層,再通過土壤,傳導(dǎo)給墻壁、窗戶、門框、床鋪、桌椅。沉厚的碾軋聲雖被分解零散成微微的顫栗,但鄉(xiāng)村的風(fēng)酥雨柔明顯被注入了一種剛硬的元素。奇怪的是,金女問周圍的人,都說沒感覺到?!澳挠惺裁搭潉影??你又神經(jīng)兮兮瞎想了吧。”姐姐金朵搖了搖頭,繼續(xù)拿著抹布做她的事去了。金女又去問了母親和弟弟,他們都說沒感覺到。真是怪了。
這天來給大姐金朵說媒的婦人正要端起茶水,金女又感覺到顫栗傳來了,還預(yù)感到隨后會有一聲銳利的嘶鳴,看著吧,瞧媒婆的手都嚇得抖起來,滾燙的茶水潑濺出來。打濕了手背和前襟。一直低著頭縮在角落里的金朵手上剛好拿著條干毛巾,正想起身,卻被妹妹金女一把拉扯住了。四目相對,金朵讀懂了妹妹的意思:由她去,燙死這婆子最好,說的啥人家呀,連間房子都沒有,就一條破船。成心讓人過去喝西北風(fēng)啊。
但金朵還是把毛巾遞了過去。金女恨恨地一跺腳,跑出了家門,直沖到運河邊。蹲在河邊正在清洗農(nóng)具的余伯瞧見了,笑呵呵地打趣,姚家二姑娘這是怎么啦?誰又惹你啦?這么氣鼓鼓的,誰有那么大膽子敢惹我們姚金女呢?金女對這個讀過私塾、會講很多古代故事的隔壁鄰居余伯還是蠻喜歡的。余伯平素愛喝酒,喝了酒嘴巴就像壞了鎖扣,嘻嘻哈哈到處調(diào)侃人,金女從小和余伯耍嘴皮子慣了,不過被搞急了,也會迸出一梭子火藥轟過去。對方不僅不生氣,還連連夸贊,說這女子若是個男兒,不是狀元也能當(dāng)個將軍。可這會兒,她正煩著,悶聲不吭地不想理睬人。余伯自作聰明起來,“丫頭,是不是還為上學(xué)那事兒煩呢?”
金女坐在埠頭邊的石頭上,沒搭腔,她在仔細(xì)感受著,那種微微的顫栗仿佛又從腳下的土地傳導(dǎo)過來。她不接余伯的話頭,突兀地問道:“余伯,您感覺到有抖顫不?”
“啥抖顫?”
“唉,您也沒覺出來啊。”金女嘆了一口氣,困惑地朝著西北方向看去。掠過對岸低矮的房舍,一排高高的杉樹林后,是一大片灰蒙蒙的曠野,啥也看不到。
“哦,你說的是那個老火車站啊,自六十年代改建以后,往西北邊又遷遠(yuǎn)了好幾百米呢,就算偶爾能傳過來一兩聲汽笛響,也不可能有啥抖動嘛。”
“余伯,您知道那些經(jīng)過呂城的火車都是開到啥地方去的?”
“這可不好說,貨車多,像是往北邊去的,我們南方物產(chǎn)豐富啊,瞧見這條河了沒,大清國的時候,不曉得多少南方寶貝一船船往北邊運,誰讓皇帝在那邊呢。嗨,瞧瞧,那樹上爬著的是不是你弟金寶啊,這小子成天……”
金女一邊順著余伯的手指在找,一邊又問:“您說,咋呂城人都不大愛讀書呢?除了愛玩兒的,就是成天只想著賺錢的。”
“可不能這么說,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十三烈士的事兒吧,就是到呂城火車站迎接北伐軍,結(jié)果被準(zhǔn)備潰逃的老政府軍給殺掉的那些人,個個都是有知識的啊,可惜呀可惜,要不然活下來,得干出多大的事業(yè)啊?”
“啥事業(yè)?拆掉一個舊世界?”
余伯一驚,認(rèn)真看了金女一眼。臉色一下子凝重了。他也跟著金女一起放眼梭巡運河兩岸,田園還行,但雜在其中的房舍卻顯得凌亂破舊,當(dāng)年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的古雅秀逸跟做夢似的一絲一毫的影兒也沒有了,他那時還小,記憶模糊了,已經(jīng)記不清都是在些什么運動中拆毀的了。
“咱們呂城鎮(zhèn)畢竟是兩千年前叱咤風(fēng)云的大將軍大英雄建立的,不會永遠(yuǎn)這么下去吧?”余伯像是在自言自語。
金女頭低下來,沒錯,余伯說的跟章老師說的差不多。她想起在章老師那里見過的書上有呂蒙的插圖畫像,英武俊逸,不覺噗哧一笑:“你說咱呂城有沒有他的子孫后裔呢?如果有,我真想見識一下,看看兩千年后他的子孫是個啥樣?!?/p>
余伯也樂了。金女則在他的笑聲中又燕子一樣地飛不見了。
“金寶,你給我下來,聽見沒?”金女叉著腰站在樹下,仰頭呼喝著。
金寶哧溜一下滑下來,嬉皮笑臉地叫了聲二姐,就準(zhǔn)備開溜,卻被金女一把揪住了。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許爬樹,摔下來,家里可沒錢給你治。金女越說越來氣,一腳踹在弟弟屁股上。叫你讀書,你不肯,玩起來倒是勁頭大,你說姚家憑什么非要指望你這個皮五癩子。
金寶一邊躲閃著一邊嘻嘻哈哈地說:有二姐頂著,咱姚家以后光耀著呢。金女聽了更生氣了,抬腿又一腳踹了過去。金寶急了,喊道:你上不成學(xué)沖我撒什么氣啊,又不是我不讓你上的,再說了,你能上那幾年,還多虧了我呢。
金寶說得沒錯,他沒上幾天學(xué)就被打得鼻青臉腫地回來,哭嚷著再不肯去,他爹沒辦法這才讓家里最潑辣的金女前去護(hù)駕伴學(xué)??蓻]承想,伴學(xué)的成績學(xué)到拔尖兒,主角卻一塌糊涂。他爹一氣之下,都給叫了回來,一個也不讓上了。
金女看弟弟跑掉了,也懶得去追,也懶得回家。陽光下的田園寧靜安詳,一大片晚稻垂著飽脹的穗子向天際鋪去,還有十幾天就該收割了。再往前走,就是菜地了,家里的那小半畝菜地也在這里。金女忽然想起中午姆媽交代過,說讓摘一把香芹和蒜苗兒回去,怎么搞忘記了。金女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面前是一片油綠綠的菜葉子,光澤細(xì)碎的是芹菜葉,顏色深一些高壯一些的是蘿卜葉,根部露出星星點點蘿卜的紅皮,她把頭湊過去,使勁嗅了嗅,芹菜的香氣混合著泥腥味兒沖進(jìn)鼻子,在此以前,她會很有成就感。要知道這塊菜地基本是她和姐姐伺弄的,父母忙著照應(yīng)他們的日雜店,地里的活兒幾乎就她姐兒倆包了。除了自己吃,還可以挑到菜市去賣,菜價雖廉,一段時間下來總能賣出百八十塊來,整的都上交了,剩下一些零頭,父母給她們當(dāng)零花錢,姐姐賢惠,舍不得用,不是拿了去買雞娃娃養(yǎng),就是貼補家用。金女卻不同,全都攢了起來。家人笑她,說她這么早就曉得攢嫁妝錢了,她也不爭辯,沒人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即便她說出來也沒人會理解。她扯了一把香芹菜葉,放在鼻子底下嗅著,然后起身往前走,繞過一個磚瓦廠,走過一座小水泥橋,再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走上十幾分鐘,就是呂城中學(xué)。半年前她還是在里頭讀書的學(xué)生,現(xiàn)在卻是個種田的農(nóng)民,就是她上學(xué)那會子也沒耽擱地里的活兒,為了讓父親心里平衡,她干得更用勁。只是賣菜的活兒搞不成了,除非學(xué)校放假,姐姐明顯太老實,菜錢要比她賣的時候少許多。
金女路過校園的時候,往里瞟了一眼。其實不用看她也知道在那排香樟后頭有一棟兩層的灰磚房,她還記得章老師就在最左邊的一間。今天禮拜天,章老師估計又去家訪了。她想起章老師曾經(jīng)幾次三番地跑到她家,試圖說服她父親,但任憑他把嘴巴說干了也沒用,姚成梁只一個勁地笑讓著茶水,避重就輕地扯些別的事,每次都給應(yīng)付過去了。有一次,她沖著章老師失望離去的背影跑過去,急急地說,您別來了,沒用的,算了,我也不想去上學(xué)了。
章老師詫異地望著她,你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么樣?娘老子可能給一個遲早要嫁出去的姑娘出學(xué)費嗎?他們也不寬裕,攢的一點兒錢要留著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不可能浪費在自己身上。不過您放心,我好歹學(xué)了幾年,不會白學(xué),以后肯定用得上。
話是這么說,章旭光還是從金女的眼神里看出一些落寞和失望,于是安慰她說,自學(xué)吧,我想辦法送你一套高中教材,你有啥不懂的盡管來問我。
金女覺得整個呂城只有余伯和章老師是不同的,她太喜歡聽他倆講故事了,也只有在那些故事里她才能感覺到世界的闊大和神秘。金女又感覺到隱隱約約的震顫,于是循著那種顫栗往前走,震顫越來越強(qiáng)烈了,她遠(yuǎn)遠(yuǎn)見到了幾道鐵軌,兩行平行的錚亮光束正向著未知的世界延伸。
二
晚稻收割后沒過多少日子,丹陽的閔家就催親來了。雖然知道家里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但金女沒料到他們會這么急。干啥呀,怕人跑啊?金女一把推倒送過來的幾個彩禮盒子,啥不值錢的破玩意兒啊,就想這么打發(fā)我姐。
“我說,行了行了啊,一大早罵罵咧咧的,又不是要你嫁,你煩個啥?”父親姚成梁很不滿地瞪了眼二女兒。
金女沒理她爸,一轉(zhuǎn)身抓住正欲去喂雞食的金朵:“姐,不是說好了,等明年開春再說的嘛,你沒同意吧?”
金朵尷尬地笑了笑,瞅了一眼爹娘,推開妹妹的手,到院子里去喂雞去了。金女看著姐的背影,一副逆來順受的老實樣子,忽然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我也管不著了。說是這么說,可當(dāng)姐姐金朵真走的那天,她還是忍不住追了幾里地,直到披紅掛彩的接親車不見了蹤影。那天晚上,她頭一次一個人睡,很不習(xí)慣,翻來覆去的,最后是抱著姐用過的被子和枕頭,嗅著熟悉的氣味,這才恍恍惚惚地睡著了。卻做了個噩夢,夢見姐姐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也不哭也不喊,只靜靜站在運河水邊洗著血污。這個夢讓金女恍惚不安了很久。
為此,金女有事沒事的喜歡往運河邊跑,對本來熟視無睹的運河船只也開始留意起來。七十年代末,運河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少機(jī)動鐵皮船??焖佥p盈,在犁出一道白色的水紋之后,溢出的一點兒廢油在光照下泛出一片金閃閃的五顏六色,被水流滌散盡后不久,另一趟機(jī)動船來,又會這么重復(fù)一遍。但舊日的木船水泥船還很多。金女小時候最喜歡看的還是木船,槳櫓在船夫手里有韻律地滑動著,慢悠悠地飄浮,她覺得那和余伯和章老師教她背的好多古詩很契合。如果逢到枯水期,貨又滿載,吃水太淺,就得靠拉纖了。金女的童年是浸淫在船工的號子聲里度過的。陽光下低俯彎曲的脊梁,泛出黑油油的亮光,鼓突的肌肉隨著節(jié)奏不時地顫動,小時候她就驚嘆得嘖嘖連聲,以為運河最動魄的畫面莫過于此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幾乎看不到這樣的景象了,即使沒裝驅(qū)動的老式木船也可以并聯(lián)到機(jī)動船后,組成航運隊航行了,生活似乎先進(jìn)了些,也輕松了些。但姐姐在船上的生活到底怎樣呢?她決定親自去看看。
三天后姐姐回門,看起來人還精神,但她還是不放心,姐姐再次回門的時候便吵著要和姐姐一起過去看看。在一處河灣里她終于看到了姐姐的家:一艘長四米多,寬兩米多的大木船而已。河道里首尾相接地還泊著好幾艘這樣的船,甲板上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衫,正在暖陽下飄舞,將運河點染出一派熱鬧的煙火氣。臨近的河埠頭上,幾個婦人在水中漿洗,不遠(yuǎn)處有一座橫跨運河的人行橋,比呂城的那座橋還小還簡陋,鐵制的橋板橫隔間隙大概有兩寸寬,走在上面可以見到橋下汩汩流淌的河水,一些兒童在上面瘋跑戲耍,投擲著從岸邊撿來的空玻璃瓶之類的東西,乒乓脆響后的四分五裂讓孩子們更加興奮。金女留心看了一下,附近河灘堆滿了那樣的瓶子,有點兒像醫(yī)院里用過的廢藥瓶。挺危險啊,萬一刺破手,病菌跑進(jìn)去就麻煩了,唉!這些丹陽的家長啊,看來還不如呂城人靈醒。不過也不能怪他們,住船上的都是些貧民,也買不起像樣的玩具給孩子們。姐姐日后生了孩子會不會也是這樣啊?金女隱憂罩面,直到被姐姐興奮地拉上船。姐夫閔宏波蹲在船頭正在修理工具,見到她笑了一下,說了聲,二妹來啦。然后繼續(xù)埋頭忙他手上的活計。金女好奇地打量著姐姐的家,船還是挺大的,前甲板上晾曬著衣服被褥,中艙是放貨的,生活區(qū)在后艙,估計是為了結(jié)婚,船才上過桐油漆不久,光可鑒人。只是雜七雜八的家什堆在里頭顯得逼仄了些。金女東看看西摸摸。姐,你們晚上睡哪兒呀?喏,就那兒。金朵用手一指。原來金女以為是一排矮柜的地方居然就是他們的臥室,金女好奇地拉開推拉門,里頭的長度的確可以伸展了身子睡覺,也還寬敞,并排睡下三人是沒問題的,但空間高度有限,坐躺都沒問題,就是不能直起身子。金女覺得好玩兒,順勢往一摞被子上歪靠下去,被子是新的,都是姐帶過來的嫁妝,各色緞面上鳳凰牡丹的很熱鬧,新婚的喜慶氣氛猶濃。
“你大老遠(yuǎn)走那么長路,累了就睡會兒吧,待會兒我做好飯喊你起來吃?!?/p>
金女真的瞇縫起眼睛,感受著與陸地不同的那種休憩滋味,水流平緩,停在岸邊的船很穩(wěn)當(dāng),這里倒是沒了那種震顫呢,不過代之的是一種柔軟的晃悠,正從頭蔓延到腳。金女愜意地合上眼皮。想起小時候和姐姐一起在運河上玩耍的情景,那個時候好像天氣比現(xiàn)在要冷好多倍,臘月寒冬,運河還結(jié)冰呢,她不顧姐姐反對跑到冰上去玩兒,有幾次被父母看到,姐姐被罵得狗血淋頭。嘿嘿,總這樣,童年所有的頑皮惹禍,幾乎都是姐姐被罰。夏天更好玩兒,傍晚她和姐姐下河洗澡,脫得只剩一條大花褲頭,在運河里撩水嬉戲。最好玩兒的是和姐姐撈蝦子,那時的運河水沒現(xiàn)在這么渾濁,在岸邊還能看到一叢叢的水草,她倆捧了小瓷盆,卷起袖管,將手放在水草叢中,一動不動地堅持幾分鐘,就有蝦兒浮游進(jìn)去,然后猛一握,運氣好,一次能逮住五六只河蝦呢。唉,真沒想到啊,當(dāng)年只是作為游戲舞臺的一條河,現(xiàn)在卻成了姐姐賴以生存的棲息所。
一陣吵嚷打斷了金女的回憶,她沒動,仔細(xì)辨聽。是姐夫有點兒女人氣的尖銳嗓音。
“嘖嘖嘖,還真會花錢呀,買這多東西回來,下頓不吃啦?不就是個姨妹嗎,下回要是老丈人老丈母娘來,你還不把船拆了當(dāng)了買熊掌去?”
“這可是我娘家第一次來人看我,你小氣成這樣,還算個男人嗎?告訴你我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錢,跟你沒關(guān)系?!边@是姐姐壓低了的嗓音。
“你媽個×的,反了你了,你還有私房錢?連你人都是我的,還有啥不是我的?敢跟我犟嘴,欠抽啊。”
金女一躍而起,頭咚的一聲撞在船頂板上,她也顧不得揉,披了衣服就鉆了出去。
“你抽啊,你抽抽看。來看啊,這個閔家船老大好威風(fēng)哦,新婚蜜月還沒過完呢,就開始打老婆啦?!?/p>
金朵連忙過來拉住妹妹往回拖。金女邊掙脫著邊不依不饒地高聲叫罵:“什么東西,不就一條破船嗎?要是有一間房,那還不動刀子殺人啊。你抽呀抽呀,你今天不動手,就他媽不是人養(yǎng)的?!?/p>
姐夫閔宏波傻在那里。他早就聽說他這個小姨子潑辣厲害,但沒想到潑到這個地步。一時間尷尬不已,人家第一次上家里來做客,對著來肯定不妥,關(guān)鍵是岸上漸漸已經(jīng)有人駐足了,讓人家看自己笑話啊,媽的,人窮就是窩囊。不過,男人再窮也是男人,不能讓女人占了上風(fēng),好你個姚金朵,等你妹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拉回艙房的金女還氣鼓鼓地沒法消氣,不禁煩起姐姐來:“這什么人啊,娘老子這回是把你給害了,我先想著人窮就窮點兒吧,好歹人好也行,原來這德行啊,姐,你給我說老實話,他是不是真的動手打過你?”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他也就是過個嘴癮,頂多也就吵幾句。行了,金女,回去別跟家里說這些,你還小,不懂,這夫妻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p>
金女將信將疑地盯著姐姐的臉,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就往上擄袖管子。
“哎呀,你干啥呀。你喝口茶吧,消消氣,我爐子上還坐著鍋呢?!苯鸲浠琶Τ断乱滦洌D(zhuǎn)身跑了出去。
金女沒心思吃飯了,可不吃就走,又怕姐心里不痛快,只好勉強(qiáng)咽了一碗飯。飯桌上氣氛尷尬,金女正眼都不瞧她姐夫。閔宏波也覺得沒趣,匆匆扒拉了幾口,鉆出船艙又去搗鼓他的工具去了。
“姐,你們要在這兒停多久???”
“那要等丹陽船運社的通知,有任務(wù)了就得啟程了,也跑不遠(yuǎn),最遠(yuǎn)是杭州吧,一般跑鎮(zhèn)江。你難得來丹陽,下午姐帶你出去逛逛吧?!?/p>
“算啦,有啥好逛的,又沒錢買。我待會兒回去了,你以后有啥事一定捎個信回去,萬一要是那姓閔的欺負(fù)你,千萬別忍著,我看他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你讓著他蹬了鼻子他就敢上臉,你千萬別太懦弱了?!?/p>
金朵有些羞愧,自己這個大姐居然要妹妹操心擔(dān)憂,唉,自己也真是沒用,一個娘胎出來的,我咋就跟她不像呢,能有她一分就好了??晌揖褪桥卵?,息事寧人最好了。
金女回到家,只輕描淡寫地回復(fù)娘說,真要感謝你們找了好人家呀,瞧著吧,姐以后有苦吃啦。金女母親扭著小腳,疑惑地想問,卻被姚成梁狠狠瞪了一眼。也就閉上了嘴。金女看到父母的反應(yīng),心里一冷,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命運兩個字很重很沉,無可更改了嗎?她覺得腳下又開始震顫了。
三
黃豆節(jié)之前的幾天,下了幾場暴雨,姚成梁的老毛病又犯了,受過傷的膝蓋骨隱隱作痛,貼了多少止痛膏也不管用,這不,昨夜痛得實在不行,一下地就鉆心地痛,沒辦法,只好讓金女幫他去守幾天店子。
每年夏末秋初,黃豆成熟收割的季節(jié),呂城鎮(zhèn)就拉開了為期一周左右走街串巷、分享狂歡的節(jié)日。家家戶戶到了這個時候,即使平常最小氣寒酸的人家,也舍得拿出各種吃食招待上門來玩兒的鄰里親友。整個街巷更是人頭攢動,滿街商鋪都會在柜臺上擺十幾只瓷盤,裝滿自家做的糕點花生瓜子水果之類的吃食,只要上門的人,隨手抓著吃就是。串門聊天逛街的,都是走哪兒吃哪兒,像是大半年來的節(jié)衣縮食、辛苦勞作都要在這個節(jié)日里得到補償似的,人間一派飽滿饜足,和過年比,金女更喜歡這個節(jié)日,她喜歡這個節(jié)日里鄉(xiāng)鄰們的慷慨、豪氣以及如親似友的和睦氣氛。
“余伯,您說這么好玩兒的黃豆節(jié)是誰發(fā)明的呀?從啥時候開始的啊?”
余伯抓了一把柜臺上的炒花生,邊吃邊樂呵呵地說:“這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我小時候就有這個節(jié)了。那時候比現(xiàn)在還熱鬧,這條街啊,人擠滿了。若碰上舞獅隊、唱戲班的來,嗨,里三層外三層,東街的走不到西街去。就連周邊鄰鄉(xiāng)的要飯花子都擠破了腦殼想過來。擠過來的幸運啊,人人餓不著?!?/p>
“得,這不就共產(chǎn)主義了嗎,有啥難的。”
余伯哈哈大笑。笑聲還沒止住呢,一個高高的身影罩了過來。
“余伯好!您老也在呀?!痹瓉硎菂纬侵袑W(xué)的章老師。他懷里揣著幾本書,金女立即滿臉笑容,章老師好!您要買點兒啥?我?guī)湍谩?/p>
章老師將懷里的一摞書放在柜臺上:“我收拾書柜,找出幾本適合你讀的書,過些時我就要離開這里了,帶太多書也不方便,正好送給你?!?/p>
金女非常驚訝:“您要離開?為什么呀,到哪里去???還回來嗎?”
章旭光是個戴著眼鏡的清瘦男子,都快四十了,還單身。本來是南京人,不知為啥只身一人跑到小縣城來教書。此刻他咳了幾下,像是在清嗓子,其實是在考慮怎么回答,怎么回答呢?南京家里給找了個寡婦,幾個月前去瞧了,還過得去。只是女方不肯跟著到這小鄉(xiāng)鎮(zhèn)來。他沒辦法,雖然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鄉(xiāng)鎮(zhèn)的生活,喜歡這里的安靜簡單也喜歡鄉(xiāng)村風(fēng)光,更喜歡淳樸的鄉(xiāng)村孩子,可是留在南京的寡母年紀(jì)越來越大,需要人照顧。
他本想一五一十如實說,可一看余伯也在旁邊呢。于是推了推眼鏡,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媽身體不好,得要人照顧?!边@個女學(xué)生是他教過的學(xué)生里最聰穎靈慧的。以前很喜歡在班上點她起來回答問題,為的是可以盯著那雙眼梢向上挑起的丹鳳眼,直視那對黑漆漆的眼眸子,那里頭仿佛汪著一潭清幽幽涼冰冰的泉水似的,看著特別舒服,而且她總能靈犀一點通地說出別人想要表達(dá)的意思。可現(xiàn)在,他卻不大敢直視了,金女已經(jīng)不是那個直板板身形竹篙子似的女學(xué)生,女性的凹凸婉轉(zhuǎn)漸漸顯露。
“哦,是這樣啊?!眲偛胚€興致勃勃的金女一下子情緒低落了。
一旁的余伯插話:“母親身體不好,那還真得回去,盡孝可是頭等重要的事。不過章老師這么多年對呂城的孩子可是盡心盡力,我們都不知道咋感謝你呢。擇日不如撞日,這就上我家去,咱們好好喝一盅,算是給你餞行,另外我還得給你帶點兒呂城的特產(chǎn)回去。讓你媽嘗嘗?!?/p>
“余伯您太客氣了,盡心盡力是教師本職本分,這次有點兒倉促,我還得回去收拾交代些事呢,呂城我還要來的,再來一定陪您老好好喝?!?/p>
章旭光和余伯寒暄的當(dāng)兒,發(fā)現(xiàn)金女一言不發(fā),好生失落的樣子,心里也不禁涌起萬千傷感和惆悵,但他當(dāng)著別人也不好說什么,準(zhǔn)備轉(zhuǎn)身之前。伸手悄悄指了指一本書。
金女愣愣地看著人群中章旭光遠(yuǎn)去的背影。走了,就這么走了,街上熱鬧的節(jié)日氣氛一下子像和自己沒啥關(guān)系了,仿佛最精彩的部分已經(jīng)被抽掉了大半。她把眼光轉(zhuǎn)向柜臺上剛剛被他指過的那本書,是一本叫《簡愛》的外國小說,翻開扉頁,是章旭光龍飛鳳舞的簽名和一行地址:南京鼓樓大街123號。雖說呂城距省城南京也就兩個多小時車程,金女卻從來沒去過,倒是有很多南京生產(chǎn)的小百貨源源不斷地涌進(jìn)鄉(xiāng)鎮(zhèn),金女對南京風(fēng)貌的具象感覺大抵是從那些貨品封面上的廣告畫上來的。譬如南京長江大橋呀,中山陵等等,秦淮河則是從一些古詩和一個叫朱自清的散文里知道的。更多關(guān)于南京的歷史和人文則來自于章老師上課時的講述,她真的向往去啊,也許,某一日,我走出這個地方的第一站就是南京吧。這么想著,腳下又隱隱約約傳來了顫動感。
農(nóng)歷十一月剛過,傳來金朵懷孕的消息。姚成梁夫婦倆很高興,想著閨女大著肚子要回門,立刻開始提前置辦年貨了,連金寶也給布置了任務(wù),大家伙兒一忙,顯得熱鬧喜慶起來。這多少沖淡了一點兒金女自章老師走后的落寞心緒??粗蠹颐Γ脖桓腥玖?,不再總是悶在房里看書。金女在給菜葉子抹鹽的時候,有點兒奇怪地跟她母親說,您今年腌這么多干啥?家里少了一個人,吃不完啊。
“你正好說反了,誰說少了一個人,是要多出一個人呀,你姐的孩子生了,不就多了一個人嗎。我是想腌好后,給她拿去一些,他們在船上不方便腌,再說他們平時吃河鮮多,配上這雪里蕻一起炒,下飯著呢。”
金女又想起了那條船,隨風(fēng)在運河里飄蕩著,無根無系。母親呂春芳大概也覺得有愧,當(dāng)年沒有堅決反對,讓女兒嫁給了個窮船夫。這不,年前忙的一系列事情里,都捎帶上了大女兒一份。咸菜、香腸都比往年多做了一些,就連棉絮也給另外彈了三條嬰兒用的小包被。還剪好了小鞋樣,做起了好多年都不曾做過的虎頭鞋。
金女興致盎然地?fù)崤?,尤其是那幾雙虎頭鞋,簡直愛不釋手,嘖嘖連聲地嘆說好玩兒,好可愛啊。到底是親人都在不遠(yuǎn)處,只要有人疼姐姐也算幸福了吧。
接下來,蒸年糕、軋掛面、做糕點、剪窗花、炸翻餃炸馓子、炒瓜子花生,氤氳的油氣里,各種香味里,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奈镔|(zhì)充填,這充填讓金女漸漸失去了顫栗來襲的感覺,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里,她開始懷疑此前是不是自己的幻覺。除夕那晚,金女隨了金寶一起去運河邊看煙花,平素灰沉黯淡的呂城在焰火中絢光繽紛,已少有人漿洗垂釣的運河也從冷清中驚醒了一般,沒有輪槳的攪動,卻兀自洶涌出歡快的漩渦和水波。隨著硝煙漸漸散盡,金女心中那些小小的遺憾糾結(jié)也隨之渺淡,再加上想起姐已微微隆起的肚子,新生命即將誕生,村鎮(zhèn)生活似乎又可以地老天荒地過下去。
正月過后,到了春耕季節(jié)。金女家的幾分菜地一下種,就沒多少事可做了,金女照例去余伯家?guī)兔?。整個村上就余伯家的稻田耕地是自個兒在種了,這幾年,陸陸續(xù)續(xù)的年輕人開始轉(zhuǎn)行,有去外地打工的,有留在本地做買賣的。耕田大都租給了外鄉(xiāng)人,但春耕插秧的時候,鄰里鄉(xiāng)親幫忙的習(xí)慣還在,余伯在丹陽結(jié)婚成家的獨子這次算不錯了,請了假,帶著兒媳過來幫了幾天忙。不過在往年今天去我家?guī)兔?,明天去你家?guī)?,誰也不欠著誰的,這回不行了,余伯在插秧的事完成沒幾天,不得不又開始籌備著酒席要宴請答謝一下。兒子兒媳不能再請假了,籌措宴席的事只好余伯老夫妻倆自己辦了。余伯過來叫金女過去幫忙,姚成梁卻不大樂意,又不好意思不讓去,只好不甘心地沖著女兒的背影大聲說,忙完快點兒回來,店里還有好多事要人做呢。
余伯一聽,已走出院子的腳又折轉(zhuǎn)了回來,“金女他爸,我說你這是要把家業(yè)傳女兒了呀。這樣好,金女能干,傳女兒準(zhǔn)保沒錯。趕明兒再招個上門女婿回來就更好啦,哈哈哈?!?/p>
“哎呀,好了啊,快走吧快走吧?!苯鹋浦嗖庾?。留下姚成梁站在院子里發(fā)愣。艷陽天,膝蓋骨好端端的又開始疼了。
“去,給我把金寶找回來!姚成梁忽然一跺腳,正趴在雞窩邊撿拾雞蛋的老伴嚇了一跳。
四
被姚成梁一火鉗子扔過去打跛了腿的金寶,開始老老實實地幫著守店子。他忽然收性,倒不是懾于父威,而是另外一件事觸動了他,和他玩兒得最好的一個伙伴,不曉得被誰拉去的,跑到常州去參加一個地下賭場的大賭博,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和值錢的東西也就算了,他不服氣,趕回家拿了地契押到那兒,準(zhǔn)備趕本,結(jié)果又給輸?shù)袅?。不敢回家,被人拉去喝酒,喝多了,回來的路上?jīng)過鐵軌,居然給軋死了。金寶去看,回來后腿跛得更厲害了,簡直像抽筋似的,顫顫巍巍倒在床上就睡。金女看到弟弟神情異樣,還連忙趕過去想問個究竟。
“金寶,哪兒不舒服啊,是不是腿又疼了?爸也是的,下手也太沒輕重了,就算是在氣頭上,也得看看手里拿的是啥家伙呀?!?/p>
“姐,我一點兒不怪爸,還想感謝他呢,姐,我沒事,就是累了,想睡一會兒。”
醒來后的金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覺得差不多這一生就這么定好了,對身邊不斷走出去打工的或者開始動腦筋搞別的事的伙伴,他一點兒也不羨慕。折騰啥呀,不嫌累得慌。對他來說,忙完一天的事,晚上能有人給他遞茶添飯,吃飽了,再美美地睡上一大覺,每天平平安安,人生就算美的啦。對了,他自己談了個女朋友,人很老實,默默不響地跟著他。
刺目的血痕很快消失,一些路過的貨車?yán)^續(xù)在鐵軌上哐嘰哐嘰地軋過來軋過去。那種通過土壤傳來的震顫,金女再次感受到了。如果店里需要去車站接貨,金寶總不肯去,她就自告奮勇,她喜歡看那些碩大的車輪,喜歡聽那種哐當(dāng)哐當(dāng)富有節(jié)奏的聲音。
就在這時她接到了章旭光寫來的第一封信。讀著那些與平日煙火生活完全不同腔調(diào)的文字,金女恍如隔世,依稀辨出昨日心中的經(jīng)緯。她迅速回復(fù)了一封,一來二去,過去聽章旭光談天說地,論古辯今的日子又接續(xù)上了。章旭光在信里講著南京的生活,口氣卻有些哀傷,還不時流露出對呂城的留戀,尚未消散俗世煙火氣的金女,則用麥苗兒青青的新鮮與昂揚——
你眼里南京的灰暗怕是受了個人心情影響吧,怎么著舊都城的氣派就算擁雜,里頭的機(jī)會和新鮮也一定比呂城多啊。……好想去??!
章旭光回復(fù)——
那就來吧。帶你去城隍廟、秦淮河、中山陵。
還未等金女去南京,章旭光已先到了呂城。一年時間而已,忽然起的變化,讓他很是吃驚,三三兩兩起房子的工地散落四處,在他最喜歡的一片玉米地里,已經(jīng)挖下了深深的地基。那塊地正好臨著運河。當(dāng)年,他最喜歡的就是到這玉米地附近散步,聽綠色的玉米葉在風(fēng)里刷刷刷地脆響,猶如隨性散漫的美人,性感又大氣。他繞著那片工地轉(zhuǎn)了一圈兒,忽然見到叼著煙管背著手轉(zhuǎn)悠的余伯。
“余伯,還記得我吧,我又回來了。您老身子還好吧?”
余伯滿臉褶子漾開笑容,熱情地伸出手,“哎呀,章校長回來啦,哪能忘呢,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不是,在南京過得好吧?”
“好好好,謝謝余伯記掛,我就是回來看看,哦,對了,余伯,這里是要建啥呀?”
“建啥,嘿嘿,我那小子在丹陽城混得還可以,當(dāng)了個小官,這不幫村里引進(jìn)了這么個項目,準(zhǔn)備建個涂料廠?!?/p>
章旭光心里咯噔一下,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嗨,小規(guī)模,也算不得什么廠子,充其量是個小作坊。不過倒是可以解決不少人工作呢,免得那些娃兒一天到晚想到外頭去打工。”
余伯顯然領(lǐng)會錯了章旭光的意思,顯得很謙虛很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說,“章校長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見笑見笑啊?!?/p>
章旭光看著眼前憨厚、滿臉喜氣的老人,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金女在廚房的碗架下發(fā)現(xiàn)了寫著生辰八字的紙條子。這什么意思?金女百思不得其解,但感覺不是什么好事兒,她沒法問父母,悄悄跑到隔壁去問余伯。余伯說,這是給你說了人家啦,把倆人的生辰八字寫到一起放在灶房里,三天內(nèi)如果沒啥事,也就是沒什么東西摔破的話,那就是吉兆了。說明合得上。
金女一甩頭,跑了出去。當(dāng)即,家中灶房里響起了噼里啪啦摔碗盤的聲音。驚得姚家另外幾口子前后腳地跑過來。
“你這個死女子,發(fā)什么癲,好好地摔起碗來了?!?/p>
“哼,你們自己心里明白。想背著我把我當(dāng)金朵一樣處理掉,沒門兒!”
正在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余伯跑過來扯勸,硬是把金女給拉到自己家。他為了分散金女的注意力,故意神秘兮兮地說,你還不知道吧,今兒上午我碰見誰了?
“誰呀?”
“章旭光,章老師?!?/p>
金女又一聲不響扭頭跑了出去。身后的金伯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但金女卻并沒有跑去找章旭光,她哪兒都沒去,而是回到自己的臥房,將門反鎖,倒頭睡在了床上。伸手摸到枕頭底下,那里有一沓子信,都是他們這兩年里寫下的。一觸到那些滑滑的紙張,金女的心就亂了,他在信里什么都跟她說了,包括結(jié)婚又離婚,母親去世,他告訴過她要回來,卻沒說具體時間,現(xiàn)在他回來了,卻沒來找她,難道他另外有人要找?金女有些氣,又有點兒失望,又覺出了那種的顫栗,很強(qiáng)勁地穿過她的身體,她的手滑過前胸,有點兒不能自持地想要跟著一起顫栗。
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一天。章旭光也是,他正在距離金女家不遠(yuǎn)的地方躊躇著,他是來找她的,可他忽然發(fā)現(xiàn),再也不能像過去家訪時那么坦蕩地走進(jìn)那個運河邊的小院子。門口那棵合歡樹還在,枝葉更茂密了。他開始往前走,心想,我只是去看望一下過去的學(xué)生,有啥不好意思的。可沒走幾步又停了下來。幾只灰麻雀也被這個來來回回奇怪的人搞煩了,呼啦一下從他頭頂飛過去。
但最終,在第二天傍晚,他們還是見面了。
“你,都長這么高了。”章旭光緊張地搓著手,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些什么。仿佛他在信里對著滔滔不絕的那個人不是眼前這一個似的。
金女這三年個子確實躥得很高,像見風(fēng)長的玉米苗,當(dāng)他們并肩走在僻靜鄉(xiāng)間小路上時,遠(yuǎn)遠(yuǎn)看去,兩個差不多身高的背影,已經(jīng)不像是師生兩代人。原本需要仰起臉看著他的金女,現(xiàn)在已是平視。而這種改變帶來了相應(yīng)的心理變化,他倆都不再像過去那么坦然,尤其是他一接觸到她飽滿的前胸,眼神就有些慌亂地想躲閃。而幾乎同一水平線呼來的熱氣,更讓章旭光有種無處可逃的逼迫感。相對來說金女顯得平靜得多。她不停說著呂城的變化,章旭光發(fā)現(xiàn)她的普通話說得比以前好多了。
“我們這兒可以看到電視了,好幾家都買了電視機(jī),我家要不是要攢夠金寶的結(jié)婚錢,也早買了。我見到南京了,嗨,那大橋真漂亮氣派?!?/p>
章旭光知道她說的是電視里見到的。
“對了,馬上這里要建個涂料廠,我準(zhǔn)備去廠里上班,都跟余伯說好了。”
“你不能去!千萬不能去!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說過嘛,這樣的廠有毒啊,賺的錢不夠你治病的。這種小廠生產(chǎn)安全根本不能保證?!?/p>
金女看到他著急的樣子,反而很開心,故意說,“哦,那不去涂料廠,還有個不銹鋼餐具廠也在招人呢。”
“那兒也不能去,你忘了我告訴過你,我家就有親戚在鄉(xiāng)下一個餐具打磨車間上了幾年班后,得了一種叫矽肺的病,花了錢也治不好,沒幾年就死了?!?/p>
“那你說我咋辦?難不成像我姐姐一樣,這輩子嫁給一艘破船,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地飄,然后挨打,挨完打生孩子?那還不如得矽肺死掉算了?!?/p>
章旭光一下子明白了,啞在那里。他們走的那條路雜草叢生,剛好此刻走進(jìn)了一叢蘆葦和野高粱雜亂糾纏的地段,高高的草木屏蔽了強(qiáng)烈的天光,一些條狀的暗影斜射進(jìn)來,罩在兩個人身上。
“你說呢?你咋不說話了?”金女伸出手搖動著他的胳膊,他微笑著想輕輕推開,手指相觸的瞬間,金女忽然更緊地拉住他,并順勢環(huán)抱住他的頸項,整個身體都貼了上去。
章旭光腦子一片空白,隨即一顫,兩臂下意識地圈圍住懷里同樣顫抖著的身體,從摩挲著面頰的發(fā)絲間隙看過去,遠(yuǎn)處一穗穗稻子鼓脹彎垂,如果這里是桃源,也許真能就此地老天荒,可惜這里不僅不是桃源,比南京人更熱愛聲討的村人只怕嘴里會長出一萬把刀子來凌割他們。他不準(zhǔn)自己再往下想,必須壓下身體里莫名其妙的躁動,這種躁動真是太齷齪太罪惡太冒犯太讓人羞愧了。
金女并不知道他心里當(dāng)時的想法,只覺得眼前草木的搖曳和光影的晃動是那么美。而被推開的感覺是那么讓人刺心和難堪。她又羞又惱地拔腿就跑,可沒跑幾步又被一把攬住了。幾年后,當(dāng)金女在另一個城市觀看電影《紅高粱》的時候,高粱地磅礴壯觀的搖曳又讓她想起了章旭光,不過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能理解當(dāng)年他為什么那么猶豫,也明白她愛的其實并不是他這個人本身,而是附加在他身上的迥異于閉塞無知鄉(xiāng)村的那份知性,她錯誤地把對未來生活的向往具象到一個人身上。
五
章旭光回南京已經(jīng)半年多了。姚成梁幾次三番地想給金女定個婆家,這女子太野了,再野下去,怕是沒人要了,可幾次有人上門提親,全都被金女罵了出去。
金女的母親有時候旁敲側(cè)擊地想探聽女兒口氣,都不得要領(lǐng)。只有金寶瞧出了些端倪,但他啥也沒說,當(dāng)不知道似的,他想與其讓家里給她出一大筆嫁妝,不如去私奔好了。反正二姐厲害,就算私奔到大省城,也沒人敢欺負(fù)。所以在姚成梁又一次嘮叨女兒不肯相親的事時嚷了一嗓子:你們一天到晚說這個,煩不煩呀,她不想嫁就算了唄,我可告訴你們,我的事兒再不辦,你們就直接辦滿月酒吧。
?。?!這下連姚金女也吃驚地隨著父母一起將視線轉(zhuǎn)向那個不哼不哈的女子,只見她滿臉通紅,見大家一齊盯著她的肚子,急得直擺手。
“怕什么怕,這不遲早兒的事嗎?”
這之后,全家開始忙著計劃加蓋新房的事,沒人再嘮叨金女了,金女撈了個清凈,求之不得。每天更勤地往火車站跑往郵局跑。
那邊被逼急了,忽然不再曖昧,直接拋出了具體的問題:我比你大二十歲,幾乎是兩代人,你真的想好了嗎,不光要抵抗得住閑話,還有很多實際的問題,你都能扛得住嗎?還有就是你家人萬一不同意,你貿(mào)然跑來,他們會不會告我是人販拐子?
我才不管他們同意不同意呢,他們一個勁地就想把我處理到別人家去。我才不想像姐姐那樣過一輩子呢。
金女寫下這一行后,忽然一把扯起來撕碎了。又把眼光投到信件上,從頭看了一遍。沒有用,我的命運和這個人并無關(guān)系,哪一個字是在關(guān)心我呢?他的疑問全是因為懦弱和膽怯。白讀了書了,跟我們講起英雄豪杰時的慷慨激昂完全兩碼事。濃重的失望像初春天上的陰云,一下子黯淡了金女窗明幾凈的朗闊和希望。
鄉(xiāng)村的雨季非常難熬,到處是泥濘,濕滑陰冷。金女每天困在家里感覺無聊至極,還好就在這個時候,金朵帶著孩子回了娘家。金女的姐姐金朵已經(jīng)生下倆孩子了,卻還擠在那艘船上,去年船運社分房子,只知道兇老婆的姐夫太沒用,條件比他寬裕的都分到了,他這么個困難戶卻總排不上。春天本來就忽冷忽熱,飄在運河里的船濕寒更重,倆孩子輪流著生病。她的公婆也是船運社的退休工人,分有一處房舍,但他們卻拒絕金朵帶孩子去住,像是怕他們來占房子似的,金朵沒辦法,只好回了娘家。金女對送他們過來的閔洪波拉著臉,連一口熱茶也沒讓給喝,就催著他滾蛋。她剛開始是嫌這人太窮,以及窮造成的猥瑣樣兒,可后來發(fā)現(xiàn)真要只是猥瑣和懦弱倒也罷了,偏偏這人還莫名其妙地狂妄野蠻,經(jīng)常動手打罵老婆,這是金女最無法容忍的。
嫁人嫁人,總得找個堂堂正正,善良純正的人才對。金朵安頓好生病的大孩子,聽到身后的妹妹這么說,不覺嘆了一聲道,姐這輩子就這樣了,你以后可得睜大眼睛找個好人。這句話一下子戳到了金女的痛處,她懨懨不樂地轉(zhuǎn)身回自己房間??蓻]躺多大一會兒,小外甥就跑過來搖她,姨,姨,我想吃糖糕。
金女一把捉住搖晃她的小手,哎呀,我的個天,瞧瞧,你這爪子是人手嗎,這么臟,來,先跟姨去洗洗手,姨再給你買糖吃去。
金女從床褥底下摸出一個扁圓的軟布包兒,拿出一些零錢,然后又將軟布包兒塞進(jìn)去,轉(zhuǎn)身抱起孩子往外走。沒想到,第二天小外甥趁她不在房里,自己跑進(jìn)來摸那小軟布包??傻纫淮蜷_,對著里頭塞滿了的大小紙幣又拿不準(zhǔn)該拿多少,愣在那里。金女正好進(jìn)來,連忙一把奪下,生氣地推了孩子一把,厲聲斥道:閔家的小混蛋,這么小就學(xué)著偷東西呀?
孩子嗚哇一聲哭起來,驚得金朵也趕忙跑進(jìn)屋子。金女先發(fā)制人地繼續(xù)指責(zé)姐姐,窮歸窮,人窮志不能短,你平時咋教育孩子的呀。
“嗚哇嗚哇,姆媽,我不是想偷姨的錢,我只是又想吃糖糕了?!?/p>
“想吃糖糕,你直接跟我說呀,你避著我進(jìn)來不是偷是什么?”
金朵一巴掌打在孩子臉上,不學(xué)好,就知道吃,吃個屁,還不快跟姨認(rèn)錯。
金女嚇了一跳,一把抱起孩子說,姐,你干嘛呀?
哄睡了孩子后,姐妹倆并排躺在了床上。金朵看樣子是很累了,側(cè)轉(zhuǎn)過身子,像是要入睡了,她伸出手撫觸著姐姐的背,心懷歉意,幾次想說點兒啥結(jié)果欲言又止。窗外雨水淅瀝,像金女的心事潺潺不止。沒想到金朵又翻身過來。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跟姐說說吧,就算我?guī)筒涣四?,給你出出主意總是可以的?!?/p>
“姐,我不想在呂城待了,再待下去,我要瘋掉了。我想到外面的世界闖闖,他們肯定不讓,你說我咋辦?”
“我支持你!走吧,你比我潑辣能干,又讀過書,沒準(zhǔn)到外頭能闖出個前程來。呂城太小,有點兒本事的人都往丹陽城里擠,剩下的這些你肯定看不上,可丹陽城里條件好的,又要門當(dāng)戶對,也看不上我們這樣人家的?!?/p>
金女沒料到姐姐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且分析得那么頭頭是道。唉,這就奇怪了,她咋對自己的事不能這么好好想想呢?
“別管爹娘怎么想,他們那老腦筋,你是拗不過他們的,先斬后奏,在外頭混不下去了,隨時回來就是,也總算見了世面。只是你若偷偷出去,就得不到他們的資助,這倒是個大問題,在外頭,萬一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事做,手頭沒幾個錢可不行?!?/p>
幾句話說得金女興奮起來,她連忙告訴金朵,自己已經(jīng)悄悄攢了一些錢了,到南京去的來回路費肯定夠了,還有多的呢。
“南京?那里消費高啊,聽說吃碗面條都好幾塊呢,不行,你還得想辦法再多攢些再說,還要住呢。也費錢,如果那邊我們有個親戚就好了。對了,你現(xiàn)在到底攢了多少?實在不行,我?guī)湍阆胂朕k法。”
“算了吧,你過得夠緊巴的啦,留給孩子買吃的吧。你放心吧,我肯定要多攢點兒再出去的,等我在外頭賺了大錢,寄給你買房子?!?/p>
金朵擁住妹妹,在妹妹耳朵邊親熱地說:“姐不要你給我買房子,好好兒地找個活兒干,記著只要一有落腳兒的地方,就趕緊給姐寄信回來報平安?!?/p>
金女翻過身,忽然覺得心里舒暢了許多。此前她像是一直獨自站在荒野里,懷揣著無人知曉的秘密,四顧茫茫,現(xiàn)在終于見到了個向她搖著雙手回應(yīng)的人。不久她便酣然睡去。
六
光華涂料廠剛剛建成的時候,隔壁余伯家突然著火了。正打算出去賣菜的金女見狀,連忙丟下籃子,她是第一個沖過去幫忙的人。等到五鄰四舍陸續(xù)都趕過來的時候,火已經(jīng)差不多快滅了,損失也不是太大,不過燒掉了個灶披間而已。也挺危險,差點兒蔓延到鄰近的廂房。
但余伯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迷迷糊糊地站在院子里喃喃說道,奇怪了,這么個陰雨天,怎么會……
金女將濕漉漉的雙手往罩衣上擦,卻忽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連忙把手伸進(jìn)衣服口袋,呀,我的錢袋子呢?
慌得余伯連忙低下頭幫著找,在一處燒黑的旮旯兒里,終于找到了她的錢袋子,但已經(jīng)燒掉大半了,小心翼翼打開,里面的錢也已經(jīng)燒得只剩下殘片了。一旁的余伯非常歉疚,不曉得該怎么安慰她。金女欲哭無淚,后悔自己為啥每天要把錢袋子隨身攜帶,完了,遠(yuǎn)方更遠(yuǎn)了。隱隱聽到人群里有人在小聲說她,大姑娘家的存不少私房錢呢,嘖嘖,這是要給自己辦嫁妝吧,可惜呀。余伯忙不迭地喝止。金女鐵青著臉,穿過人群,一句話也不說地走掉了。
清明節(jié)前夕,姐姐金朵又帶孩子回呂城來了。卻沒見到金女,家里人告訴她,說是一大早坐順風(fēng)車到常州去賣菜了。原來金女為了多賺點兒錢,打聽到幾個跑附近城市貨運的。只要有位置,就跟著去城里,那里的菜價高多了。問題是,正規(guī)的集貿(mào)市場她擠不進(jìn)去。只好到住宅區(qū)的小街里弄去賣。金朵來家的那天,捎她過來的貨車有急事,沒等她,她沒辦法,一問回來的汽車票,媽呀,菜白賣了。她咬咬牙,決定走回去。
她先向一家商鋪要了點兒開水灌到她的罐頭瓶子里,然后又買了兩個燒餅。就匆匆上路了。還好這段路往返多次,早就熟了。下午三點還不到呢,天色還亮,一路上有好幾處野田,野菜肥美,薺菜、馬齒莧、馬蘭頭、枸杞苗、白花蒿……居然還有很難見到的野蕨菜,她掐下一只蕨菜頭,著迷地看著,花苞式的對稱圖形,剛好彎成一顆心。兩枝一模一樣向內(nèi)卷曲的嫩莖,是天生的相對與執(zhí)著。她不禁又想起了南京那個人,信件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她嘆了口氣,心想,包不成心形,那就什么也不是了吧。天漸漸黑下來,金女是沿著運河邊往前走。運河里仍不時有夜行的貨船,發(fā)出突突突的機(jī)器聲,再加上不時的蟲鳴蛙叫,減弱了春夜的凄清,金女越發(fā)覺得安全自在,我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還怕什么呢?就是深重的露水搞得滿身濕漉漉的,風(fēng)一吹,有些冷。她隨之加快步伐,走過一段路,身上又熱乎起來。
就在她滿不在乎,徜徉夜路的時候,姚成梁一家已經(jīng)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母親呂春芳和大女兒金朵幾乎一夜未睡。
“媽,要是到了三更還不回,我們得出去找?!?/p>
“到哪兒去找?這黑燈瞎火的,常州最近的小區(qū)菜場離這里也有十幾公里路呢?那么大的地方到哪里去找啊?大姑娘家,這深更半夜要是碰上壞人,這咋得了啊。”
靠在里屋床上的姚成梁忽然蹦出來,氣急敗壞地說,咋得了?都是你慣壞的,現(xiàn)在曉得急啦,早干嘛去了?
呂春芳沒有爭辯,又跑到院門口張望去了,一會兒又回到屋里,盯著某個物件發(fā)呆。
金朵安慰說,也別太急,金朵潑辣著呢,路也熟,應(yīng)該不會有事。
“是的,能有啥事,老子睡覺去了。明天一早還要接貨?!币Τ闪簛G掉煙蒂,狠狠踩了幾腳,跑進(jìn)里屋,啪一下關(guān)掉了燈。
早上五點多的時候,金女躡手躡腳地推門進(jìn)來,也沒敢開燈,正準(zhǔn)備悄悄地跑到自己房里去,堂屋的燈忽然啪一下拉亮了,母親和姐姐紅腫著眼睛,正歪靠在一起瞅著她呢。呂春芳上來就要揪金女耳朵,被金朵一把攔住,“好了,好了,媽,人回來了,沒事就行,您趕緊去歇著吧,有啥事,等睡完覺起來再說。”
金女睡到下午四點多才起來,她故意裝作啥事也沒發(fā)生,一個勁地叫嚷著喊餓。金朵端了一大碗面過來。金女夾起面里的荷包蛋,“嘻嘻,還是俺姐對我好。謝謝姐呀?!?/p>
“算了吧,你別再嚇唬人我就謝謝你啦,我可跟你說了,不許再去城里賣菜了?!?/p>
“可這里的菜價太廉了,一大籃子白菜賣不到十塊錢。我猴年馬月才能攢夠錢呀?”
母親呂春芳跟進(jìn)房里來問:“你要攢那么多錢干啥?家里少了你吃還是少了你穿,就算嫁妝,到時候也有你爹給你辦,我可告訴你,你要想讓我早死,你就去瞎折騰吧?!?/p>
金女朝著金朵做了個鬼臉,不敢再說什么,埋頭呼哧呼哧地吃起來。
兩個月后,金女去光華涂料廠上班了。負(fù)責(zé)倉庫管理。余伯為了表達(dá)歉意和謝意,跟兒子打了幾個招呼,讓安排好點兒的事情做,又跑到廠里讓人多關(guān)照。
“謝謝啦,余伯,我不想要輕松事,就想趕緊多賺點兒錢?!?/p>
“別急嘛,你剛進(jìn)來,得慢慢摸索經(jīng)驗,跟師傅多學(xué)學(xué),這倉庫工作也蠻重要哦,做得好會加工資的。”
金女心想,我哪里有心情慢慢學(xué)呀,頂多干個半年,我就得走了。實際上,金女沒等到做夠半年,就待不下去了。
那天是禮拜天,廠里休息,金女在家忽然想起昨天清點的數(shù)目不太對,于是返回廠里想重新清點一下。廠區(qū)生產(chǎn)車間依然有人在加班,但開的機(jī)器不多,比平時要顯得安靜,金女拿著鑰匙去開倉庫的門,赫然發(fā)現(xiàn)門沒有鎖,她有些吃驚地輕輕推開,里頭有人。還有輕微的說話聲。
“我跟你說,這是最后一次,再讓我發(fā)現(xiàn),小心剁了你的狗爪子,你應(yīng)該知道,到時候我工作丟了是小事,沒準(zhǔn)要坐牢的。”
“哎呀,舅,您怕啥呀,這么多,您報賬的時候做點兒小手腳不就成了,再說好處我跟你五五開,怎么樣?”
“放屁,你當(dāng)老板是傻子?!?/p>
是庫管班長和他外甥,他外甥是村里有名的混子,因排行老三,綽號呂三混。金女立即意識到,自己應(yīng)當(dāng)趕緊離開現(xiàn)場。可剛準(zhǔn)備邁開腿跨出去,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被他們正好看見。金女裝作剛進(jìn)來的樣子,夸張地說,哎呀,是你們啊,我看到門沒鎖,就進(jìn)來看看。打擾你舅甥倆說話啦,我也沒啥事,這就走啊。
但庫管班長的臉色已經(jīng)變了,他喊住金女,又支走了呂三混,直截了當(dāng)?shù)貙鹋f,你剛才肯定都聽到了??刹皇俏医兴麃淼模撬低蹬淞宋业蔫€匙,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趕過來制止。
金女見他開門見山了,也就不裝了,說,如果是這樣,那我們趕緊換鎖吧,這可不是好玩的,到時候可不是一點兒經(jīng)濟(jì)小損失的問題,事關(guān)廠里的聲譽呢。
“那是,那是,好好好,我們換鎖?!?/p>
本來這件事完了后,金女也沒放在心上,但隱隱覺得,庫管班長的態(tài)度變了,變得曖昧了,像在防著自己似的。表面卻變得更加客氣,金女很煩這種不陰不陽的氣氛。更要命的是,那個呂三混居然糾纏起自己來,被金女狠狠罵過幾次后,開始在背后到處造謠說金女壞話。說金女假裝要和他談朋友,騙了他的錢。知道呂三混德行的鄉(xiāng)鄰自然不會相信,但也有人半信半疑。
那天,金女趁著休息日,又挑了些香芹蒜苗之類的去菜場,呂三混不曉得從哪里冒出來,嬉皮笑臉地站在她攤子前說,哎呀,這么兩籃子破菜要多少錢呀,我全包了,別賣了,走,到我家看碟子去,你昨晚睡前跟我說的電影我借到了?!?/p>
金女啥也沒說死瞪了他一會兒,突然沖到對面一家賣肉的攤子上,迅速抽出一把大砍刀,照著案板上的一個豬頭就劈了下去,半拉耳朵應(yīng)聲而落,看似笑瞇瞇睡意朦朧的豬頭像突然受驚了,撲通一下蹦到了案臺下,又骨碌碌滾到地上。就在賣肉的屠夫老板愣怔發(fā)呆的功夫,金女已經(jīng)高舉起大砍刀向著呂三混沖過去,一邊叫罵:“你個狗日的呂三混,你再胡說八道試試,今天姑奶奶不把你像這豬頭一樣剁了,姑奶奶就不姓姚。你要是個有種的,就別跑,你個王八羔子?!?/p>
呂三混嚇得臉色慘白,腳底抹了油似的哧溜一下跑出去好遠(yuǎn),正要追出去的金女被好多人圍住,賣肉的屠夫醒過神來,一把奪了金女手中的刀。
和呂三混的糾葛本來還只是隔壁左右小范圍的人知道,這一鬧,整個呂城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個津津樂道地當(dāng)喝茶的點心,聊個沒完,當(dāng)然主要是說金女的潑辣狠勁到底來源于誰呢?她姚家一家的老實悶頭人。接著就有熟悉金女的人,開始把金女從小到大發(fā)生的類似事兒跟說書似的頭頭是道地講出來。金女成名人了,走到街上,背后老有人嘀嘀咕咕,嘻嘻哈哈的。
姚成梁這下坐不住了,他雖然不相信呂三混放的屁,但還是有些氣急敗壞,這怎么得了啊,女兒大了,性子又烈,肯定是得罪人了。這么下去,把名聲搞壞了,可就更找不到人家了,不行,得趕緊找個人家把她嫁出去。留在家里久了,終不是個事。
七
像被火藥點著了,金女跟父親大吵一架。起因是姚成梁逼著金女在休息日待在家里等著相親。
“好不容易央人給你介紹了個常州人,你曉得不,你已經(jīng)是整個呂城鎮(zhèn)的姑奶奶了,呂城就沒人家敢要你。這回你無論如何得相這個親。”
金女冷笑著不顧父親聲色俱厲的威脅,摔門而去。姚成梁在后面跳著腳喊,你有種就別回來了。
金女還真沒回去,除了從田里拔了幾個蘿卜吃之外,水米未沾地從上午一直逛到傍晚。她把呂城鎮(zhèn)逛了個遍,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角角落落又看了一遍。兩千年的古城,已看不出一絲一毫古典尊雅的端倪了。以一條東西向的正街為中心,一些小巷弄大致呈南北向地展開,曲里拐彎地擠滿了新舊不一的民間房舍,四周被大片的農(nóng)田包圍,近幾年兩條沿著運河通往農(nóng)田深處的南北土路被擴(kuò)寬并澆筑了水泥,沿路建起了各種工廠,光華涂料廠就是其中一家。呂城沒有公共墳場,田間地頭,林木叢中散落著各家的老墳。金女穿過一片稻田,又走了半個時辰,終于在一處野草蔓生的地方找到了她外祖父外祖母的墳。她是來告別的,她給外祖父母磕完頭后。準(zhǔn)備去爺爺墳上看看,爺爺?shù)膲灴拷F路線附近。至于奶奶的卻不在呂城,事實上,父親一家是從蘇北揚州遷徙來的,奶奶早逝,金女都沒見過,據(jù)說葬在了揚州附近的鹽城老家。而爺爺是個四海行醫(yī)的老中醫(yī),據(jù)說就連南京有名的老字號張氏大藥房都愿意留他坐診。游歷慣了的姚中醫(yī),居然在南京停駐了下來,其后將兒女也從老家接了過去,大有從此塵埃落定的意思,沒料想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和藥房掌柜起了矛盾,加之日本人要來了,于是攜家?guī)Э谂艿搅藚纬青l(xiāng)下落戶。她小的時候,覺得爺爺還是蠻風(fēng)趣豁達(dá)的人,幾個孫子孫女里,最喜歡她,經(jīng)常給她講自己經(jīng)歷的故事,可每次講到南京,他就一帶而過,她非常好奇,爺爺死后很多年,有次她套母親的話,才知道,原來爺爺跟藥店掌柜的小老婆鬧出了緋聞。這個爺爺著實可愛,就是老喜歡逼著自己背誦《本草綱目》,金女想到這有些后悔,也許我該好好背下來的。我血脈里肯定遺傳了爺爺很多東西,都那么不甘于固守。爺爺說得對,天下好大,人活一世,就該多走走多看看,才不枉活一生。
金女恭恭敬敬地給爺爺磕了幾個頭,然后又往墳上拍了些土,對爺爺說,爺爺,我要離開這里了,您大概是贊成支持的吧。我要按自己的想法活,就算碰個頭破血流,我也不后悔。再說了,爺,有您護(hù)佑著我呢,我運氣肯定不會差的。
拜完爺爺,金女又來到了鐵軌附近,坐在一個水泥墩子上看著一節(jié)節(jié)或裝滿貨物或空空的車廂出著神。連天黑下來了也沒注意。她盯著鐵軌發(fā)呆,看著那兩道平行延伸的鐵軌,忽然變成兩道閃閃的金光,正無窮無盡地向著遠(yuǎn)方蔓延,她不知不覺站起來,跟著那兩道金光跑過去。
第二天,金女就把化工廠的工作辭掉了。余伯知道后很納悶,他很想問問金女是為啥。但沒敢上金女家問,他怕這個鄰居家又來一次雞飛狗跳。于是他裝著要金女幫忙,把金女叫到了自己家里。
金女當(dāng)然不能跟他講,“哎呀,您就別問了,反正沒啥原因,廠里也沒啥人對我不好,我就是不想做了唄?!?/p>
“聽說你爹給你找了個常州人。常州好啊,比我們這里發(fā)展快。哎,我們還是不要那么快的好,前兒我在運河邊上坐了半天,里頭啥活物都沒了,一股子怪味道,你說這化工廠,唉,也許不該高興得那么早?!?/p>
“是啊,您老也別太擔(dān)心,呂城窮怕了,要發(fā)展也是沒法擋的事,以后富裕了,總會有辦法的?!?/p>
“不說那個了,對了給你相的親,你看中沒有???我說啊,二十歲了,是該找人家了。金女嗯嗯啊啊不置可否地應(yīng)付著。余伯是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小時候,父母忙,常把她丟在余伯家里。她想起跟著余伯去運河邊釣魚撈螺的情景,想起余伯給她講的好多故事,那時候的呂城水清天闊,立于其間的人,恬靜自在,也一個個山長水闊地舒朗,不像現(xiàn)在,狹窄浮躁,人心惶惶的。不是無聊嚼舌頭,就是匆匆忙忙著各種發(fā)財?shù)氖?。余伯倒是一直沒變,從他身上,金女還能嗅到往日篤定安然的氣息。所以,金女既不想告訴他實情,又不愿意騙他。她在出門之前,忽然回頭對著余伯鞠了一躬,余伯很吃驚,正要問她,她笑著回說,不管金女以后怎樣,都會記得并感謝您,希望余伯身體健康,快樂長壽。
金女在告別,當(dāng)然她把最重要的人放在最后。接下來該去姐姐家了。姐姐家還住在破船上,因為多了兩個孩子,顯得比以前更擁擠也更雜亂了。桐油漆磨損了,過去的光亮早不在了,裂開的船舷也沒人管。金女皺著眉頭,四處梭巡,竟找不到可以落座的干凈地方。想起姐姐過去那么勤快,總是拿著笤帚抹布到處打掃,再窮也不能這么漫不經(jīng)心地過日子啊。吃飯的時候,姐夫閔宏波告訴她,快了,就該輪到給他分房子了。哦,原來是這樣,難怪懶得打理了。金女一反常態(tài),態(tài)度和藹地對姐夫說,我姐可和你是患難夫妻,你要珍惜,好好對待姐和孩子。家和萬事興,相信生活會越過越好的。
仿佛面對的是個長輩,閔洪波不好意思地連連點頭。
姐姐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妹妹,趁著倆人單獨在一起的當(dāng)兒,她問道,你是不是準(zhǔn)備走了?
金女點點頭,金朵還準(zhǔn)備說什么,金女卻站起身說,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么做的,你忙吧,我和孩子們?nèi)ネ鎯阂粫骸?/p>
八
上午給菜地追了一道肥后,金女筋疲力竭地回來就睡下了,她已經(jīng)睡了一下午了。吃過晚飯,她又睡,等到她再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全家也都睡下了。于是她輕手輕腳地開始穿衣服。又將早就收拾好的一個包裹放在床邊。然后斜搭著被子,耐心地等著,她要等他們?nèi)妓焖噶瞬拍茏?。金女穿戴整齊地躺在床上,她仔細(xì)捕捉著屋子里的聲響。隱隱約約的鼾聲里,那打一下停頓半天的一定是父親了,持續(xù)發(fā)出均衡呼嚕聲的是金寶。姆媽和弟媳的鼾聲細(xì)微,但金女似乎也能若隱若現(xiàn)地感覺到。他們此刻都在咫尺之間,待會兒,等我走出這屋子,便是山長水闊,難以觸及了。金女想到這兒,淚水從眼角無聲滑落。她瞟了一眼窗外,星光正亮,于是擦掉淚水,坐起身,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環(huán)顧了一遍自己住了近二十年的老屋。在這里她不知聽過多少催眠曲,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又是在這里送走了姐姐。在那老式的木架床上,自己不知道做過多少稀奇古怪又風(fēng)光旖旎的夢啊。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呢。金女依依不舍地退出來,緊接著穿過廂房走到了院子里,上學(xué)那年種下的合歡樹已是又高又壯了,枝葉婆娑,在初夏的星夜下,暗濃地馥郁著。少許淺粉的花扇子點綴其間。金女深深地呼吸著,像是要把什么永遠(yuǎn)留在肺腑里一樣,極深地吸著。這是她熟悉而又熱愛的家的味道??!遠(yuǎn)處傳來的一兩聲狗吠終止了金女的滯留纏綿。她一咬牙,轉(zhuǎn)身而去。
呂城火車站正在擴(kuò)建,雖然旅客列車還在運行。但金女根本沒打算從那里走。雖然化工廠幾個月的工資外加平時積攢的菜錢足夠她購買車票,即使是到北京那么遠(yuǎn)的地方也夠了。但她另有打算,她要把這筆錢省下來,如果買了火車票,她就所剩不多了。前路莫測,又不是去探親訪友,手頭沒錢肯定是不行的。她準(zhǔn)備得很充分,她的大包裹里除了四季的換洗衣裳,還準(zhǔn)備了足夠吃好喝幾天的干糧和水。她要偷扒貨車。她已經(jīng)觀察并打聽很久了,在火車站附近的鐵道上,經(jīng)常會徹夜停著一些或空或滿的黑鐵箱子的貨車,等到天一亮,就會陸續(xù)啟動出發(fā),大多是往南京方向,然后可能裝卸完貨物后,又會回返或繼續(xù)往別的地方出發(fā)。這天,鐵軌附近空曠寂靜,有兩列貨車前后腳并排停在軌道上。金女遲疑了一會兒,拿不準(zhǔn)要上哪一列,更不知道它們是去什么地方。金女從車廂的縫隙往里看,其中一列滿滿都是貨物,另外一列則空多了。上這列空一點兒的吧,它更有可能先去南京裝貨。金女四周瞧了瞧,沒見到一個人影,遠(yuǎn)遠(yuǎn)的車站修建工地上倒是有一些響動,不能猶豫和磨蹭了,待會兒被人發(fā)現(xiàn)就搞不成了。金女舉起手中包裹一使勁投進(jìn)了車廂,然后抓住箱體的邊框,一只腳用力地踏住一道橫隔凸起,手腳一起用力地爬了上去,然后翻身跳進(jìn)車廂。還好一屁股跌坐下去,正好倒在幾包麻袋上。也不知麻袋里裝的啥,反正還比較松軟,車廂有點兒高度呢,沒摔疼就好。她拍了拍身上的銹鐵灰,又打量了一下周圍,還不錯,貨物只淺淺地堆了一層,還空出了些地方,初夏天氣也不冷,在這里混它個十幾二十小時的不成問題。再說貨車開得再慢,到南京也只需要個把兩個鐘頭。定下心來的金女安穩(wěn)地豎起一只麻袋貼靠在箱體上,自己半躺著靠了上去。仰頭一望,剛才的滿天星子已經(jīng)淡了許多,天這是要亮了啊。靠在車廂角落里的金女就只有天空可看了,她定睛看著,還真好看呢,天色從深藍(lán)到淺藍(lán),又慢慢染上了幾抹粉紅,慢慢的粉紅又加深成橘紅,橘紅慢慢又變成金紅,再然后,一道金色的光柱穿過車廂各個縫隙投射進(jìn)來。天大亮了。
又過了幾個時辰,陽光已經(jīng)熱烈到金女必須拿出外套遮頭的地步了,可車還沒有開動的跡象,金女心里不禁有點兒著急起來,再晚,家人會不會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一般不會,她也時常一大早招呼都不打就出門的,他們也習(xí)慣了,但他們會不會發(fā)現(xiàn)衣柜里少了好些衣物呢?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嘎噔一下,貨車動了,金女的心撲通一下跳起來。嘁哩喀喳,她感覺身體下的車輪正在加速,不覺下意識地趴到縫隙處往外窺看,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和房屋正在向后滑動,越來越快了,她忽然又有想哭的感覺,嘴巴翕動著,喃喃說著再見了,再見了,我一定還會回來的。
貨車確實如她所料,在南京??苛?。然而那個時候,她竟昏昏沉沉地睡得正香,她還沒睡醒的時候,貨車又向前出發(fā)了。等她醒來,貨車已經(jīng)駛向了太湖流域,中途竟再未停過,直到她從縫隙里看到瀲滟的光波以及跨江大橋幾何狀的鐵欄。長江大橋?!她迷糊地想,難道又回到了南京?可這座橋和南京長江大橋不一樣啊。貨車穿過這座橋后,戛然停了。金女又興奮又緊張,按住撲通撲通跳的心,悄悄跳下了車。極目四望,是個大貨場。沒見到站牌?這是哪里呢?管它啥地方呢,她抬起頭對著天空,此地的陽光好剛猛啊,這才早上呢,已經(jīng)金燦燦地鋪開了,姚金女在陽光下大大的伸了個懶腰。
張 紅:筆名夜魚,祖籍江蘇鹽城。湖北作協(xié)會員,湖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詩刊》《青年文學(xué)》等,著有詩集《碎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