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籍

束川徽

【壹】

盧宅。

“懷璧道長，我們老爺又厥過去了！”盧管家慌張地跑進宅子?xùn)|南角，專門撥給為盧老爺看病的懷璧道人的居所。

管家扶著門框喘著粗氣，他口中的“懷璧道長”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的經(jīng)卷，把目光從書本移至管家身上。

“貧道換過藥方之后，盧老爺近日不是已經(jīng)大好了么?！睉谚档廊税櫭?。

“誰說不是！”盧管家憤聲道，指甲恨不得在門框上劃出印記，“還不是老爺新納的八姨娘，明知道老爺身子剛好，就勾著老爺放縱。瞧她那個狐媚勁兒，到底是妓館里出來的東西。老爺又對她正在興頭上，這不，前些日子保養(yǎng)的功夫都前功盡棄了。”

“罷了，既然如此，我這便隨你去一遭吧?！睉谚档廊藝@息一聲，他拿起藥箱，與盧管家疾步去往盧老爺?shù)淖√帯?/p>

懷璧道人到達盧老爺住處時，外間跪著一云鬢散亂且衣衫不整的女子，她嚶嚶的哭泣，情真意切又悅耳動聽。

內(nèi)室已經(jīng)擠滿人。盧老爺?shù)姆蛉?，一雙兒女，還有一屋子偏房，以及主子們的下人，個個都在往床邊擠。管家咳嗽一聲。識相的小妾都往旁邊讓了讓，好讓懷璧道人能夠穿過這堵脂粉墻。

懷璧道人對此視若無睹，只一心一意為口角流涎的盧老爺診斷病情。

不一會兒，他收了針，沉默半晌不語。

“敢問道長，我們老爺這究竟是怎么了？”最先出聲的，不是盧夫人，反倒是生了唯一男丁的二姨娘。

“原本，按照我給的方子調(diào)養(yǎng)，少則半年，多則一年，盧老爺不說恢復(fù)如初，至少看上去也能與常人無異。可現(xiàn)在身子尚虧損中卻行房事，前段時間好不容易積聚的精血一散而空?！睉谚档廊瞬蛔〉負u頭。

聽懷璧道人語氣之低沉，眾人皆知盧老爺這關(guān)極是兇險。想到盧老爺身后各自的歸宿，不由有人低聲飲泣，很快，一眾人被那人情緒所感染，俱都流下淚來。

眾人默然淚流，唯有二姨娘撲倒床前，放聲大哭：“老爺，您可不能死，您死了，我和大爺怎么辦呀。夫人和大小姐非得生吃了我們娘倆不可?！?/p>

“管家，還不命人把這上不得高臺盤的賤婢拖出去關(guān)起來?！币恢背聊谋R夫人終于發(fā)話，管家得令，很快便派人將二姨娘架出內(nèi)室。過了許久，窗邊仍能隱隱傳來二姨娘撕心裂肺的哭聲。

二姨娘口中的“大爺”，盧老爺?shù)莫氉樱姶饲闋羁s在墻角，瑟瑟發(fā)抖，不敢輕舉妄動。

盧夫人眼中寒芒一一掃過，內(nèi)室哭哭啼啼的鶯燕們俱都噤聲。盧夫人略帶歉意地向懷璧道人微笑：“依道長高見，老爺此番，該當(dāng)如何？”

懷璧道人沉聲道：“還是依照老規(guī)矩，請夫人摒退眾人，我為盧老爺施針。只是，”他環(huán)顧一下四周，面對人事不省的盧老爺，眾人之中，有真心關(guān)切盧老爺安危的，有憂心自己前程的，也有暗自竊喜的……這一切都在他的預(yù)料之內(nèi)，“這次，貧道亦不敢保證，盧老爺會安然醒來?！?/p>

【貳】

七日后，宛陵城外。

懷璧道人立于山坡之上。極目望去，遠處那片白色，是盧老爺?shù)乃驮彡犖?。盧老爺死因著實教人羞于啟齒，盧夫人做主，不等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做畢，頭七之后即可下葬。

依稀可聞送葬隊伍傳來的吹打之聲，曲調(diào)被風(fēng)揉搓如此長的距離，遞送至懷璧道人耳邊，空余無限悲涼。盧老爺富貴一世，后事卻如此潦草。不僅如此，在他身后盧夫人與二姨娘的爭產(chǎn)風(fēng)波，已經(jīng)成為宛陵城家家戶戶的飯后談資。

一個仗著自己是正室，一個仗著自己為盧家誕下唯一的繼承人，兩人誰也不肯相讓半步，爭著往縣衙送禮。怕是縣令裁決之前，盧老爺辛苦一世攢下的這份家業(yè)先得給二人敗去一多半。想到這里，懷璧道人唇邊綻開微笑。

山坡之上，除了懷璧道人，還另有其人。這是一位身著素色布裙，卻難掩綽約風(fēng)姿的女子。

“芳嫣姑娘，這是事成之后的五百兩銀子，我把它換成了銀票，方便隨身攜帶。姑娘數(shù)數(shù)?！睉谚档廊藦膽阎腥〕鲆恢诲\囊，遞給芳嫣。

“不必數(shù)了?！狈兼贪彦\囊塞入袖中，連打開看一眼都沒有。

這位容色綺艷的芳嫣姑娘，正是今日出殯的盧老爺，那本應(yīng)“殉情而逝”的八姨娘，“夫人命人將我丟進枯井時，我真當(dāng)自己必死無疑，沒承想道長是守信之人。果然世外高士，與凡間的臭男人不相同。”

那日，懷璧道人縱然妙手仍無力回春，盧老爺在醒來不久后，極度痛苦地死去。盧夫人大怒，命人將使得盧老爺身死的芳嫣丟進一口廢棄的井中。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過迅疾，芳嫣連反抗之機也難尋得。她手足俱傷，幾乎痛死，唯有頭腦因為疼痛保持清醒。她看著日色從井壁一寸一寸上移，天暗后，月色垂憐，輕柔地籠繞著她，她終于死心，闔目靜待死去。

懷璧道人便是這時躍入井中將她救起的。他先是致歉，白日盧宅人來人往，他沒有時機救她。懷璧道人將她送到一座客棧中，請了人來服侍她。他用了一種奇異的藥，不過七日，芳嫣手足上的傷俱已痊愈，甚至行動比往日還要靈便。

“籌謀之初，貧道便已承諾，必保姑娘周全。姑娘如今已經(jīng)銷去賤籍，回復(fù)良民身份。姑娘帶著這些銀兩這便回鄉(xiāng)投靠親人吧?！睉谚档廊苏?。

“這是自然，風(fēng)塵堆里打滾，還不曾想到有從良一日。雖說這之前跟了盧老爺那個畜生，總歸是值得的。”提及盧老爺，她剛剛下葬的夫君，芳嫣厭嫌難當(dāng)，“臨行前，我有句話想問道長?！?/p>

“姑娘有話，但說無妨?！?/p>

芳嫣瞧著眼前的懷璧道人，他是這樣好看，比她從前見過的男子都要俊秀，他有一種出離塵世的超逸之態(tài)，也正是這份超逸，才會讓芳嫣甘心放棄日進斗金的花魁生活，冒著殞命的風(fēng)險，助他完成這個計劃：“道長究竟與盧老爺有何恩怨，需布這樣大一個局對付他？”

懷璧道人如實以告：“血海深仇?！?/p>

芳嫣淺笑：“那么，恭喜道長大仇得報?！?/p>

【叁】

送別芳嫣，懷璧道人策馬回城。

來到宛陵之后，他直接去到盧宅為盧老爺治病，鎮(zhèn)日蝸居一隅，靜候召喚，并沒有出府來市集上逛逛。此刻，他從盧宅領(lǐng)到不菲薪金，也除掉差事，終于能有余暇。

宛陵一如舊時，寧謐，欣榮。此地百姓好口食之欲，臨街店鋪多是販售吃食。百姓出門一趟，不管是辦什么事，臨了總會拎一點零嘴回去。除卻飲食，宛陵也有上好的文房四寶，尤其是紙，聞名天下。販售文房四寶的店鋪夾在吃食店鋪之間，一間間鋪排開去。世俗的氣息中透露出一點清雅的底色來，倒是相得益彰。

懷璧道人在城中轉(zhuǎn)了兩圈，買了一點栗子糕，他最終去往城西一處民居。城南是富人集聚之地，城西住著的，多是小康之家，也有一些貧戶。

懷璧道人立在馬上，寂然無語。他面前的這戶人家，匾上的“季宅”二字早已金漆斑落，暗生蛛網(wǎng)。木門上的桃符也陳舊得很。院墻并不高，幾竿竹子伸出墻來，給土色的小院平添一段生機。

他下馬，緩緩走近，輕輕叩門。

秋風(fēng)起，風(fēng)中有絲縷涼意飄散。手上提著的栗子糕，微微的燙隔著油紙，奮力傳遞一點暖意到他手上。

過了好一時，一位婦人裝束的女子開門。

這婦人衣著樸素，鬢間一支銀釵，再無別的裝飾。她素面朝天，容色遠遜芳嫣，但她五官之間自有一股平寧之氣，這份氣度使她雖不耀眼，卻舒服耐看。

今上篤信道教，上行下效，她見來人一副道士打扮，神色愈加肅敬，欠聲道：“這位道長，對不住，妾身方才在內(nèi)室，叩門聲聽得不真切?！币娝o怒色，婦人方道：“不知道長駕臨寒舍，所為何事？”

“你竟認不出我了嗎？”懷璧道人問他。

“妾身一介女流，緣何會認識道長？”婦人不解。

她鎮(zhèn)日在家不過操持瑣事，紡織刺繡以為生計，除了去繡鋪交貨，極少出門交際。她也并無親眷走動。仿佛遁形一般孤身過活。她不信命，也從不去佛寺道觀。所以，她真的想不起來，何曾與身份尊貴的道人是舊識。

“槿顏，”懷璧道人悲聲道，“我是阿顯?！彼呀?jīng)全然不識得他了?！跋嘁姴幌嘧R，笑問客從何處來”，這悲戚，竟如此錐心。

“什么？”婦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阿顯！”他竟是她曾朝思暮想，復(fù)又強令自己忘懷的情郎。反應(yīng)過來后，婦人趕忙將他一把拉進院內(nèi)，“快，進來說話?！彼斏鞯仡╊┧闹埽_定無人注意，方才安心閉戶。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坐定后，他坐在客座，問她。

槿顏背對他，倒了一杯茶，卻又覺得寒酸，便未遞給懷璧道人。

她苦笑道：“哪有什么好不好呢，不過捱一日是一日。我現(xiàn)在是父母夫君俱已亡故的孀婦，季易氏?！?/p>

當(dāng)年，他逃離宛陵后，槿顏苦等他三載，后被家人強迫嫁與季姓書生。季姓書生進京趕考途中不慎溺水，生離死別的巨創(chuàng)之下，槿顏腹中骨肉流產(chǎn)。婆家當(dāng)她克夫，雖未休棄從此也不再管她，娘家父母亡故后大嫂做主，她與大嫂關(guān)系不好，她也不好回娘家。思來想去，她也只能住在這方父母昔年給她陪嫁的院落之中，遣散仆從，艱難度日。

“是我誤了你，槿顏。”他握住她因為操持生計不復(fù)細滑的雙手。他從世外神山返回人間，除了還報深仇，余者便是想再握一次這雙手，“如今，阿顯回來了?！?/p>

只是時過境遷，他已不再是翩翩少年，她亦早非深閨淑女。他眼中的星辰一顆一顆熄滅，她唇角的天真也一厘一厘彌散。

隔日清晨，懷璧道人在桌上留下一沓銀票，悄聲步出客房。他的手剛剛觸碰到院門的門閂，便聽見槿顏的聲音：“你要走？”

以他今時今日的修為，行動是不會被槿顏這樣一個弱女子所覺察的。唯一的解釋，是她一早料到自己會離開。

槿顏緩步走近懷璧道人：“你又要走?！?/p>

“是?！?/p>

她撫摸著他袖口的紋飾，那紋飾狀若祥云，樣式精美，意韻清遠，絕非凡品?？v然是她這般擁有家傳刺繡秘技之人，也不敢妄言可以繡出一模一樣的紋飾來：“經(jīng)年未見，你為什么要不辭而別?！?/p>

“我只是，知道你會傷心?？晌液ε拢吹侥銈牡臉幼?，我會停下自己的腳步?！?/p>

她放過他的袖口，她想找點什么東西分神，可這院落就是如此狹小，無法，她唯有凝視著繡鞋尖端的那朵蘭花，“盧老爺?shù)乃?，不足以平息你的恨？?/p>

“他是始作俑者，但除了他，另一個人，與我薄氏一族亦是仇深如海?！睉谚档廊怂技按颂?，雙手握緊，指節(jié)發(fā)出脆響。

他說的這些，槿顏都懂。但懂是一回事，能安然接受這些，又是另一回事。

十載長別。他費了極大的代價，好不容易才折返人間，卻只能在她眼前停留一日光陰。自此之后，再無相見之期。

“你走吧?！遍阮亴⒃缫褱蕚浜玫母杉Z丟到他懷里，“上一次，你說要學(xué)藝報仇，一走就是十年。我沒有等到你回來，被家人另立婚約，胡亂許配他人?！蹦曋]入黑暗中的臉，她的聲音微微發(fā)抖，語氣卻無比堅定：“這一次，我依舊會等你?！?/p>

“明知我不會再來。你又何必如此。”懷璧道人的語氣變得急切。槿顏不過二十余歲，雖然孀婦的身份不好聽，也不是沒有再結(jié)良緣的際遇?？伤@般，明顯是自斷后路，決意孤苦終身。

“任憑歲月欺凌，我自甘之如飴。”槿顏唇邊綻出絕美微笑。

【肆】

宛陵東南三百里，有一繁榮城池，臨洲。臨洲瀕海，海產(chǎn)豐盈，市貿(mào)繁華，朝廷在此特設(shè)市舶監(jiān)，以通外國商貿(mào)。

臨洲之名，源自數(shù)百年前，昔時此處不過是一小小漁村，據(jù)傳，有人曾見世外神山嵐洲飛升至此，一時聚者甚眾，連朝廷也遣人來此探察。一些人滯留在此，期待嵐洲重返，久而久之，聚之成鎮(zhèn)，朝代更迭后，此處又被設(shè)縣。因嵐洲曾駕臨，故名臨洲。

懷璧道人快馬抵達臨洲城外積翠山上的松風(fēng)觀時，觀主潛安道長已率觀中老少敬候多時。

“懷璧師叔一路辛苦。”松風(fēng)觀建觀已逾百年，作為臨洲城名氣最盛的道觀，潛安道長深受本地信徒尊崇，地位超然。此刻，對著年歲小他過半的懷璧道人，他卻神色恭敬，謹守輩分。

“不過是大師兄昔日指點過你幾句，貧道當(dāng)不起你這聲‘師叔。”懷璧道人將馬鞭丟給一旁的小道士，問道：“貧道所托之事，都安排妥當(dāng)了么？”

懷璧道人的大師兄曾奉師命下山，路過此地時，見無父無母的潛安備受欺凌，便傳授他些微拳腳功夫護身。潛安后來入了道門，修得道術(shù)，設(shè)法與世外的恩人取得聯(lián)系。懷璧道人的師兄見潛安心誠，便撿著一些不緊要的道家奧義傳授。一來二去，潛安便成了懷璧道人師門的凡間弟子，只是不在名錄之上。

潛安道長引著懷璧道人到一旁的僻靜處，方低聲道：“上月收到師父信后，潛安便將一切鋪排妥當(dāng)，估摸著師叔也就是這幾日到，昨日我已派道童去城中各大戶人家下帖，請于三日后前來松風(fēng)觀，我將與師叔一同登壇論經(jīng)?！?/p>

懷璧道人微微點頭：“你做的很好。這份恩情我會記著?！?/p>

“哪里敢讓師叔承我的情，這不過是潛安的本分?！睗摪驳篱L連忙擺手，“師叔起居之所已經(jīng)備好，還請師叔前往一觀，不合心意之處我再命人一一改換?！闭f罷，潛安道長躬身將懷璧道人迎入松風(fēng)觀。

到了登壇論經(jīng)的日子，懷璧道人一改平日樸素，身著潛安道長遣人送來的錦繡道服。

懷璧道人素日所著，皆是天衣。天衣輕若虛無，不顯華貴，卻有無盡乾坤蘊于其間。但凡人是不識得它的妙處的，凡人眼中，光華錦燦者為寶，稀有者為寶，明知不可得卻仍百般手段占據(jù)者為寶。

懷璧道人褪去天衣，著上凡間服飾，他能感知到它從蠶蛹到繡娘手中的每一道工序，其間的歡喜辛悲，他俱已知悉，這道服因此顯得無比沉重。

與大戶人家打過無數(shù)交道的潛安道長立于壇上，仙風(fēng)道骨之余，眉眼神韻中不可避免的沾染了絲絲煙火氣。而懷璧道人身著錦繡制成的道服，卻好似一個翩然獨立的佳公子。

一個眸中并無半分熱意的、隔絕在塵世喧囂之外的佳公子。

在場聽經(jīng)之人，皆是余暇無處打發(fā)的女眷，潛安道長已是見慣了的，年青英俊的懷璧道人卻是初次得見。初見懷璧道人，便有人情不自禁的小聲“呀”了一聲。懷璧道人目力甚好，瞧見那人是誰，便對她微微一笑。

這一笑，有如青陽穿過烏云，帶來無盡暖意。壇下待字閨中的姑娘們，仿佛蜂群一般，紛紛用繡帕掩住嘴，小聲而興奮地交談著。

懷璧道人故作不知，只一心一意跟潛安交流道法。

論經(jīng)隔日，懷璧道人正在練字，道童在屋外恭聲道：“知府大人的公子在觀主處等師叔祖親至?！?/p>

昨日論經(jīng)，臨洲知府的掌珠赫然在場，懷璧道人便是對她微笑。

懷璧道人放下手中狼毫，對道童道：“前面引路?！彼秤谏砗蟮膹V袖之中，雙手微微攥緊。他沒有想到事情會進展如此順利，且如此之快。只是走到現(xiàn)今這一步，他已經(jīng)無法回頭。再者，他所剩時間也非常有限。

行至潛安道長待客之所，懷璧道人心緒已然平復(fù)。

潛安道長連忙起身，招呼懷璧道人上座，他立在一旁介紹：“這位是潛安的師叔，道號懷璧，本門師祖最后一名入室弟子。年輕有為，道法精深，遠出潛安之上?！?/p>

“道長安好?！敝酉驊谚档廊诵辛艘欢Y，懷璧道人冷眼瞧去，他于規(guī)矩禮儀上，比之從前有所長進，然而那股帶著戾意的耿直之氣，依舊如是。

潛安道長又含笑介紹道：“這位是咱們臨洲郭知府家的公子，單名一個‘逸字?！?/p>

“郭公子好?！睉谚档廊艘嘈卸Y道。他如今一舉一動皆仙風(fēng)道骨，意態(tài)天成。果然，郭逸看見自己，并未有任何異狀。

“道長可以稱呼我‘鯤程，這是我的字?！?/p>

這樣俗氣的字，不用說，決計是他那俗不可耐的父親所起。懷璧道人心中冷笑，面上溫和道：“不知郭公子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郭逸嘴角含笑，眉間卻有一絲不耐，想是受人所托，不得不忠人之事，“家父欣聞道長道法高深，故而讓我前來，請您移貴步下山至府中，為他講經(jīng)一段時日?！?/p>

懷璧道人看向潛安道長，潛安道長心領(lǐng)神會，撫須笑道：“師叔不正說松風(fēng)觀里待悶了嗎，不妨隨郭公子進城。郭大人尊崇道法，必會敬待師叔?！?/p>

郭逸忙道：“鯤程承諾，道長駕臨郭府，自然視為上賓，滿府敬尊。”

“傳播道法智慧是我道門中人己任，難得郭大人愛重，卻之便是貧道不知禮數(shù)了。”懷璧道人面作思索狀，過了一會兒，他含笑道：“既是如此，還請郭公子少待，懷璧自去收拾一番?！毖粤T，懷璧道人回到松風(fēng)觀中他的居所。他有很重要的東西放在居所之中，方才出門時偶有失神，險些忘在此處。

懷璧道人去到觀外時，郭逸已在馬車之外等候。他在跟小廝低聲說話，皺著眉，神情有些端肅。郭府的車駕，永遠如此豪奢，恨不得堆金砌玉以示富貴。懷璧道人耳力好，聽見郭逸是在跟小廝討論他妹妹絕食的事情。他那個妹妹，從小到大都是這般嬌縱性子，此番也不知因為何故。

郭逸脾氣算不上好，幼年更是宛陵一霸，可他待自己妹妹極好。昔年他們一群公子哥兒去廟里參神，一眾人都是駕馬，唯有郭逸乘馬車，被人笑話了一路。結(jié)果到了廟里，馬車里除了郭逸，還有他帶著帷帽的妹妹。冒著被父親施以家法，兼被母親指著鼻子數(shù)落的風(fēng)險，他仍將妹妹帶出，只因為妹妹說，想親手折一枝廟中的桃花插瓶。

此刻，郭逸逆著光站在馬車邊，似乎仍是那個等候妹妹折枝歸來的少年郎。

【伍】

前去臨洲城的馬車上，郭逸陪懷璧道人同乘。郭逸是騎馬來的，他的騎術(shù)甚好。只是出于禮數(shù)，這才命小廝牽著馬尾隨其后，自己鉆進馬車。

山路險峻，馬車緩緩前行，懷璧道人團膝闔目，作冥想狀。郭逸不作聲，只盯著懷璧道人的臉看。

懷璧道人感知到郭逸的目光，睜開雙目，面帶不解。

車廂之內(nèi)略顯尷尬，郭逸不好意思地笑笑：“還望道長莫怪，我只是覺得您的面相與我一故人略有相似之處。這才多瞧了兩眼。若有失禮之處，鯤程向您陪個不是?！?/p>

“無礙。只是郭公子說我與您故人面相仿佛？”懷璧道人聽見郭逸這話，心內(nèi)微顫。

郭逸道：“若細究起來，也只是容貌上有一些仿佛，論氣韻神質(zhì)，一千個他也不及道長您一個指頭?！?/p>

懷璧道人道：“郭公子過獎。不知您那位故人，現(xiàn)在何處，貧道可有緣得見？”

郭逸略顯遲疑：“不瞞道長，多年之前我那位故人家中曾發(fā)生一些變故，我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彼恼Z氣帶著一絲悵然，“其實，那些變故說起來還與我……罷了，還是不見的好?！?/p>

“人與人的緣法玄妙無匹，不執(zhí)妄，方有大收獲。這是懷璧的一點淺見。但推己及人，那位故人能被郭公子放在心內(nèi)惦念，縱使相隔萬里，亦必會感懷?！?/p>

“道長所言甚是，鯤程受教了?！惫菥烤故浅砷L了，他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又變回剛剛重逢時的知府公子，神色平和，帶著一點不自覺的矜傲，又帶著一點仍不甚熟練的平易近人。

懷璧道人重新闔目，車廂內(nèi)再次恢復(fù)靜寂。他心內(nèi)有些許安然，又有一點悲涼之感。時移世易，昔日故人各有各的際遇，皆不識得在世外神山中受道法浸潤良久的自己。

這正好。

“轟隆”，馬車忽然爆發(fā)一陣響動，下一個瞬間，馬車失去平衡，向一邊倒去，懷璧道人反應(yīng)極快，在馬車倒下之前便捏了法訣破車而出。出了馬車，他凌空而逝，原來是馬發(fā)了瘋。方才那聲巨響，便是發(fā)狂的馬將車夫甩到路上發(fā)出的。此處位于山腰，山路極是狹窄，馬的兩只前蹄胡亂踢了幾腳后，忽然朝山路外側(cè)的懸崖奔去。

一切之發(fā)生在瞬息之間，懷璧道人來不及細想，又重新進入馬車。車內(nèi)的郭逸已經(jīng)昏迷，頭上有血跡，大約是不慎撞到車廂內(nèi)的某處硬物。懷璧將郭逸攙扶起，還未等他躍出，馬車已在狂馬的帶領(lǐng)之下，直直朝懸崖墜去。

仙人法訣自是凌虛御空不在話下，但帶著凡人騰云駕霧，便如負山在背，沉重?zé)o比。懷璧道人若舍了郭逸，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但懷璧道人不能這么做。

他的腦中并無任何關(guān)于復(fù)仇的念頭，他只是想到郭逸方才那一瞬的悵然，郭逸對過往的追緬，以及對懷璧道人的思憶，這些，使懷璧道人無法放任他身臨險境。他一咬牙，將郭逸平放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的身體，生生承受驟然墜地的劇痛。

縱有法訣護身，他仍是感覺心脈一震。這是十年來，拜入仙門后，他頭一遭受傷。

【陸】

懷璧道人醒時，已經(jīng)身在知府府邸。郭逸那個牽馬的小廝，彼時倒是發(fā)揮了一點作用。變故發(fā)生后，小廝當(dāng)機立斷騎馬回府叫人前來尋找郭逸與懷璧道人。

待郭府一眾人在山崖之下找到二人時，郭逸躺倒在懷璧道人懷中，除了額間的一點傷致使暫時昏迷，旁的倒是無礙，懷璧道人卻生生墜地，馬車上炸裂的碎屑紛紛扎進他的后背，帶來凌怖傷痕。

懷璧道人醒時已經(jīng)是暮晚，郭知府一家正在用晚膳。郭逸棄了碗筷奔來。郭逸也負傷了，額間纏著一圈棉布。郭逸直接跪倒在懷璧道人床前：“昨日之事，鯤程俱已聽仆從稟告。道長本已脫險，卻為救我再涉險地，更是一身傷痕無數(shù)。若無道長，鯤程必入死境。此等大恩，鯤程唯有叩首以報?！毖粤T，郭逸不顧頭上有傷，脆生生磕了三個響頭。叩完頭，他額間的棉布上洇出淺淺的一小塊紅。

懷璧道人久未進食，口干舌燥，啞聲道：“郭公子不必如此。救死扶傷是我道門中人己任，不值當(dāng)您如此大禮。”

郭逸苦笑：“道長還說不嚴重，讓您傷成這般，鯤程不知該如何向潛安道長交待?！?/p>

懷璧道人見他情真意切，雖精神不濟，也只得勉力寬慰道：“我說無礙便是無礙，潛安是我晚輩，難道還敢與我爭執(zhí)？郭公子，貧道并無怪你的意思。但若你著實說不過去，那便為我倒盞茶水，我著實有些渴了?！惫萋犓绱苏f，一個箭步躥去桌邊。

懷璧道人輕呷一口郭逸遞來的溫?zé)岵杷?，暗忖道。不想竟昏睡一日一夜。怕是不僅此番受傷之故，前些日子舟車勞頓，心力交瘁，也都是前因。

隔日，懷璧道人敷上隨身攜帶的藥后，背上傷痕俱已結(jié)疤脫落。心口的沉悶之感也在運氣之后逐漸消散。郭逸見懷璧道人已經(jīng)痊愈，便說要帶他在府邸中轉(zhuǎn)一轉(zhuǎn)，散散心，知府府邸也頗有幾處可贊的景致。

一路遇見之人，皆對懷璧道人畢恭畢敬。身為仙家弟子，一路走來，懷璧道人倒也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排場。

行至后花園的桂花林，恰巧遇上迎面而來的郭知府，和他那比花還嬌艷的小妾。郭逸面色頓時不豫。懷璧道人則不動聲色地觀察郭知府。

郭知府比之從前更豐碩，想必臨洲的油水要比宛陵更為豐足。也虧得他鉆營有道，出身、根基、才華，皆不如人，竟也熬到今天這品級。

見到懷璧道人，郭知府竟棄了小妾，快步來到懷璧道人身邊。他含笑道：“道長今日可好些了？”

懷璧道人道：“承蒙大人關(guān)懷，貧道今日已經(jīng)無恙?！?/p>

“如此之重的傷，不過日余便可痊愈?？梢姷篱L修為之高?！?/p>

“大人謬贊了?！睉谚档廊艘廊徊槐安豢?。

“父親，后花園今日過于熙攘，道長剛受過傷，孩兒這便送道長回房了。免得道長不慎見著什么不潔之物，反倒堵了心?！?/p>

郭知府頷首：“你好生服侍道長，不可有半點差池?！惫仓肋@是郭逸不滿他太過寵愛小妾，只是不敢明言。

懷璧道人施禮退去。

郭知府對他如此恭敬，他自是知道為何。今上醉心道法，原先的國師在看清今上的暴戾與反復(fù)后，借口“飛升”，遁離京城。目下，今上正全天下搜尋可繼任國師之人，與他論道煉丹。在郭知府看來，懷璧道人雖然年輕，卻豐神俊朗恍若謫仙，想必比一把老骨頭的老道們更合今上心意。

懷璧道人面上寂定，內(nèi)心輕哂，若不是偶然覷著這樣一個良機，他也不會匆匆下山，沿途跑死數(shù)匹良駒。

之后的日子，住在知府府邸客院，懷璧道人鎮(zhèn)日無事，郭逸傷好后，若是有暇，二人或可下一局棋。郭逸無暇，他也不喜這府中其他人的陪伴。郭知府侍姬頗多，他也盡量足不出戶。著實沉悶之時，懷璧道人會在練完書法后，施點小法術(shù)將字紙化為白羽黑足的鳥兒，在空中振翅飛舞，聊以取樂。

等郭知府的奏章快馬加鞭承到今上面前，今上見此奏章，正解自己燃眉之急，便速命欽差前來臨洲對懷璧道人進行一番考校。欽差親至，若懷璧道人之道法修為符合標準，則欽差將迎懷璧道人前往京城，由今上親自裁決其是否可擔(dān)國師之位。

半月有余，風(fēng)塵仆仆的欽差終于抵達臨洲，被郭知府迎入驛館休歇。這位欽差是今上寵臣，他心知，今上在看到郭知府奏章上所言的“俊雅高士”之后，心內(nèi)已經(jīng)屬定懷璧道人。伶俐如他，自然在考校懷璧道人之時刻意放寬了限制。

他原是想，懷璧道人這等年紀，縱使從出娘胎便開始精研道法，也高深不到哪兒去，不過是靠著一副賞心悅目的好皮囊罷了。然而事實出乎他的預(yù)料，他那點為討今上歡心所涉獵的道家奧義，在懷璧道人這兒不過兩三個來回，便黔驢技窮。

欽差這才對懷璧道人真正嘆服起來，也相信隨著懷璧道人入了今上的眼，郭知府的舉薦之功是跑不了的。他自己，倒也能得些微末封賞。

皆大歡喜的事情，欽差對懷璧道人與郭知府越發(fā)和顏悅色。

【柒】

考校通過當(dāng)晚，郭知府包下臨洲城最豪奢的華陽樓，與欽差及懷璧道人在此歡宴。

郭知府久歷官場，頗為識趣，今晨欽差前腳剛踏出驛館，郭知府便命人送去數(shù)箱臨洲“特產(chǎn)”。欽差見郭知府處事老道，又想著這事成了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弊處。欽差于是當(dāng)即命人傳話郭知府，事不宜遲，他已寫好奏折，明日一早，便遣人回京啟奏今上懷璧道人可堪大任。

懷璧道人雖是方外之人，不食葷腥，然而今日郭知府誠意頗足，連素酒都已備好，他也需給郭知府一個面子。反正，他只消做高士出塵之狀，加之他不可小覷的前途，席間欽差與郭知府皆不敢十分難為他。

這邊，懷璧道人冷定自持，不動聲色。那廂郭知府與欽差倒是喝得很歡，不一會兒便互拍后背稱兄道弟起來，談話之間也撤去諸多屏障。及至最后，除了懷璧道人保持清醒，這二人皆已酩酊大醉。

出了華陽樓，郭逸卻在。

晚間來時，郭知府本來是打算叫郭逸也來招待欽差的，只是又想到跟隨欽差來臨洲的那些人，也都是京中人士，保不準其中有哪位大人家出京歷練的公子——這樣的事并不少見。故而郭知府轉(zhuǎn)念一想，便讓郭逸親去招待這些人。哪怕這些人里一個顯赫身份之人也無，今日屈尊交結(jié)一份善緣，也是一項明智之舉。

“跟隨欽差大人前來的列位大人我都招待好了。天色仍早，便來這邊看看，不想道長你們這邊也已結(jié)束?！惫莺粑g起伏仍舊明顯，他應(yīng)當(dāng)也才來不久。

懷璧道人審視了一番周圍的情狀，方微笑道：“看來郭公子今日是沒有享受華陽樓珍饈的福分了?！?/p>

“這倒無妨。我也并不愛這些酒樓里的菜饌，比我家灶上的廚娘手藝差得遠了?！惫葺p笑道，“不過，這會兒欽差大人與家父都已醉倒。卻是有點棘手呢?！睘榍蟮驼{(diào)，今日前來華陽樓，欽差與郭知府隨身的侍從都不多。這會兒二人皆已醉倒，出于禮節(jié)，自然不可讓欽差孤身回驛館，畢竟驛館中京中來人也醉得差不多了。

“依貧道看，不若這般，郭公子就勞你今夜辛苦，隨欽差前去驛館，受累照顧他一晚。待明日欽差醒來，您再回知府府邸。這般想必欽差大人必會感念，于令尊仕途也有助益。至于知府大人，您若信得過，正好我也要回府，這一路便由我看護知府大人?！?/p>

郭逸思索一會兒，目下確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便點頭道：“如此，就有勞道長照護家父了?！惫菖c侍從一道把欽差架回驛館車駕之內(nèi)。另一邊，懷璧道人也攙扶著郭知府進入馬車之內(nèi)。

“郭公子?！?/p>

“道長還有事？”兩架馬車緊挨著，懷璧道人在這架馬車說話，那架馬車之中的郭逸毫不費力便可聽見。

“你多保重?！?/p>

郭逸被懷璧道人這句略顯突兀的告別語弄得有些奇怪：“哦……呵，道長也要路上當(dāng)心。待鯤程明日回府，你我二人再下那局今日未竟之棋。”

懷璧道人沉默了一時，復(fù)又輕聲言道：“起駕罷。”這句話，是對車夫說的。

行至半道，懷璧道人冷眼確信郭知府已是爛醉如泥。他捏了法訣，悄聲念了一串咒文，隨后他對車夫道：“去城北青天塔?！眱叭皇枪畮е響B(tài)的聲音。

這是一種簡單的擬聲之術(shù)，狐媚一道用它來蠱惑人心，仙俠使用此術(shù)，多是野外露宿時擬獅虎之聲，喝退欲尋釁的猛獸。懷璧道人也是初次對凡人使用此術(shù)，不知效果如何。

許是飽受郭知府淫威，車夫并未有半分訝異之舉。車夫低聲應(yīng)“是”后，在下一個路口處調(diào)轉(zhuǎn)車頭，馬車朝北奔去。

郭知府上任臨洲知府之初，便自詡“百姓青天”。這座青天塔，是他暗中指使城中一些富戶集資為他所建。出資者減賦，拒出資者重稅，滿城富戶自是無一敢拒。青天塔全名“青天知府郭盛功德塔”，塔身六層八角，高約七丈，每層都請名師繪上郭知府在臨洲任上的累累“功績”。青天塔白日供人觀瞻，夜間閉塔。

“大人，青天塔到了。”車夫的話傳進車廂時，懷璧道人感到些微的暈眩。

路程比他想象的稍短。他從知府府邸探看青天塔時，直覺這兩地之間相隔重重屋宇，猶如海水兩端，難以接近?？烧嬲峙R此地，卻是如此迅疾。目力如他，竟也有失手的時候。又或許，他只是在心中暗自擴大兩地之間的距離，好讓自己對預(yù)期更悲觀些許，當(dāng)真實境遇降臨，他的回擊才能更加游刃有余。

懷璧道人深呼吸了一下。他掀開車簾，趁車夫不注意，一個手刀將其劈暈。

他從袖中掏出一疊符紙，將其向空中撒去。符紙在空中化為點點螢芒，向周圍擴散。除了懷璧道人所在的這架馬車，塔前廣場，塔后樹林，六重塔身，俱已被螢芒映照。不一會兒，螢芒全部折返，又重新聚為符紙，輕輕飄到懷璧道人手中。

這是探察凡人氣息的咒術(shù)，若是遇見人類，螢芒便會由碧轉(zhuǎn)赤。方才所有螢芒折返時皆仍是碧色，懷璧這才確信此處并無他人。

懷璧道人攜著郭知府，推開青天塔底層的大門，沿著昏燈下的幽暗樓梯緩緩上行。郭知府甚重，酒醉也使得他腳下無半分氣力，饒是懷璧道人內(nèi)力渾厚，攜之登上青天塔頂層第六重時，也覺疲累非常。

懷璧道人將郭知府扔到地上，喂他特制的醒酒丸藥。迎著夜風(fēng)，郭知府悠悠醒轉(zhuǎn)。

憑著那盞風(fēng)中搖晃的燈籠，頭昏腦脹的郭知府無法辨清眼前的情狀，他只能勉強識得距他不過數(shù)尺的懷璧道人。

郭知府疑惑地問懷璧道人：“道長，這是哪兒？”

“青天塔?！?/p>

冷風(fēng)使郭知府打起寒顫：“我怎么會在這兒？”

“是我吩咐的?！?/p>

“這更深露重的，”郭知府打了個哈欠，瞇了瞇眼睛，“道長要是想觀塔，明天白日我陪道長來?！?/p>

“不，這個時辰就很好?！?/p>

郭知府不愧是官場中沉浮過的人物，懷璧道人不同往時的三言兩語，便讓他心生警意：“道長這話何解？”

“郭盛，你可知我俗家名姓？”懷璧道人問道。天時，地利，人和，是攤牌的時候了。

“敢問道長高名?！惫贿呎f，一邊用手在四周摸索，慢慢憑著欄桿站立起來。他的踉蹌，越發(fā)顯現(xiàn)出懷璧道人清姿挺峻。

懷璧道人一字一頓：“薄顯，十年前，宛陵薄家唯一逃出滅門慘案的薄顯。”

是你！”郭知府原本一半清醒一半混沌的神志，霎時清明無比。

“是我?！睉谚档廊溯p笑，月輝之下，他的笑顏詭譎似魅。

【捌】

是他。

遙想從前，他還只是宛陵城中薄家那少年高才的公子，薄顯。

十五歲中舉讓他一戰(zhàn)成名，家中訪客絡(luò)繹不絕，其中相當(dāng)一部分，是城中有適齡女兒的大戶人家遣來的媒婆。他避之不及，每次只與同窗觀花走馬，吟詩作對，好不逍遙。

薄父見他這般，既欣慰，又無可奈何。欣慰的是他天縱英才，有如文曲星下凡。無可奈何的是薄顯一心考取功名，不愿承繼家業(yè)。眼見自己一日一日老去，薄顯作為第七代傳人，卻全然不愿修習(xí)仙籍，直說那是旁門左道。

神仙寶卷，薄家仙籍。

薄家先祖曾救下一位因為收伏妖邪而身受重傷的仙人，薄家先祖雖然家貧，卻窮極力量為素不相識的仙人治傷。仙人傷好后，感念其高義，于是將一本滿載術(shù)法的寶卷贈予薄家先祖，并傳授修煉之法。

仙籍中有隱身、騰云、延年益壽等諸多修仙者求而不得之術(shù)，凡人若是能得其中一樣，便可非同凡響。而修煉仙籍中的術(shù)法，也成為紀念仙人恩惠與先祖高義的方式，每代薄家傳人皆是如此。

到薄顯這一代，竟有斷絕的可能，這讓薄父愁白了頭。

薄顯不屑一顧的仙籍，卻被他人覬覦不已。這他人，便是與薄家毗鄰的，宛陵城中又一富戶，盧坤。

原先盧坤與薄家雖不交好，卻也客客氣氣。直到盧坤想讓自己目不識丁且脾性不佳的女兒嫁給仕途一片光明的薄顯未果后，兩家關(guān)系便冷了下來。

盧坤自是覺得自家女兒千好萬好，為給女兒出氣，他費大氣力買通薄家一個積年的下人，知道了薄家許多秘辛。其中一條，便是被薄顯不注意嚷嚷出來的，仙籍。

今上醉心道術(shù)是黃口小兒皆知的事情，盧坤心想，若是奉上這樣一本寶書，盧家自此便可興旺發(fā)達。

但單憑一己之力，難以取得仙籍。盧坤想到郭縣令。

這個曾經(jīng)的窮書生，庶吉士考試后被派到荒涼地界任縣令，幾經(jīng)周折才來到宛陵，卻再也沒有晉升。眼瞧又快到三年一考核的時間，盧坤的話正是瞌睡碰著枕頭，郭縣令欣然同意。于是他將薄父宣到衙門，威逼利誘了一番。

薄父雖然庸懦，然而涉及先祖，卻是不讓毫分。盧坤與郭縣令幾次索要仙籍未果，惱羞成怒的郭縣令羅織一個“妖術(shù)惑人”的罪名，將薄家一眾人盡皆下獄。

除外出悄悄探看將來妻子槿顏的薄顯，被薄父要求隨身攜帶仙籍的薄顯。

郭縣令放出風(fēng)聲，薄顯獻出仙籍，他便饒過薄家，不然薄家滿門皆要秋后問斬。

薄顯買通獄卒，去往牢中，與父親一番長談。

這個薄顯眼中守成有余銳氣不足的男人，秉承先祖遺愿與自己的本心，頭一次說了“不”。他囑咐薄顯，若是皇室得到仙籍，無異于將萬民置于水火?；诖?，縱然家破人亡，薄父猶不為悔。

終究，傷心欲絕的薄顯沒能如郭縣令與盧坤所愿。

薄家慘案之后，在槿顏的幫助下，薄顯離開宛陵，去往仙人修行的世外神山。仙人在贈予仙籍時曾留下話，若是薄家后人有難，可前去尋他。薄氏一族的血脈中，已被他種下可以尋得通往世外神山之徑的仙引。

薄顯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尋到仙人，并拜仙人為師。仙人在知悉薄家慘劇之后，亦頗多嘆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出于歉意，仙人對薄顯甚為關(guān)切，一身修為俱傳授與他。薄顯潛心修習(xí)道術(shù)，他以“懷璧”二字為道號，時時提醒自己不可忘懷家仇。

【玖】

“你竟未死！”當(dāng)年，還是宛陵縣令的郭知府，在與盧坤瓜分薄家產(chǎn)業(yè)之余，放心不下逃至遠地的薄顯，派去許多人手截殺，不想竟還是給他逃掉。

不久之前，盧坤的死訊傳來，郭知府并沒有當(dāng)回事。他甚至暗自慶幸，盧坤已死，當(dāng)年行止除他之外再也無人知曉。時間一寸一寸蠶食了他的警惕。他早已忘記曾有一個名叫薄顯的，雙目赤紅的少年。

他沒有想到，自己親自遣人迎進府邸的世外高士，竟是來索他性命的。

月光下，懷璧道人從懷中掏出一本散發(fā)著淡淡光暈的薄冊：“這個，就是當(dāng)年你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東西。”那簿冊似有靈魂，伴隨月光照耀，它的光暈愈亮，仿佛它是吞吐了月光，轉(zhuǎn)化到自身。很快，它便亮得如同一顆微小的月亮。

懷璧道人將簿冊平放至兩手之間，雙手迅速變化手勢，簿冊卻飄在空中不曾墜落。待懷璧道人數(shù)個手勢變幻完成，簿冊在空中微微晃動，隨后，光芒從兩端擴散至懷璧道人兩掌之上，并緩緩浸沒掌中。簿冊的光暈不久又恢復(fù)成淡光。

“它可每日汲取一次日月靈華，并可自行轉(zhuǎn)換，凡人得到這靈華，可增進功力，或是延綿壽歲。而這，還僅是它最微淺的力量?！?/p>

“這是……薄家世代相傳的仙籍！”郭知府驚呼。他雖從未見過仙籍的樣子，見此奇異之景，卻也瞬間猜出答案。

郭知府曾無數(shù)次想，若是當(dāng)年得到這本仙籍，呈交今上，他絕不止如今這個品級，而是早在京官中謀得一席之地，累遷高位也并非不可能。每想一次，他也就更恨薄家與薄顯一重。

“你既如此渴盼，我便將它送你?！睉谚档廊藢宰尤拥焦媲?。

“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郭知府不敢置信。當(dāng)年，他以薄家四十一口人為代價，都沒能得到的仙籍，此番懷璧道人竟說給就給。

懷璧道人玩味地笑笑：“你不想要么？”

雖然不知懷璧道人究竟打什么主意，但這“失而復(fù)得”的仙籍對郭知府來說，是貨真價實的青云之梯。他顧不得細思，彎腰伸出手去。

懷璧道人手指在空中輕輕一劃，仙籍便飄離郭知府?dāng)?shù)尺之距。每當(dāng)郭知府稍一靠近，仙籍便飄開他一段距離。如此數(shù)番，始終如是。

“你！”郭知府對懷璧道人怒目而視。他目光貪婪，聲息粗魯。

“能不能得到它，就憑你的本事了。”懷璧道人言罷，不再管他，縱身躍下青天塔。

青天塔下，懷璧道人掐車夫人中，喚醒車夫，問他：“好端端的，你怎么睡去了？”

“不是，是有人……”車夫的話，被懷璧道人手中一錠金子止住。

“也不知知府大人讓我們待在車上，獨自一人登上青天塔所為何事。”懷璧道人狀若無意地說道。

車夫看看金子，再看看懷璧道人，又想著知府素日的慳吝，他思量了好一會兒，終是咬牙嘆道：“誰說不是呢……也不知道大人這會兒能有什么要緊事，偏生一個人上了塔?！?/p>

懷璧道人與車夫皆抬頭望去，青天塔頂層的欄桿邊上，縈繞著一層緩慢流動的、淡淡的輝光。細辨之下，還能望見一個追尋輝光的龐大身影。

忽然，輝光躍出青天塔的欄桿，飛到無所憑依的空中。緊接著，那個肥碩身影也習(xí)慣性追尋著輝光，從欄桿之內(nèi)一躍而出，懷抱住輝光。

“知……”車夫話音還未落下，這懷抱輝光的肥碩身影便重重落在地上。

無視逐漸蔓延開來的血腥之氣，懷璧道人走上前去，從郭知府迅速變冷變硬的手中抽出那本仙籍，歸于自己懷中。

臨洲知府酒醉登塔卻不慎墜塔的第二日，欽差正自頭痛，原本郭知府引薦的懷璧道人也不知所蹤，此番竟是無功而返，回京還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今上的雷霆之怒。

然而，他剛出驛館，便見到無數(shù)跪求他申冤做主的百姓。一張張狀紙如雪花般飛到他面前，上面皆是郭知府這些年勾結(jié)上臣、貪污受賄、魚肉百姓的罪證。

閑適的迎道欽差搖身一變，成了案牘勞形的斷案青天?；鼐┓A明今上后，不僅沒有懲罰，還受到一番嘉獎。

今上裁定，郭知府死后無追謚，家產(chǎn)充公，其后人三代內(nèi)不得入仕。有仙人托夢今上，言及潛安道長道法精微，可堪國師之位。今上將潛安道長迎入京城，論道品經(jīng)，對其激賞不已，遂拜為國師。

【拾】

臨洲當(dāng)?shù)乜h志有過記載，這一年，臨州境內(nèi)發(fā)生過兩件大事。其一，是橫征暴斂的郭知府酒醉墜塔。其二，便是郭知府身亡隔日，數(shù)百年前的神山嵐洲再度出現(xiàn)。

天色昏黑，太陽神君仍在海之盡頭安眠，在嵐洲飛升至臨洲海岸之前，懷璧道人早已在此等候。他曾拜師學(xué)藝的世外神山，正是傳說中曾經(jīng)造訪臨洲的嵐洲。

懷璧道人第一次登上嵐洲，是憑借仙人在薄氏血脈中種下的咒術(shù)，而這一次，他背離世間早已既定的秩序還報家仇，他不再是清心寡欲的修仙者，已經(jīng)失去飛升踏上嵐洲的資格。唯一能使他以凡人之軀返回嵐洲的方式，便是嵐洲之上的仙人扔下登云之梯，他需得順著登云梯攀爬上去。

懷璧道人不單是為等嵐洲。他還在焦急地等一個人。

天色微微擦亮，向海面遠眺已可模糊辨識某個黑點之時，達達馬蹄聲從身后傳來，懷璧道人所等之人終于駕馬前來。

“阿顯！”來人是早與懷璧道人訣別過的槿顏。

她的身旁有一只白羽黑足紅喙的鳥兒。鳥兒見到懷璧道人，迅速飛至他的身邊，降落在他肩頭，接著化為一張寫有墨字的白紙，書信背面，是用朱砂寫下的符咒。

“幸好，你終于還是趕來?！睉谚档廊宋⑿?。

“中間遇到一場大雨，我見這鳥兒是字紙幻化，擔(dān)心它被淋濕，所以耽擱行程。”槿顏甚為愧疚。

“是我唐突。臨到最后，偏生念想傳信說要再見你一面?！?/p>

“不唐突，你愿意再見我，我很歡喜。”言罷，槿顏翻身下馬。大約是太過疲累，她下馬后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多虧懷璧道人眼疾手快，運氣助她穩(wěn)住身形。

“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槿顏?！睉谚档廊送窃絹碓狡冉０兜暮邳c，苦笑著嘆了口氣。

嵐洲神山之內(nèi)，仙人門下弟子多是仙靈，又或仙家后人，薄顯是世外神山之中唯一的凡人。雖如此，薄顯悟性極高，仙人曾言，若他潛心修煉，今生飛升之日可期。

可在復(fù)仇心切的薄顯看來，縱使修習(xí)仙術(shù)，人力依舊微淺，唯有羽化飛升，得證大道，方才能夠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尚尴捎重M是易事，饒他天資卓絕，待他如師父那般登臨仙界，少則數(shù)十年，多則百年。神山歲月悠游無盡，塵世非也。待他的仇人都已輪回轉(zhuǎn)世，散盡今生愛恨冤孽。他擁有再強大的力量，也都失去意義。

世外神山與人間素?zé)o關(guān)聯(lián)，薄顯拜入仙人門下，并保留人世記憶，已屬難得。薄顯折返人間，欲以仇人鮮血告慰先人，這將打亂人間原本的秩序，更是犯了修仙大忌。薄顯為求仙人允他此行，已付出極為深重的代價。

這是一個近乎詛咒般的交換條件：待薄顯此行目的達到，人世間關(guān)于“薄顯”的一切印跡將被銷去。同時他要用仙籍全部的力量，將一切恢復(fù)常態(tài)。

身為凡人的薄氏一族不再擁有仙籍?！氨★@”之名，也將從愛人槿顏與舊識郭逸腦中銷去，從薄氏家譜的名簿上銷去，從他昔年題字的折扇與書畫上銷去……從此，這世間只剩世外神山之中的懷璧道人。

“這么說，我很快就會忘記你？”槿顏聽完懷璧道人的話，沉靜一會，終是忍不住問道。

“是，世人再無人記得我音容。包括你?！?/p>

“從此，你將在嵐洲潛心修煉，直至成仙，是這樣么？”槿顏又問。

“我將再不能踏出嵐洲一步，直至飛升仙界?！睉谚档廊宿D(zhuǎn)過頭，不敢再看槿顏絕望的眼神。他凝視著海面，凝視著視界之內(nèi)，越來越大的嵐洲，山川形貌已可辨認，“其實，出不出嵐洲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意義。我即將成為沒有過去之人。既然如此，不若抓緊修煉，倘若真能成仙，也算對得起師父對我一番苦心?！?/p>

“你辛苦半生，總算能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可以期待?！遍阮侇a上有熱淚滑落，“但一想到你我再沒有旁人那般來世再結(jié)良緣的盟誓可約，心中仍有些許遺憾?！?/p>

懷璧道人掏出絹布，為槿顏拭淚，“我從世間消失之后，薄氏無子息傳遞，你的命運也會被改寫，再與薄氏一族無關(guān)。我偷窺過天機，你將在韶齡嫁得一位如意郎君。一生順意，夫妻恩愛，子孫滿堂。我的離去能夠讓你有幸福美滿的一生，我已經(jīng)覺得足夠?！?/p>

槿顏還想再說話，云霧繚繞的嵐洲已經(jīng)堪堪抵臨海岸。矗立在海面之上約有百丈距離的神山嵐洲極為壯闊，一眼望不見邊域，山巔高聳直插云霄。立于平地的槿顏竟見山下有四條巨龍交疊身形，吞云吐霧，托舉起這座神山。

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懷璧，塵事已消，這便歸來罷?！闭f完，云霧之中果真有一架登云之梯顯影，正好垂至地面。

“珍重。”懷璧道人言罷，頭也不回地朝登云之梯奔去。懷璧道人踏上登云之梯后，云霧迅速將其籠繞。

“阿顯，這一世，我雖孤苦，卻很開心能夠遇見你?！遍阮亗闹翗O，痛苦地彎下身子。她并不知道，這輕不可聞的告別語，已被風(fēng)聲遞送至懷璧道人耳畔。

在太陽從海平面上升起之時，第一縷日光從極東地界傳來，將嵐洲最高處的峰嶺照耀得莊嚴且瑰麗。四條巨龍發(fā)出震耳龍嘯，嵐洲追逐日光飛升而去。

槿顏忽然昏厥過去，她的身子漸漸消散成煙塵之狀。很快，這團煙塵將在宛陵某處院落之中，重聚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深宅夫人。

此間種種，將是這位夫人醒后忘懷情節(jié)的虛空一夢。

【拾壹】

不知過去多少歲月，一日，一位樵夫到宛陵城外的昭亭山上砍柴時，路過一片墳地。

這片墳地屬于一大戶人家，這家族積德行善，頗具佳評，至今已傳遞數(shù)代而殷實不絕。族中之人盡皆長眠于此。族中嫡支，更是埋葬在依山傍水的佳處。

樵夫快要走出墳地時，忽覺一道光芒閃過。回首望去，那道光芒落到這家族某代家主與發(fā)妻合葬墓穴之前。光芒漸漸散去，從中竟顯出一道人影。

只見那人白發(fā)白衣，清姿俊逸，背影卻稍顯落寞。

那人輕輕撥開墓碑上的衰草，言語輕不可聞。

忽的，松濤如嘯，驚得樵夫掉了手上的柴刀，發(fā)出聲響。樵夫慌忙撿起柴刀，再望去，墳前人影已杳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