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六記（組章）

黃亞洲

石桅巖

好端端一座峰巒，取了個大海的名字，直叫四周的云朵，都帶了浪花的咸味，有點不甚情愿。

那一枚，倉促路過的山鷹，也無端成了海鷗。

好端端一座峰巒，卻叫底部的群山，都成了甲板，叫那些榕樹、樟樹、杉樹，都晃成海藻。若是此時，有虹霓升起，我也只能望見一條拉不直的船纜。

況且，這面桅帆還是紅色的。因此，在白天，它恍若太陽；在黑夜，它是鮮血；這就使我聯(lián)想到船舶，聯(lián)想到中國大陸的歷史。翻騰在船舶四周的那些排浪，就不僅僅是咸的問題，還有腥的問題。

桅桿有多奇特，航路就有多復(fù)雜。

不知道在包圍石桅巖的這面大海中，有多少浪花出自我的心潮，只知道我在甲板上坐了這么久，始終無所進(jìn)退，紋絲不動。

桅桿有多偉大，航路就有多幽默。

午宴“山里人家”

一只幼弱的羊走上山腰，倏忽遭遇變故，成為烤全羊。

它的憩所，由羊圈變作瓷盤；它的朋友，由青草轉(zhuǎn)為蔥花。

山腰的樹枝搖動有多快，農(nóng)婦呼客的手臂，搖動就有多快。山是一個整體。

那些細(xì)細(xì)密密的溪魚，當(dāng)然是直接游上餐桌的。它們在上桌之前，通常會渾身一熱。品行的成熟，一般都在剎那之間。

現(xiàn)在，好客的農(nóng)婦又在院子里搖動枇杷樹，讓白枇杷直接落入白色的餐盤，讓我們以光滑的果核，吐出未來的果林。

客人是搖錢樹的概念，現(xiàn)在連山深處的風(fēng)也明白了。

至于我們先前吐出的那些整整齊齊的溪魚的脊椎，早已在山腰之間排列成細(xì)細(xì)的石階，密密麻麻，供我們下山。

我們的胃，這一個個山包，拼攏來，就是整座大山。

打出每一個飽嗝，就是一股山風(fēng)。

觀念已經(jīng)變化。永嘉一半以上的山，都可以由云霧清蒸。一抹斜陽，成為生姜。

紅十三軍軍部

把溪澗邊每一塊卵石，都握成手雷；把山道旁每一排松針，都編織成子彈帶；那些警惕的云雀、斑鳩和黃鸝，都是與偵察排有聯(lián)系的革命群眾。

真是有些膽大包天，一個胡公冕，一個金貫真，兩位名列通緝布告的“匪首”，竟敢把浙南、浙中二十個縣統(tǒng)統(tǒng)搓成鞋帶，綁入他們來去無蹤的行程，直教蔣委員長的故鄉(xiāng)常年風(fēng)雨不休，小小鐵錘與小小鐮刀乒乓亂響。

一個國家怎么走呢，肚子深處某一點的絞痛，會鬧得全身異樣；或是小腸，或是結(jié)腸，或是盲腸。

這個點，或叫做軍部，座落于胡家祠堂。而這一刻，歷史十分安靜。大門內(nèi)，左右兩個荷花池，年年都在夏風(fēng)里生出記憶。兩池綠葉，托著點點三角形的鮮血。

我走進(jìn)胡軍長的臥室，一摸竹床下鋪著的稻草，二掀板壁上掛著的蓑衣，三看木桌上那盞爍爍閃閃的馬燈，正吞吐一九三○年的詭異。

最后，我看見手提機(jī)關(guān)槍兩挺、土槍五枝、手槍四把，而當(dāng)年整整齊齊的六千官兵，如今都在哪里？

襤褸的是軍衣，還是歷史？

巖頭古村

古村建在水上。仿佛是這樣。

它的土名，一直叫巖頭村，它的洋名，可以叫威尼斯。

溪河里沸騰不已的水草，結(jié)構(gòu)成這個村落一半的植被。

水流湍急，從四周青山上直接流瀉，帶著三四條瀑布的余溫。

家家門前舀水。白天，煮茶；傍晚，溫酒。順帶摸幾顆螺螄，湊成半碟。

孩子們放學(xué)了，跑過石子路，書包打著屁股。一群雜色的鯉魚。

詩人們都說余生想在這里度過，計劃每天都從門前舀一瓢水，讓案上濕潤的硯臺，永遠(yuǎn)有魚游動。

我聽他們在說，水，以及水里的草，以及水里的魚，是文化的全部。

楠溪江漂流

一支竹排，牽著江的鼻子，漂流在我心里，順樹木而下。

這一群水鴨如此密集，我的心血管，會不會，臨時狹窄？

四周青山，總喜歡做出一些風(fēng)來，玩弄我的頭發(fā)與感情，用整整一個小時的功夫，柔情蜜意到了極致。

脫下鞋襪，讓我的前腳掌，成為河床；腳后跟，成為卵石。

過淺灘之時，竹排抖動起來。幾百顆鵝卵石撒嬌的聲音，在說明感情受傷，盡管是假裝的。

剛才我說一個小時，其實不確切。真相是，時間早已被風(fēng)全部吹散，顯得混亂不堪，混亂為旭日的晚霞，或者是黃昏的晨曦；混亂為往昔的未來，或者是未來的回憶；真的，此刻，我已經(jīng)不能確定我的感情漂流在何處，以及我的安靜的心，究竟在歷史的哪一頁，成為水鴨的沉浮。

我穿上鞋襪，回頭是岸，心里很是受傷。

這不是假裝的。

夜宿甌北鎮(zhèn)

夜宿甌北鎮(zhèn)，頭枕甌江，讓江中的夜航船，拖曳夢境。

那些夜航船，馬力夠大。我的夢境拖成水滴形狀。

小鎮(zhèn)宛若省城。筆直的沿江大道與巍峨的高樓大廈，總使我夢醒之后發(fā)生地理錯覺，好幾次這樣了。

小鎮(zhèn)孵出的那些品牌，“奧康”“紅蜻蜓”“報喜鳥”之類，雙翅生風(fēng)，時不時就拍動中國股市，馬力也夠大。

早起推窗，遠(yuǎn)眺甌江中央那個著名的江心嶼，怎么看，也像出自“奧康”的鞋子，無非尺碼大了，斷碼貨，且只剩一只。

這就是溫州的腳步。一步，就跨到了江中央，第二步，就到了對岸，那第二只鞋子我們就看不見了。溫州人過河不用“摸石頭”，那種彎腰之姿，太累。

謝靈運，中國山水詩的鼻祖，就在這里為官。昨夜第三個夢里，我就聽見他說：要聽信自然。

夜宿甌北鎮(zhèn)，難成眠。

我枕邊有顆淚珠，是江上晶瑩的航標(biāo)燈，水滴狀，運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