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斌
【關(guān)鍵詞】春秋戰(zhàn)國;中山國;白狄;飲食;服飾
【摘 要】考古資料表明,春秋中晚期的鮮虞白狄已經(jīng)開始自行種植農(nóng)作物,能夠與華夏民族一樣用陶質(zhì)或銅質(zhì)的甗、鬲和鼎蒸、煮谷物;戰(zhàn)國中期以降,白狄食用的谷物包括粟米和稻米,食用的肉食包括野生的飛禽走獸,也包括牛、羊、豬、狗、雞等多種畜養(yǎng)的動物,且已掌握較為復雜的加工谷物和肉食的方法。中山王墓中到處可見麻或絲的遺跡,靈壽故城出土遺物中則有數(shù)十件陶制紡輪,表明當時的白狄已經(jīng)學會用麻或絲制作衣服。深衣作為華夏諸國流行的服式,已為戰(zhàn)國中晚期的白狄所接受和采用。中山王一號墓中出土的銅俑所穿服裝并非“胡服”,而是中原服式的改良。
《禮記·禮運》曰:“昔者……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絲麻,衣其羽皮?!盵1]說明先民在未掌握農(nóng)耕技術(shù)和用火之前,在飲食上只能仰仗自然的饋贈,以草木的果實和動物的血肉為食材,對其生吞活剝而已,所謂“茹毛飲血”,正是對當時飲食情況的概括;在尚未掌握紡織技術(shù)之前,服飾只能因陋就簡、因利取便,從而經(jīng)歷一段以走獸之皮為衣、以飛禽之羽為飾的過程。相對華夏民族而言,我國周邊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相對滯后,茹毛飲血、衣皮飾羽的歷史更為漫長。時至春秋,當華夏諸邦已然“鐘鳴鼎食”“冠帶縉紳”時,戎狄仍然處于“不粒食”“衣羽毛” [2]的階段,在飲食和服飾上呈現(xiàn)出與華夏族不同的特征,故春秋中期的戎子駒支有“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摯幣不通,言語不達” [3]的言論。白狄作為諸戎的一部分,其飲食習慣與服飾特征應當在較長時期內(nèi)與華夏民族有著諸多的不同。然而,河北平山縣戰(zhàn)國中山國都城遺址和系列墓葬的考古發(fā)掘表明,一度建立中山國的白狄族群,至遲在戰(zhàn)國中晚期的時候,在飲食習慣和服飾特征上已基本趨同于華夏。
一、白狄中山的飲食
大約春秋中期前后,定居在太行山以東地區(qū)的白狄由于受到周邊農(nóng)耕國家和當?shù)赝林用竦挠绊?,在飲食結(jié)構(gòu)和食物加工的方法上均有接近華夏民族的趨向。首先,農(nóng)作物已成為白狄的主食之一。據(jù)《左傳》記載,魯昭公二十二年(前520),晉荀吳“略東陽,使師偽糴者負甲以息于昔陽之門外,遂襲鼓而滅之” [4] 。 “糴者”即市谷者[5],晉國軍隊偽裝賣谷者而襲鼓成功,說明當時前往中山賣谷者很多,也很頻繁,也說明谷子是當時白狄中山賴以生存的重要食物之一。位于平山訪駕莊村西北高地上的M8004是一座小型土壙豎穴積石墓,墓中出土有金絲圈耳環(huán)、鳥骨磨制的長形骨管和綠松石扁形珠相間串聯(lián)成的項飾、圓形泡飾等富有異族特色的隨葬物品,發(fā)掘者判斷其為春秋中期的鮮虞白狄墓[6]。值得注意的是,該墓還隨葬著銅制的斤、錛、鑿、削等,這些物品具有析石、掘土、切割等功用,應該是用于農(nóng)墾或收割的農(nóng)具,說明當時的鮮虞白狄已自行種植農(nóng)作物。其次,華夏族慣用的蒸、煮等加工食物的方法此時已為中山白狄所采用。靈壽故城一號遺址位于城址內(nèi)的西城區(qū)北,其時代為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根據(jù)遺址內(nèi)文化層中出土的陶片,器形有乳頭足低平襠粗繩紋灰陶鬲和細繩紋窄沿陶盆等”[7]。此外,春秋中晚期鮮虞白狄墓M8004、M8006分別出土器底有較厚煙炱的銅鼎和銅甗各一件[8]。說明這一時期的鮮虞白狄已經(jīng)告別“燔黍捭豚,汙尊而抔飲”的時代,而與華夏民族一樣用陶質(zhì)或銅質(zhì)的甗、鬲和鼎蒸、煮食物。
戰(zhàn)國中期以降,白狄中山的農(nóng)業(yè)已經(jīng)具有較高水平,這一點可從靈壽故城五號、六號遺址出土的大量錛范、長镢范、鏟范、臿范、鐮范、铚范、削范以及各種鐵制農(nóng)具中得到證明,因而“粒食”在其飲食結(jié)構(gòu)中的比重相應得到了提高。中山王一號墓出土的簠中殘留的食物或呈深褐色,顆粒較細密,有谷殼,當是粟米飯;或呈褐色,顆粒較粗,空隙較大而長,有稻殼,當是稻米飯[9]。說明當時中山的“粒食”中不僅包括出自北方的小米,而且包括原產(chǎn)于南方的水稻。肉食作為白狄中山的傳統(tǒng)主食,這一時期品種更加多樣。1955年,在石家莊市市莊村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中晚期遺址中出土有牛、羊、豬、狗、雞等動物的骨骼[10],中山王一號墓和六號墓出土的升鼎中分別殘留有馬、豬、牛、羊的骨骼[11],均為白狄中山肉食品種多樣之證。作為補充,飛禽、走獸也是當時白狄中山飲食結(jié)構(gòu)中的一部分,平山縣三汲鄉(xiāng)穆家莊村西戰(zhàn)國早期墓M8101出土的線刻祭祀狩獵紋銅鑒和凸鑄狩獵宴樂圖蓋豆上繪有射禽、捕獸以及用大鼎煮獵物的情景(圖一)[12],中山王一號墓出土的圓壺銘文有“苗蒐田獵,于彼新土”的文字[13],均為飛禽、走獸進入白狄中山飲食結(jié)構(gòu)之證。就加工食物而言,這一時期的方法更加先進?!稇?zhàn)國策·中山策》載有中山君宴饗都士時“因羊羹不遍”而致“司馬子期怒而走于楚”的事件[14],其中所云“羹”當是一種將肉類反復熬煎成汁并調(diào)以五味的珍饈?!对姟ど添灐ち易妗罚骸耙嘤泻透?,孔穎達疏:“羹者,五味調(diào)和。”[15] 《儀禮·士昏禮》:“大羹湆在爨”,陸德明《釋文》:“羹,《字林》作(月+羹),云:肉有汁也?!盵16]中山王一號墓隨葬的附細孔流銅鼎(圖二),出土時內(nèi)底部尚有干成結(jié)晶狀的肉羹汁[17],當是用于熬煎“羊羹”一類的特制器具。中山王圓壺有銘文“以取鮮薧,饗祀先王”,《周禮·天官·庖人》:“凡其死生鮮薧之物”,鄭玄注引鄭司農(nóng)云:“薧,謂干肉?!盵18]這種干肉的制作有較為復雜的程序,《禮記·內(nèi)則》稱之曰“為熬”,并介紹道:“捶之,去其皽,編萑,布牛肉焉;屑桂與姜,以灑諸上而鹽之,干而食之。施羊亦如之。施麋、施鹿、施麕皆如牛羊。欲濡肉,則釋而煎之以醢;欲干肉,則捶而食之。”[19]說明白狄中山當時已掌握較為復雜的加工肉食的方法。值得一提的是,中山王一號墓與六號墓均隨葬有大量陶質(zhì)和銅質(zhì)酒器,而且一號墓出土的兩個酒壺中還分別存有淺翠色和墨綠色的酒,開壺時尚芳香四溢,經(jīng)鑒定,系糧食或乳汁所釀[20]??梢?,當時的白狄中山既能烹制佳肴,又擅長釀造美酒。
二、白狄中山的服飾
兩周時期,麻、葛、絲是中原民族衣料的大宗[21],《墨子·辭過》“圣人……故作誨婦人,治絲、麻、棞布絹以為民衣” [22],《詩·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23],乃其明證。在戰(zhàn)國中晚期的中山王墓中,隨葬船只的底板上、銅鼎的蓋口之間、器物底座的銎內(nèi)、銅鏃箭鋌的頭部,均發(fā)現(xiàn)麻或絲的遺跡[24],足見當時麻或絲在中山也是平常之物。而靈壽故城出土遺物中有45件陶質(zhì)紡輪[25],中山王六號墓出土的銀首人俑[26]和中山王三號墓出土的人形玉俑[27]均明顯穿麻著絲,則足見當時的中山已能用麻、葛或絲制作衣服。
深衣是一種將上衣下裳連在一起的服式,出現(xiàn)于春秋戰(zhàn)國之交,廣泛流行于戰(zhàn)國時期的華夏諸國[28]?!抖Y記·深衣篇》謂其特點為:“短毋見膚,長毋被土。續(xù)衽,鉤邊,要縫半下。袼之高下,可以運肘;袂之長短,反詘之及肘。帶,下毋厭髀,上毋厭肋,當無骨者?!盵29]中山王六號墓出土的銀首人俑所穿之衣上下相連,左襟右掩并向后纏繞,衣領(lǐng)相交成直角,衣袖寬大,衣帶緊束腰間,衣服下擺褒博,后裾好似燕尾[30](圖三),其樣式與《禮記·深衣篇》所述完全吻合。穆家莊M8101出土的線刻祭祀狩獵紋銅鑒和凸鑄狩獵宴樂圖蓋豆,圖案中也有不少穿著類似服裝的人物形象,其中包括采桑者、射獵者、準備祭祀者、奏樂者、觀景者等等?!抖Y記·深衣篇》謂深衣“可以為文,可以為武,可以擯相,可以治軍”,適用面相當廣泛,在白狄中山國的出土遺物中得到了充分印證。
中山王三號墓出土的13件人形玉俑,包括男童、年輕女性和中年女性三種形象,所穿服裝屬于同一種類型,皆圓領(lǐng)、對襟、窄袖[31](圖四),與上述銀首人俑交領(lǐng)、右衽、寬袖的服式略有不同。有學者指出,人俑所梳牛角形上卷的發(fā)型與陜西寶雞茹家莊西周邢姬墓出土的銅俑發(fā)型一致,而《左傳·成公十三年》載呂相《絕秦書》有“白狄與君同州”之語[32],指白狄與秦同處雍州(包括今寶雞一帶),故邢姬墓銅俑代表的應是白狄人民形象,因此中山王三號墓玉俑代表的也應是白狄人民形象[33]。按,《禮記·王制》[34]《淮南子·齊俗訓》[35]《逸周書·王會解》[36]等在闡述古代少數(shù)民族之奇異風俗時,特意指出戎族、夷族、越族的“披發(fā)”(或稱“斷發(fā)”“鬋發(fā)”“劗發(fā)”)與華夏民族有異,并沒有提及狄族的發(fā)式與華夏民族有什么不同,可見狄與華夏民族應同是蓄發(fā)的。至于將結(jié)成牛角狀的發(fā)式認定為白狄的特有發(fā)型,既得不到典籍的相應支持,也沒有足夠的考古實物佐證?!稘h書·地理志》曰:“北虢在大陽,東虢在滎陽,西虢在雍州。” [37] 西虢乃周文王之弟虢叔最早的封邑[38],雍州自周初就是周人的勢力范圍,西周邢姬墓出土銅俑所反映的很難說一定就是白狄形象。而中山玉俑所穿圓領(lǐng)、對襟、窄袖之服裝當是深衣的改良形式,因為其上下相連、腰部緊束以及下擺褒博的特點仍與深衣相同。
此外,中山王一號墓出土的“胡服人俑器足”(圖五),有學者認為:“此器為我們提供了戎狄的胡服形象,不僅左衽且為窄袖緊口,便于行動作戰(zhàn)。所以趙武靈王為奪取‘胡地中山而提倡‘胡服騎射,反映了中山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互融互補?!盵39]
筆者認為,此俑非胡人形象。東漢以前的“胡”主要指匈奴[40],匈奴人種的面目特征為“深目、高鼻、多須” [41],發(fā)型為“椎髻”,即“一種單個的、像一把錘子一樣拖于腦后的小髻” [42]。此俑“面部突起,眉骨和顴骨較高”“頭散披結(jié)小辮”的形象與匈奴人不類,應不能稱之曰“胡”。趙武靈王所說“胡地中山”乃并列式結(jié)構(gòu),“胡地”當指東胡、林胡與樓煩所居之地,并非指中山,此其一。其二,胡服的特點是上下衣各自獨立,其中上衣短小,直襟,不帶曲裾[43],下衣為長褲,寬襠,褲腳收束。王國維稱之為“袴褶服”,并指出:“以袴為外服,自袴褶服始。然此服之起,本于騎馬之俗,蓋古之裳衣本乘車之服,至易車而騎,則端衣之聯(lián)諸幅為裳者,與深衣之連衣裳而長且被土者,皆不便于事。趙武靈王之易胡服,本為習騎射計,則其服為上褶下袴之服可知?!盵44] 應該說是非常有道理的。而此銅俑所著之 “左衽”衣服上下連屬在一起,下部也沒有寬大的褲襠與各自獨立的褲腳管,顯然不能稱之為“胡服”。河南汲縣山彪鎮(zhèn)一號墓所葬者為戰(zhàn)國初年的魏襄子 ,其中所出水陸攻戰(zhàn)紋銅鑒上繪有荷戈而立的華夏武士[45],這些武士所著衣服之款式好似今日女士之短連衣裙,與此銅俑所著正屬一種類型,這時距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改革尚有百余年,因此,銅俑所著服裝的源頭同樣在中原華夏國家,謂之為“胡服”顯然不妥。
“服以旌禮” [46],通過服飾來反映社會等級的差別是先秦華夏禮制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關(guān)于這一點,《周禮·司服》有更具體的記載:“公之服,自袞冕而下如王之服;侯伯之服,自鷩冕而下如公之服,自毳冕而下如侯伯之服;孤之服,自希冕而下如子男之服;卿大夫之服,自玄冕而下如孤之服,其兇服加以大功小功;士之服,自皮弁而下如大夫之服,其兇服亦如之,其齊服有玄端素端。”[47]白狄中山的服飾制度是否有如此嚴格,目前尚沒有材料證明。但穆家莊M8101出土線刻祭祀狩獵紋銅鑒和凸鑄狩獵宴樂圖蓋豆紋飾圖案顯示,駕車、侍射、挑獵物、與野獸近距離搏斗者皆短衣光腿,而乘車、射箭、奏樂、觀景者皆長袖寬裳,一定程度上說明戰(zhàn)國早期的中山已經(jīng)在服飾上體現(xiàn)出等級差別。
[1][2][19][29][34]西漢·戴德,戴勝:《禮記》,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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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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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河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河北省石家莊市市莊村戰(zhàn)國遺址的發(fā)掘》,《考古學報》1957年1期。
[14]西漢·劉向:《戰(zhàn)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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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9]王素芳,石永士:《中山國探秘》,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20]北京市發(fā)酵工業(yè)研究所:《中山王墓出土銅壺中的液體的初步鑒定》,《故宮博物院院刊》1979年4期。
[21]常金倉:《周代禮俗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
[22]戰(zhàn)國·墨翟撰,清·畢沅校注:《墨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24]河北省文物管理處:《河北省平山縣戰(zhàn)國時期中山國墓葬發(fā)掘簡報》,《文物》1979年第1期。
[28]孫機:《深衣與楚服》,載《中國古輿服論叢》,文物出版社,2001年
[33]黃盛璋:《再論平山中山國墓若干問題》,《考古》1980年5期。
[35]西漢·劉安撰,陳廣忠譯:《淮安子》,中華書局,2014年。
[36]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37]漢·班固著,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2013年。
[38]楊寬:《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40][42][43]孫機:《洛陽金村出土銀著衣人相族屬考辯》,載同[28]。
[41][44]王國維:《西胡續(xù)考》,載《觀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
[45]高明:《中原地區(qū)東周時代青銅禮器研究》,載《高明論著選集》,科學出版社,2001年。
[47]東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責任編輯:谷麗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