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國真：一個沒被主流詩壇認可的著名詩人

林梅琴

汪國真（1956—2015），祖籍廈門，詩集銷量最多的中國當代詩人之一，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掀起一股抄詩風潮，代表作《熱愛生命》《山高路遠》等。

年4月底，汪國真因為肝癌去世再度成為公眾關(guān)注的焦點，人們突然記起了這個一度火遍全國，詩集買斷貨、盜版爛大街的詩人。一大批曾經(jīng)的文學青年，開始重新吟哦他的詩作，懷念過去手抄詩句的日子，當然，他們也順帶追憶了一下自己的青春年華。

對汪國真來說，這種流行不是第一次了，不過很有可能，這會是他最后一次被如此廣泛地討論。

他比北島、舒婷、顧城還要火

80后、90后可能只是覺得汪國真這名字有些耳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這些經(jīng)典詩句，多多少少會有點印象。而對于60后、70后來說，汪國真的意義好比青春期懵懂的暗戀，即便幼稚卻不失真摯，即便難忘卻不能回頭。

在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前期，很多學生是在汪國真的陪伴下成長起來的，他們在筆記本、賀卡、日記、甚至是情書上，抄錄那些淺白而又溫暖的詩句。那時候，不知道汪國真，會被認為是件很無知的事。

1990年的春天，在某中學的課堂上，發(fā)生了一件很尋常的事，但這件尋常事帶來的連鎖反應(yīng)卻并不尋常。當時有幾個學生在底下不認真聽講，開小差抄東西，老師發(fā)現(xiàn)后，才知道他們抄的是一位名叫汪國真的人寫的詩。

“老師問你們喜歡汪國真的詩嗎？這些學生回答，不是我們喜歡，很多學校的學生都在抄，就抄汪國真的詩?！蓖魢婧髞砘貞浾f。

這位老師的愛人孟光，是當時北京學苑出版社的編輯室主任。他聽了妻子的描述后，敏銳地感覺到這是一次出版商機，于是著手做了社會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果然有很多學生在抄汪國真的詩，也有很多人想買汪國真的詩集，而市面上還沒有相關(guān)的出版。

多方打聽后，孟光找到了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任職的汪國真，承諾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稿酬、最好的裝幀”為他出書。僅僅用了23天時間，汪國真的首部詩集《年輕的潮》就出版了。

這對汪國真來說，是件頗為意外的事。當時，出版詩集的渠道有兩種：第一，作者自費出版;第二，作者報銷若干冊以后出版社出版。

“出版社主動找一個人出詩集，這種事好像天方夜譚一樣，他們（汪國真的同事）都覺得很奇怪，說出詩集不賠錢??？后來學苑出版社說你們不用管，他的詩集賠不了，因為已經(jīng)做過市場調(diào)查了。那我當然愿意了，作為一個寫詩的，有出版社主動給你出詩集?！痹谶@之前，汪國真還經(jīng)常收到退稿，更別提出書了。

當時主流詩壇要數(shù)舒婷的詩集賣得最好。她的代表作《雙桅船》1982年出版，1987年第四次再版，總印數(shù)為5.4萬冊，而賣得最好的詩集《朦朧詩選》，1985年出版，到2002年總印數(shù)24萬冊。

事實上，上個世紀80年代才是詩歌的黃金期，到了90年代，已經(jīng)進入冷卻期。不過汪國真卻逆流而上，在1990年創(chuàng)下了至今無人打破的紀錄。

《年輕的潮》首印15萬冊，很快便售罄，甚至一個上午就賣掉了4000多本。一年時間里，這本詩集數(shù)次再版，不算盜版也有60多萬冊，堪稱詩歌出版的奇跡。

“自己當時也沒有怎么樣，忽然就火起來了，命不錯?！蓖魢嬲f。

當然，這場迅速走紅的背后，是一段長達十多年不知結(jié)果、也無法預測結(jié)果的耕耘。

他活在遍地都是詩人的年代

祖籍廈門的汪國真，出生在北京的一個機關(guān)大院里，父母都是廈門大學畢業(yè)。在他們的影響下，汪國真很小便開始接觸文學作品，讀了《三國演義》《水滸傳》，也讀了《復活》《安娜·卡列尼娜》。

1971年，15歲的汪國真初中畢業(yè)后被分到了工廠，開X51立式銑床?！?5歲正是嗜睡的年紀，但是每天晚上都不能睡覺，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當時根本看不到未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將來爭取當一個八級工，這已經(jīng)是技術(shù)工種里面最高的一個級別。”這時候的汪國真還和詩人沾不上邊，偶爾看看小說，大多數(shù)時間荒廢在了打乒乓球和撲克上。

直到1977年高考恢復，汪國真才重新?lián)炱鹆苏n本，復習一年后拿到了暨南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雖然說讀文科并不是他的本意，不過能從工廠走進窗明幾凈的大學校園，對汪國真來說已經(jīng)是很幸運的事了。

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大學校園里，文學的地位遠比現(xiàn)在要高得多。當時，幾乎每個系都會組織文學社、辦刊物，各種詩社遍地開花。大學生們聚在一起談?wù)摽档?、黑格爾、但丁，把小說、散文和詩認真地謄寫在紙上，到處投稿。

作為華僑學校的暨南大學，匯集了一大批港澳臺同胞，文化氛圍更是多彩而自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汪國真也拿起筆來。而他之所以選擇詩歌作為表達的方式，有個很“人性”的理由：“我的字差到連畢業(yè)論文都是找人謄寫，編輯要看我的字會非常費勁。我這個人比較善解人意，我就要替人家考慮。你寫得長，編輯沒人認真看，即使寫得不錯，也是白寫。詩歌字數(shù)少，可以讓他在厭煩前看完。”

1979年4月13日，還在上大一的汪國真從同學那里聽說，《中國青年報》發(fā)表了他的處女作《學校的一天》：“天將曉，同學起來早，打拳做操練長跑，鍛煉身體好……”這首打油詩最初抄在暨南大學的黑板報上，被前來采訪的《中國青年報》記者看到了，抄下帶回北京發(fā)表。幾天后，編輯還給汪國真寄來了鼓勵信和兩元稿費。

這對汪國真來說，是個極大的鼓舞。他開始頻繁投稿，從閱覽室抄下刊物的地址后，就把作品像撒網(wǎng)一樣撒向全國的報刊，然后收到多達十分之九的退稿，過三個月后又換個信封投到別家。還好當時投稿是不用郵資的。

“他寫得很多，但寫得很差?！蓖嗤瑢W張潤森曾這樣評價。

汪國真則認為：“我當時寫和投都很隨意，對自己要求不是很高?！?/p>

而真正讓汪國真成名的，則是那首眾人耳熟能詳?shù)摹稛釔凵?。在先后被北京、四川的兩家刊物退稿后，它才作為卷首語刊登在1988年第10期的《讀者》上。這時候，汪國真已經(jīng)有了近十年的寫詩投稿經(jīng)歷了，他也是同學里少有的幾個畢業(yè)后還堅持創(chuàng)作的人。

詩作的發(fā)表，讓讀者漸漸熟悉了汪國真這個名字?！昂芏嘧x者當年都有一個閱讀經(jīng)驗，就是一開始的時候他摘抄，并未注意作者，但是抄著抄著他就發(fā)現(xiàn)，作者是同一個人，這個時候他們這些抄詩的人就開始互相交流，發(fā)現(xiàn)他們喜歡的是同一個人，然后大家就開始湊，比如說我抄了十幾首，你也抄了十幾首，這中間有很多是不同的，那我們就開始彼此交換沒有的詩，這種方式使得這個圈子越滾越大。最后，在大學生和中學生當中，我的詩就變成了時尚?！蓖魢孢@樣解釋自己的成名。

在1989年秋天的“金秋書市”，不斷有人到出版社攤位上咨詢汪國真的詩集。而他也收到許多讀者來信，詢問哪里能買到他的書。

《年輕的潮》出版后，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收發(fā)室人員從一個加到了三個，專門用來應(yīng)付汪國真每天幾百封的來信——求愛的、訴苦的、要求指正的……

“從1990年到現(xiàn)在，盜版和正版的數(shù)量加起來應(yīng)該有2000萬本以上，其中大概600萬左右是正版……兩千多萬冊的數(shù)字，代表的是讀者的認可……我成名后沒聽說過有哪位國內(nèi)詩人超越我的影響力的，起碼現(xiàn)在還沒有。”2010年汪國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這樣說道。

有一次，北京王府井書店掛出了“《汪國真詩集》未到貨，何時到貨不知道”的條子，汪國真裝作普通讀者前去打聽，被售貨員的一句“每天那么多人問，哪能一一回答”給塞了回來。

成名以后，汪國真還受邀到各地大學開講座、辦簽售會，前來參加的學生多到需要安保人員保證通行，好比現(xiàn)在的明星。華東師范大學1989級中文系的黃曉峰在文章中回憶汪國真到華師大演講時的場景：“汪的影響力實在是大得出奇，最先安排的40人的教室，擠滿了;又換80人的大教室，還是擠滿了;后來換到能容納數(shù)百人的階梯教室，汪國真如眾星捧月一般出場了?！?/p>

主流詩壇并不認可他

盡管在讀者群里，汪國真是絕對的著名詩人，不過在主流詩壇里，他卻沒有獲得相應(yīng)的認可。

在各大影響力較大的文學刊物那里，汪國真的詩并不受歡迎，甚至很難發(fā)表。編輯唐曉渡回憶：“那時候我在《詩刊》工作，他就捧著個本子，到處請這個老師看，請那個老師看。他也拿這個本子給我看過，但是當時他的詩根本達不到發(fā)表的水平?！?/p>

汪國真1990年在華東師范大學演講時，華師大夏雨詩社的學生就公開對他進行了批評。不久后，上海《青年報》用一整版的篇幅，刊登了那些學生的批評文章。

同樣的，在各種文學獎項那里，汪國真也遭到了冷遇。

再是文學史方面。在1988年程光煒主編的《歲月的遺照：當代詩歌精品》里，沒有收錄汪國真的任何作品。這本詩歌選因為直接導致了“盤峰論爭”，引起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的攤牌，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如果說當時汪國真因為沒有出版詩集還不夠影響力的話，那么到了1999年，他已經(jīng)足夠火熱。然而在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和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這兩本大學中文系中影響最大的當代文學教材里，都沒有汪國真的名字。2005年南開大學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同樣如是。

有人甚至拿出張清華主編的《1978—2008中國優(yōu)秀詩歌》來做靶子，認為這本集子連一些“二流詩人”的作品都收錄了，汪國真的詩卻沒有入選。有好事者還估算了所有入選詩人的詩集銷量，得出的結(jié)論是“加起來還沒有汪國真一個人的多”。

不被主流詩壇認可的汪國真，受到了許多非議。他的詩被一些人批為“過于通俗，充滿了心靈雞湯式的格言警句，缺乏足夠的深度”。詩人龔學敏直言，汪國真“不是自己欣賞的那一類詩人”;四川省作協(xié)副主席曹紀祖則認為他的詩“藝術(shù)手法單一，缺少當時社會變革的時代特征，沒有進入較高的文學層次”;詩人于堅也說：“他把詩寫得很簡單，語言很蒼白，詩歌變成了所謂心靈雞湯，更像是軟性的豪言壯語?！?/p>

面對這些聲音，汪國真有自己的堅持?！拔覍ψ约涸姼璧纳苡凶孕?，不僅是過去，現(xiàn)在更自信。如果沒有生命力，沒有藝術(shù)魅力，一個人的詩歌被盜版20多年，這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蓖魢嬲f，他覺得自己的詩歌就是經(jīng)典。

雖然批評聲一度鋪天蓋地，卻沒有給他帶來沒有太大的困擾：“我的性格，屬于表面文靜而內(nèi)在越挫越奮。我知道什么有益什么無益。我從來不寫文章去批駁他們，我從來不說，我覺得這無益。我選擇自強?！?/p>

且不論汪國真的詩究竟處于什么樣的水平，但就影響力來說，確實鮮有人能達到他的高度。

那么問題來了，當時比汪國真寫得好的，不乏其人，為什么他成了最紅的那個？

當文字變成一種生意

都說時勢造英雄，汪國真的走紅多多少少離不開大環(huán)境的影響。

在上個世紀90年代，改革開放造就全民“下?！钡钠孥E，理想暫居別處，經(jīng)濟則走在了前面。老一輩的政治抒情式詩歌早已退出了詩壇中心，朦朧詩在80年代大行其道。按理說，汪國真這種大白話風格的詩歌很難和那些云里霧里的朦朧詩搶占話語權(quán)。

不過也正是這種淺白清新，抓住了當時大學生、中學生們那種不識愁滋味又渴望表達的心理。那些勵志中帶著抒情、單純又易于理解的詩句，恰恰是他們想說又說不好的話，自然讓他們?nèi)滩蛔∫聛怼?/p>

從市場的角度來看，意識流、超現(xiàn)實主義實在無法被普通大眾所理解，閱讀量最大的，還是通俗小說。同樣的，北島、海子、顧城這批人的詩，讀起來畢竟費勁，而汪國真的詩又短又好記，當然更易于傳播。

而且單從詩集的名字上來說，汪國真的詩也圈住了特定的讀者群——《年輕的潮》《年輕的風》《年輕的思緒》《年輕的瀟灑》《年輕的季節(jié)》《年輕的夢戀》。都說女人和小孩的錢最好賺，在文化界里，這樣的道理同樣能行得通，不信，看看現(xiàn)在的青春偶像劇收視率有多好就知道了。

和如今的一些文學明星不同，汪國真倒沒有因為盛名而招來太多的人身攻擊，這或許和他的性格有關(guān)。

中國人似乎都愛做些附庸風雅的事，一個小小的名人題字也會讓他們樂呵半天。成名給汪國真帶來的，當然也包括一大批邀約。對于這些，隨和的他一向來者不拒，雖然要為此而到處奔走忙碌，不過汪國真說：“我不認為這樣做就讓我降格了。只要對社會是有益的、健康的，就不必選擇對象。”

詩人大衛(wèi)說：“我對汪國真的印象就是不裝，他沒有所謂名人的架子，總是很低調(diào)、很謙虛、很純樸，非常好相處。從沒見他失態(tài)，從沒見他發(fā)火。你在他面前背他的詩他固然高興，但也不會因為一高興就把杯中酒干了，他總是很得體?！?/p>

于是在各種開幕式、企業(yè)活動、電視節(jié)目中，汪國真的身影頻繁出現(xiàn)，形形色色的景區(qū)、酒店，都能看到他的題詞。因為字寫得不好，1993年汪國真開始練習書法，每天一小時，練了整整一年，后來還出了書法集，他的作品甚至被當做國禮送給外賓，一幅書法拍出了23萬元的高價。2003年，汪國真又開始自學音樂，并出版了第一張舞曲專輯《聽悟汪國真——幸福的名字叫永遠》。那時候，他已經(jīng)幾乎不寫詩了。

2008年時，汪國真這樣介紹自己的收入來源：“我有一個自己的工作室，主要為一些企業(yè)、風景區(qū)和城市制作宣傳歌曲。成立這個工作室，也是為了便于轉(zhuǎn)賬，因為很多時候我給一些單位寫歌，他們付酬都是通過正規(guī)的手續(xù)，不能說給你現(xiàn)金沒有發(fā)票之類的，開發(fā)票要交稅嘛，有經(jīng)紀人幫我打理這些事情?！?/p>

近年來，汪國真并不曾退出公眾的視野，但比起當年，他的熱度已經(jīng)遠不如前。事實上，1990年過后，他就沒有那么火了。對此，汪國真一直覺得那是1991年他參加了央視業(yè)余主持人大賽表現(xiàn)不佳所導致的。

也許我們不能把汪國真和娛樂明星、網(wǎng)絡(luò)紅人做比，但如果非要作參考的話，從家喻戶曉到乏人問津，他們確實有相似的地方。在這個時代，真正被遺忘的，其實不是寫作的人，而是那些動人的文字，更何況是汪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