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的極靜

摘要： 《亂》是一部剝?nèi)ス适峦鈿さ摹⒂醚廴タ?、用耳去聽、用心去體會的視聽盛宴，是一部借用電影的形式語言展覽的動態(tài)畫廊，故事是載體、人物是符號、本質(zhì)是用流動的畫面呈現(xiàn)出黑澤明日本式的極靜之美。

關(guān)鍵詞：視覺意象 ?靜逸 ?極致 ?構(gòu)圖 ?華麗 ?死亡

《亂》是大師黑澤明的晚年作品，影片取材日本戰(zhàn)國時代一段寓言，并將莎士比亞不朽名著《李爾王》的情節(jié)融合其中，敘述了虛構(gòu)的戰(zhàn)國大名“一文字家族”滅亡的故事。就電影的故事性而言，它力圖從天的觀點來看待人世的“業(yè)”，揭示人生的真諦，表達對人生和世界的基本看法。繼承了黑澤明電影藝術(shù)選題與創(chuàng)作的一貫風格，是典型的黑澤明作品。但是，《亂》又有其不同于黑澤明其他作品的特點，例如，就影片的情節(jié)和人物塑造講，顯然沒有《蜘蛛巢城》《影子武士》《羅生門》等巨作成功。電影的基本情節(jié)翻拍了經(jīng)典《李爾王》，在講訴經(jīng)典的同時，必然由于經(jīng)典化而失去電影藝術(shù)敘述方式的非戲劇性。人物塑造借鑒了日本能劇的臉譜特征和表演形式，符號化的人物塑造和人物關(guān)系排擠了人物內(nèi)心的深度刻畫，更犧牲了撩人心弦的電影藝術(shù)所獨有的敘述方式。如此感受相信黑澤明心知肚明，大師放棄了電影藝術(shù)有別于戲劇藝術(shù)和戲曲藝術(shù)的敘述方式，大約是有意而為之，目的是突出電影藝術(shù)中的視覺意象和聽覺意象?！秮y》是一部剝?nèi)ス适峦鈿さ?、用眼去看、用耳去聽、用心去體會的視聽盛宴，是一部借用電影的形式語言展覽的動態(tài)畫廊，故事是載體、人物是符號、本質(zhì)是用流動的畫面呈現(xiàn)出黑澤明日本式的極靜之美。

一、綠野與白城

影片以精典的日式長笛開始。平緩而起伏的山巒呈現(xiàn)出了滿滿的綠色。那一刻，伴隨著長鏡頭緩慢的推進，無需配音我們已經(jīng)看到而不僅僅是聽到了簌簌的風聲。原上，駿馬、強弓、精致的武士，由遠及近而又由近及遠，目光所及已然超脫了一場狩獵，展現(xiàn)的是一片綠、是一場空、是一種緊致的寧靜。此時，我們感受不到“亂”，能夠感受到的是黑澤明寫意的筆法和島國日本無限的精致和井然的秩序。

狂亂的馬蹄聲影片繼續(xù)。依然是起伏的山巒一片綠色，由于空氣的疊加效果，遠處的綠意淡淡的蒙上了一層青灰色，與開篇的滿目翠綠略有區(qū)別，不過是在靜逸之上略填了些憂傷，這一絲憂傷融入綠野預示著情節(jié)的繼續(xù)。一群武士等級分明的錯落于畫面中，黑色的帷幔將遠山隔開，人物對話絲毫沒有影響影片的寧靜，長達十幾分鐘的對白留給“觀眾”恰到好處的時間與空間，讓觀眾用心體味欣賞大師的構(gòu)圖之美。青山下、帷幔中老父與三子對坐，考究的日本和服與精致場景交相呼應(yīng)。父子四人的服色基本貫穿影片始終，父王的白色、太郎的黃色、次郎的紅色、三郎的藍色，紅黃藍三色匯聚成了白色，預示著父與子的孕育和叛離。驚醒的父王在三子的圍繞下訴說著夢境。這一刻，我們已經(jīng)忘卻了父王的訴說。我們看到的、感受到的是華美和服包裹著的老年武士生硬挺拔的身軀和手扶倭刀托起的一顆沉甸甸雕塑般的頭顱。在綠野之上，黑澤明極簡的通過對白和色彩交代了故事情節(jié)。《李爾王》的模板已經(jīng)清晰明確地擺在觀眾面前，我們實在不必費一點心思去猜測故事的結(jié)局和過程。在綠野之上，我們感受到的是一幕百看不厭的經(jīng)典話劇，撩撥我們的已經(jīng)不是劇情，而是超脫了劇情的話劇本身。以致場間的幕起幕落我們也能在影片中找到符號，臃腫的白云漸次逼近，宣告著明快清新的翠綠落幕。

1;2;5;15，4組數(shù)字、4個音符，干凈利落地排滿了畫面。父王一人居中而坐;兩位王爺貴客守住畫面右角; 三子和二心腹五人擺在畫面左邊;十五名部屬背向觀眾將整幅畫面托起，夾雜著略暗了些的草地和更灰了些的遠山，這一幕訴說著虛妄的自信和卑怯的迎合。即后父子的折箭表演、忠奸的語言表述，通通定格在虛妄遠山襯托下的卑怯綠野之上。黑澤明運用定焦鏡頭將戲劇化的人物和人物關(guān)系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綠野已經(jīng)不在是開場時具有強烈進深感的、供人馳騁的綠野了，在遠山的壓榨下留在畫面中的雖然還是那片綠，但所剩所感的已經(jīng)是庭院級別的一席草地。此刻烏云排空而致。

夕陽，暮色。遠山下的綠野鍍上了一層濃重的褐，雖然還是綠，但已被落日余暉渲染得不成樣子。兩名武士、兩匹駿馬，門神一樣守住畫面，各自的無奈和慵懶配合著暮色下的綠野訴說著被放逐的情懷。一場追逐貫穿了幾幅畫面，更加深沉的暮色下綠野成了黑褐色，這場綠已然是概念的提醒和記憶的殘留了。駿馬與武士剪影一樣的被黑澤明先生貼到了天際線上，而天際線不再是熟悉的黃金分割，1：3;1：2;1：4，構(gòu)圖強化了人們的視覺緊張感?；璋档?、僅剩一絲生命和綠色的曠野上武士背坐，我們與武士一起凝望遠山，孤獨、悲涼、灰暗在寧靜中孕育著悲劇的情結(jié)已經(jīng)無法阻擋。

伴隨著稍許滋擾的盛夏聲音白色的城映入眼簾。日本的城不同于歐洲的堡、也不同于華夏的城，既有歐堡的錯落又不失華夏的風范，既有歐堡的素雅又兼具東方的威嚴，日式古城源于盛唐、別于明清、自成一系、風格獨具。白城之上濃云滾滾，透著潮潤、泛著藍光。黑澤明在綠野與武士之后試圖讓我們感受到日本的另一種美，只是一座城，簡單的節(jié)奏、片刻的休恬讓觀眾期待著城中華美的衣裳和女子的清香。

白城之中唐風華韻的婦人優(yōu)雅的走過，不必任何旁白，咄咄的氣勢催促著情節(jié)的繼續(xù)。太郎一人憑欄遠望，遠去的綠野深邃而虛妄，僅僅是背影便將太郎父未死而繼位的竊喜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金色的廳堂內(nèi)，一武士、一婦人、一柄倭刀、一副字畫——這就是戰(zhàn)國大名的正殿，簡約的內(nèi)飾與絢麗的和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對比恰當?shù)牧朔磻?yīng)日本文化中簡與繁的極致。父王與隨從的夜宴圍繞著幾處篝火，隨從們的排列再次展現(xiàn)了黑澤明的構(gòu)圖美，伴著和歌、伴著笑臉，武士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與父王一起滑進了深淵。鏡頭再次將我們帶回了金色的廳堂，畫面中多了父王與一柄孤獨的燈臺。太郎夫婦的無情與刻薄映襯在暖金色的畫面之上，如此的華美、如此的靜逸、如此的極致，這就是日本文化的一個側(cè)面，極致的、靜逸的、華美的幾近無情。滾滾烏云裹挾著白色的城飄出了畫面。

二、 血色浮塵

魚鱗般的晚霞暖灰中透著一絲緋紅，貴婦的長發(fā)垂過腰間將華麗的和服一分為二，與白城中貴婦形成鮮明對比的不僅是旁白佛歌，更是凄婉色彩籠罩下的剪影構(gòu)圖。戰(zhàn)國大名相互攻伐，勝者殺其男子娶其女子，這種人倫下的親情無比糾結(jié)。如何生存在這個欺世盜名的年代？男子或可殺得果斷、死得無怨，而女子只能懷恨于心不然就是了然于佛了。同樣的這一幕，父王與自己的兒媳對坐。頹老的父王試圖在兒媳的臉上找到一絲恨意來紓解自己當年的殘暴，而面對兒媳今生種種前世緣緣的平靜，父王的內(nèi)心如同這一幕的背景一樣，褪去了僅剩一絲的緋紅、剩下了一片純純的灰朦。而這灰朦剛剛是個開始，隨著次郎的登臺和表演，父王才真正的走向了靈與肉的毀滅。在毀滅即將到來之際，這灰朦恰顯得無比的友善，似乎這灰色的基調(diào)能夠調(diào)和毀滅的殘忍，至少麻痹毀滅的沉重。

如果說太郎的殘忍還只是殘忍，那么次郎的殘忍就變得刻毒了。一面濃灰色的石墻將畫面填滿，父王與次郎迎面對立。面對次郎的虛偽、想起太郎的麻木，老父失望而憤怒、憤怒而絕望、絕望而強橫。那灰墻，被人堆砌的嚴絲合縫，恰如人間的秩序。那灰墻，被人洗刷的別無雜色，恰如這對父子，除了背叛還是背叛。開門，進去的是父親。關(guān)門，出來的是絕望。一柄孤獨的戰(zhàn)旗、二十位忠誠的部屬、年老的父王，被野心擋在了門外?；液稚某情T已經(jīng)虛弱得接近黑色了，腳下的砂石也純粹得無情，二十位部屬油畫人物般的退居兩旁，只有橘黃色服飾的父王還有那么一點亮色，這亮色突出了父王垂首而立，再也沒有什么能夠掩飾他心中的悲涼。不可一世的王爺被自己愚弄，曾經(jīng)的虛榮被背叛嘲笑，能夠支撐下去的只剩下黑澤明的構(gòu)圖美和韻律美，即使這美也似乎被情節(jié)壓榨得飛出了畫面。父王完了，從此只剩下被無情卷脅著的陳年稻草和被恐懼吞噬的干癟靈魂。艷陽下，陰沉沒有被吹散，而是被放大。

曾經(jīng)的王爺被自己的兒子放逐，棲身于曠野是因為無路。而父王至此還是沒有意識到即使他這個干癟的存在也為兒子們所不容，兒子們已經(jīng)計劃好了他的死亡。父王終于被逆子和叛臣引至第三城，一座灰色的城。當然，為了凸顯這灰色的人性，一定需要暖色的人性來襯托。畢竟還有三郎、畢竟還有忠誠的部將丹后和內(nèi)侍狂阿彌。可三郎早已被放逐，丹后和狂阿彌又被糊涂的老稻草遺棄，老頭子帶著自己最后的侍衛(wèi)來到第三城，一座血色的城。

第三城，一座建立在似乎是火山巖上的灰色城池。簡陋孤寂、浮塵躍起，似乎是煉獄、也許是迷夢，總之少有生氣。這曾經(jīng)是三郎的城，更曾經(jīng)是父王的城。依然是定焦鏡頭，孤獨的城樓迷失在浮塵之中。說是浮塵，因為它像云卻不是云，有云的厚重卻失云的潮潤。說是浮塵，因為它似乎飄忽于人間，更像泛起于地獄。說是浮塵，因為它滿滿灰得濃重，絕對是靄一樣的聚集沙一樣的泛起。沉睡的父王被熟悉的攻擊聲驚醒，當他確認攻擊自己的是兩個兒子后，化石一樣的面龐又鍍上了層化石一樣的顏色。城檐的剪影，浮塵遮日，列隊;攻擊;殺戮，開始。

煉獄般的灰色背景下武士戰(zhàn)死箭臺。黑澤明的視覺意象美到了極致，暴力的美、死亡的美。符號化的視覺元素、儀式化的動作場面，不同于歐美影片中的暴力美學，黑澤明展演給我們的是濃重死亡色彩下所掩飾的靜。這靜是一種結(jié)局，這靜是一種狀態(tài)，這靜是血色浮塵所托起的一絲憐憫。閣樓上犧牲的兩名武士用自己的身軀完滿了對角線構(gòu)圖，滿身的血色與其說是人類的鮮血不如說是厚重的符號，紅漆一樣的血色在黑灰色的地獄中泛著亞光。武士死了，英勇的死去。在黑澤明的影片中英勇的死亡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裕@普遍性毫不掩飾日本人對死亡的尊重和贊美。日本人面對死亡和制造死亡的沉靜態(tài)度通過一幅幅灰暗而美麗的鏡頭淋漓盡致的得到了滿足。

最后的攻擊伴隨著最后的抵抗，父王目睹著忠勇部屬和妻妾們的死亡。當老武士決定用切腹結(jié)束這荒唐的一切時，卻可憐的找不到一柄區(qū)區(qū)的倭刀，畫面定格了。象征榮耀的盔甲映襯著父王的虛弱，被背叛的父親甚至已經(jīng)沒有資格武士般的死去。摧毀他的不是敵人、不是兒子、不是信念、不是愚蠢，而是不可理喻的如此極端而極致的結(jié)局。一個放棄者被命運告知無權(quán)放棄而只能被剝奪，一個等死的父親被兒子告知不可等死而只能被殺。蒼老的一張臉譜在狂歡的血色浮塵中毫無血色。應(yīng)該是正午，天更黑了。

城中，各種死亡，各種構(gòu)圖，各種血色，依然是獨有的黑澤明式色彩，依然是越過死亡恐怖而展現(xiàn)出來的寧靜與凄厲。太郎與次郎的軍隊撒歡一樣攻擊父王的城樓，可憐的父王竟然沒有被一粒彈丸、一只箭矢擊中，老王爺骨灰一樣的身軀竟然兀自的走下了城樓。一簇僵硬的骨灰走下了燃燒的城樓，紅黃兩列武士局促的分裂讓開道路，這尷尬的場面沒人知道怎么控制，包括已死的太郎和要死的次郎。能夠控制這一切的當然是也只能是黑澤明的視覺意象，灰暗、寧靜、幽靈的腳步和父王出走的背影。血色浮塵下，父王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灰朦的曠野中。

三、 暮靄殘垣

父王像一枚跌落的音符飄忽于曠野之上，不知什么時候簌簌的風聲梳理著深綠色的草場占滿了大部分畫面，留給父王的只有一條平直的天際線和天際線上幾尺的陰空。濕透了的父王傻笑著采摘野花，在陰空冷草的映襯下老瘋子絕望得可愛。丹后和狂阿彌的闖入似乎減輕了些孤寂，狂阿彌的一支瘋?cè)宋杞沂玖诉@瘋狂的世界。老瘋子依然瘋著，悲情的畫面照例是一種冷調(diào)。

宿命將主仆三人領(lǐng)到了鶴丸的木屋，家破身殘的少年冰冷的如一只玩偶，這一幕只有人物和構(gòu)圖，所有的背景都被漆黑取代。丹后和狂阿彌幕布一樣的分列兩旁，給父王和鶴丸騰出了空間。骨灰一樣慘白的老瘋子還有瘋子一樣的表情。而鶴丸，白，毫無述說的白，被怨恨浸泡得沒有了怨恨的白，被時間洗禮得失去了時間的白。面對這個冷白的少年，骨灰一樣的老瘋子似乎更多了些暖色。這一幕，在鶴丸幽怨的笛聲中黑澤明潑灑了黑與白宿命的色彩。

滲著死亡記憶的殘垣下野花飄香，老瘋子與狂阿彌坐在垣下。不管這一老一少藏了多少故事，到頭來不過是如殘垣般壯烈的死或如野花般卑微的生。人世間一切的悲劇最后通通如黑澤明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畫面一樣，簡單得只有生和死。仰望深褐色的殘垣刺破了大半個天際，殘垣之上是放晴了的天空，悠閑的浮云飄忽而過，這碧空浮云更像是超脫了生死的永恒，在她下面殘垣野花不過都是轉(zhuǎn)瞬即逝而已，包括人世間的生死離別又有什么值得留戀和掛懷？瘋子很好，隨風而過。

狂阿彌陪著老瘋子享受著最后的時光，在殘垣下。其他的亂世紛爭黑澤明用插敘的方法表述，卑劣的交易、愚蠢的忠誠、正直的人物、華麗的布陣，等等這些故事黑澤明通通用明麗的色彩展現(xiàn)，畢竟人世間的故事無論凄美還是哀傷，宜進眼球的都是好看的。三郎找到了父親，老瘋子變回了父王，經(jīng)歷了人倫災(zāi)難的父王終于在臨死前體會到了生的樂趣。而這幾組畫面通通被黑澤明鍍上了層濃重的褐色，感謝這層褐色，它延遲了觀眾心情的舒展，因為還沒等舒展三郎已死，剎那的人性光輝隨即消逝。三郎死了，父王也死了，在灰褐色的沙礫上。父王死前看見了天堂，父王的一生馳騁于綠野、寄居于白城、經(jīng)歷過血色、滌蕩過浮塵、屠戮下殘垣、消盡了暮靄，最后死于失去愛子的心痛。

暮靄下士兵們抬著父王和三郎的遺體沉悶的行進。暮靄下鶴丸的身影襯托著殘垣的孤寂。長鏡頭，殘垣伴著暮靄靜靜的相守，這一刻，寧靜得超然。這一刻，孤寂得灑脫。

（曲猛，長春大學視覺傳達專業(y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