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臉譜

崔國發(fā)

狐 貍

有時我們真想，揪出狐貍藏在小樹洞里的大尾巴。

欲蓋彌彰：白的狐，黑的狐，青的狐，紫的狐，火的狐……一個個夾著尾巴，貌似低調(diào)，卻在一種機巧的偽裝中欺騙了我們。

狐貍成精，它的狡猾已名聞遐邇。一生出沒在綠色的大森林里，行為詭秘，花樣百出，與它打交道時，它總是喜歡引誘你上當，喜歡施展出你意想不到的伎倆和小花招。

看上去，狐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腿腳利索，腦子靈活，也能深謀遠慮，卻讓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它的所做所為，從不忘為自己留出退路，而對別人設(shè)置了很多迷人的圈套。

很早以前，它就憑借著深草叢或茂密的籬笆打掩護，躲在背地里干著鬼頭鬼腦的事，不動聲色，悄然潛伏，陰謀的背后，是想使越來越多的獵物，陷入它事先準備好的泥淖。

它善于抓住一切有利時機，對家禽、野兔、斑鳩、鵪鶉、蜂王、鳥兒伺機攻擊。滿肚子壞水，只要眼珠骨碌一轉(zhuǎn)，立馬就想出歪點子，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狐貍還熱衷于變通，根據(jù)形勢的變化投機取巧。它的情感細膩，嗅覺敏銳，追獵的時候，能夠隨著心緒的波動而變換音調(diào)，咬定青山，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放松。

長路漫漫，遍地荊棘。與狐貍作斗爭，光有英雄氣概是不夠的，還必須兼有智慧和鋼刀。

鸚 鵡

會說話的鸚鵡，即便被鎖在籠子里，也喋喋不休。

我看它是那么的自鳴得意：難道是因為它清脆的脫口秀？

翠毛紅嘴，能說會道，有人夸它巧舌如簧、口吐蓮花……

俗不可耐，一張開嘴就瞎掰，鸚鵡因為善于對人的語言模仿而自以為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瓏，見人學人話，見鬼講鬼話。

很多年了它一直都是這樣，聽到人的贊語就飄飄然地自我欣賞。

只不過是一場簡單的語言游戲：

它該怎樣學著人們講話，而不是人云亦云，總是千百遍地重復(fù)別人的陳詞濫調(diào)。有時它還因為有了一點雕蟲小技便沾沾自喜。

一只鸚鵡，無論它舌尖上的言辭何等動聽，都只不過是別人思想的拷貝。千篇一律，千人一語……

誰，都不能沒有屬于自己喉管里發(fā)出來的個性化的聲音。

卻嘆金籠寄此生。會模仿的鸚鵡，一輩子活在別人的聲帶里，克隆或復(fù)制，到頭來，只會扼殺自己本應(yīng)鮮活而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

希望自己成為別人，把自己想象成模仿中的角色，注定一輩子也做不了自己。

此時，鸚鵡說話，喋喋不休……

我捂住耳朵，它的那些話兒已被屏蔽。對付它的辦法，其實就這么簡單。

鱷 魚

潛入深不可測的河水，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泥漿中隱藏著巨大的殺機。

棘皮嶙峋的鱷魚，獰牙尖利，它正覬覦著一個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比如那從河水中遷徙的斑馬、牝鹿，以及健壯的野牛。無可逃脫，鱷魚總是趁人家不注意，一次次地，突然的跳起！突然的襲擊！

弱肉強食：緊緊地咬住獵物——

它飛快地旋轉(zhuǎn)著自己的身體，掀起一片盛大的水花，撕扯著，吞噬著，無所不用其極。

吃掉你還假裝憐憫你，居然它還流下了慈悲的眼淚。

冥頑不化的鱷魚，甩頭擺尾，波亂浪碎。掙脫長長的噩夢，人們啊，必須時刻提高警惕，千萬不要相信鱷魚的淚水。

啊，我看見了，它的一張血盆大嘴：不只是貪婪。不只是兇殘。不只是血腥。不只是偽善。不只是道貌岸然。不只是一種可怕的死亡氣息。不只是讓人不寒而栗。

鱷魚爬過的地方，兇多吉少，一定還會橫流出斑駁的血跡，我最擔心的事一定還會發(fā)生。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還有什么東西能比鱷魚的心地更加卑鄙！

蒼 蠅

在生活的百花園里，不光有蜜蜂的飛舞，也有蒼蠅的嗡嗡。我們現(xiàn)在所要做的，就是在油菜花開的時候，如何凈化蜜蜂釀蜜的環(huán)境。

不曾想到，那些惡心的綠頭蒼蠅在背地里也叫起來了。

從它們嘴里聽到的，總是那種營營而讓人煩膩透了的厭倦的聲音。它們從傷破流血的地方，毫無顧忌地螫咬著腐肉，或是一塊捉蝴蝶的小女孩吃剩下的涂了果醬的面包，仿佛它們的發(fā)聲里，也含有頹敗與腥臭的氣息。

一個隱身花蕊的伺伏者，它們何以對于潰膿與陰郁，是那么的感興趣？

它們總是貪食那污穢的皮與血，有時也妄自做著小粉紅花的夢，一種虛幻中的虛幻，便如何在黃金國度里給它們帶來那么大的誘惑？

走在蜜蜂翔舞的春野，游蕩的蒼蠅雖然是少數(shù)，卻讓人感到，在它們單調(diào)的旋轉(zhuǎn)中頭暈?zāi)垦！Ｒ膊恢浪鼈儚哪睦?，學會那么多嗡嗡的噪音，喧嚷起來，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現(xiàn)在最緊要的是驅(qū)趕，必須介入現(xiàn)實的行動。一定要把那些采蜜的蜜蜂引到花叢，當然，也一定要把那群蒼蠅趕出花蕊，讓普天之下的蒼蠅知道那柄蠅拍的厲害。

禿 鷲

黑云盤旋，我想讓禿鷲鼓起豐滿的羽翼，飛到三萬英尺之上的高空。

可是它不干，它說高處不勝寒。最讓它耿耿于懷的，或許是廣袤高原上的大千生靈，當然，也包括每一具即將升天的沉重的肉身。

凸眼禿頂，爪子短平——這便是禿鷲，不僅生就了一副丑陋兇惡的嘴臉，還賦有一種貪婪殘忍的天性。禿鷲喜歡饕餮死尸腐肉，即使連殘羹冷炙也不放過，它總是大口大口地吞咽。

禿鷲的一生卑鄙得很，而且竟是如此的冷漠，如此的血腥。

它經(jīng)常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看到不幸的落單者，便喜歡糾集一批歹徒集體作案，兇神惡煞，制造了一起又一起驚心動魄的暴力事件，令人發(fā)指，駭人聽聞。

把人與動物變成了糞土：鋼牙鐵爪和鋒利的尖喙，似乎就是它們有力的罪證。

一雙翅膀可以遮住天堂，從地面起飛卻要痛苦地試飛好幾次，已經(jīng)很多年了，禿鷲都是這樣，它為何不像雄鷹般當之無愧地被叫作“猛禽”。

禿鷲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它的身子總是卑賤地向前彎曲著，遇到比它更強的角色，便點頭哈腰，一點兒也沒有自己的尊嚴和風度，就它這熊樣，又怎能對得起湛藍的天空，怎能報答蒼茫的高原，怎能不辜負潔白的彩云？！

刺猬的自白

其實我不想傷害誰。

只是我渾身是刺，一不小心就可能傷及無辜。真的對不起，我又何必要與人針鋒相對。

很久以來，我自己唯恐受到傷害，知道自己力氣小，行動不便，不善逃跑。芒刺在背，即使遇到狐貍或鬣狗的入侵，我也只好蜷縮柔弱的身軀，在石頭縫里或老樹干下，盡力把自己封閉起來，深藏在模糊的血肉之中，顯得很委屈，也很卑微。

不過我也不能容忍別人不管青紅皂白，往我身上潑臟水。比如，說我心胸狹隘，鋒芒畢露，明哲保身——這些都不是我的錯，我并未主動招誰惹誰，恰恰是別人恃強凌弱，嚴重影響到我的安危，到底是誰在顛倒是非？

當然，隱忍不等于怯懦。真的把我逼急了，我自然也會憤怒地豎起一根根尖銳的武器，是不是把人弄成鮮血淋漓也未可知。誰叫誰犯誰呢。

我不說戒備，也不說流淚，我更不愿意冷漠和孤寂。因為有了愛，我在乎心靈的默契和信賴，其實幸福生活已在你我之間展開，兩心相知又何必相互依偎，距離可以產(chǎn)生美。

如果縮成一團，抱得太緊，那微小的尖刺反而有可能給彼此的身心帶來某種痛感……

一條狗的研究

它只是不會說人話：否則它不會溫順，因為主人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就成為一種把柄。

它更需要被豢養(yǎng)：不論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它仍然不得不討人歡心，拘謹，乖巧，畢恭畢敬，哪怕是主人一個小小的眼神，它也不得不了然于心，呈現(xiàn)出一種被人吐槽的媚態(tài)。

卑躬屈膝，唯唯諾諾，癡心難改，因此它還被別人罵成奴才。

一天到晚，都要揣摩主人的心思，與主人不離不棄，形影相吊，搖尾乞憐，即使是在卡夫卡的小說里也是這樣，狗改不了它自己對于主人柔馴的本性。

當然，它在熟悉的圈子以外，看到從陌路上走來的小孩，那就另當別論。

只見它接踵而來，奔跑著，狂吠著，撕咬著……窮追不舍，氣勢洶洶。

狗吠深巷：但見它齜牙咧嘴，與同類抱成一團，嚎叫與嚎叫聲混成一片，立即露出了兇猛猙獰的真面目，有時它還學習某些達官貴婦，老謀深算，仗勢欺人。

這些狗雜種！看來，應(yīng)有一塊石頭對它們作出回應(yīng)：救救孩子！

動物園：黑猩猩的夢

動物園的黑猩猩，夢見自己被動物們溫柔的環(huán)繞。

仿佛它們不再被鐵柵囚禁自由的歌謠。它們一直想沖出牢籠，尋找詩意的棲居之所：讓馬和羊回到草原，讓勤于耕作的牛俯首田畝，讓老虎、獅子和大象行走山林，讓松貂和白鼬駐守洞穴，讓河馬和鱷魚游弋長河。

當然，如果在戈壁或沙漠，自然而然地，會呈現(xiàn)腳踏實地、忍辱負重的駱駝。

動物園的黑猩猩，夢見自己主持了一場盛大的招聘會。誠聘鴿子作特快專遞，千里送鵝毛；誠聘耗子給貓當保鏢；誠聘雞給黃鼠狼叫早，不要錯過了拜年的時間；誠聘烏龜給兔子示范：如何堅持不懈地在沙場上賽跑；誠聘鯤鵬翻動扶搖九萬里的逍遙……

動物園的黑猩猩，夢見自己從夢中醒來，焚一炷香，它的口中念念有詞：愿螃蟹不再橫行，愿狼不再殘忍，愿鷸蚌不再相爭，愿丑小鴨變白天鵝，愿蒼蠅變蜜蜂，愿跳蚤變龍種，愿犬守夜，雞司晨，愿一匹狼在羊群中性情變得溫順，愿與友善的海豚和諧共舞，愿龍鳳呈祥，愿笨鳥先飛早入林，愿大熊貓愛竹，愿鴉有反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

動物園的黑猩猩，嗅覺靈敏，它嗅到了，蝴蝶帶來的一脈花香，一到黑夜，見到螢火蟲，一粒粒的火星，把暗淡的靈魂灼痛。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