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挽歌

埃利蒂斯　李野光

1

在太陽最早居留的地方

在時間像個處女的眼睛那樣張開的地方

當大風吹得杏花如雪片般紛飛

當騎兵把草尖點燃之際。

在一株豪邁的法國梧桐將枝葉輕輕敲響

一面軍旗高地向陸地與海洋招展的地方

那里從來沒有人扛過槍

但是蒼天的全部勞作

整個世界，像一顆露珠

在清晨，在山腳下閃爍。

此刻，仿佛上帝在嘆息，一個陰影延長了。

此刻痛苦彎下了身子，以骨瘦的手

將鮮花一朵朵摘下，毀掉；

在早已沒有流水的溝里

歌聲因缺乏歡樂而死了；

島嶼像一些頭發(fā)冰涼的僧侶

在無聲地切著荒野的面包。

寒冬滲透到心里。某種不祥的意外

行將發(fā)生。山岳像匹馬把鬃毛豎起來。

兀鷹在上空分配蒼天的面包屑。

風纏住樹葉

嘔吐它的遺骸

果實吐出它們的籽兒

泥土掩蓋它的石塊

恐懼在拼命挖地道，像只老田鼠

當一片母狼似的烏云，嗥叫著

從天空的林藪中闖出

給平原的皮膚上撒播一場抽搐的暴雨

然后大雪紛飛，無情的大雪紛飛著

然后它嗡嗡地奔入饑餓的山谷

然后迫使人們回答：

火或者刀斧！

對于那些帶著火或刀子出發(fā)了的人

邪惡將在此降服。十字架無需絕望

只要讓紫羅蘭祈禱，在離它很遠的地方。

3

對于那些人，黑夜是個更加殘酷的白天

他們把鋼鐵熔化，把土地嚼啐

他們的上帝散發(fā)著硝煙和驢皮味。

每一聲霹靂都是馳騁天空的死亡

每一聲霹靂都是一個笑對死亡的人

——讓命運隨意怎么說吧，讓命運。

突然槍沒打響，精神沮喪

彈片就徑直向太陽中飛射

望遠鏡，準星，迫擊炮，都因恐怖而凍住了。

那么容易，像狂風撕裂白布

那么容易，像結(jié)石刺透肺肝

鋼盔滾落到左邊……

根部只在土里震顫了片刻

然后煙散了，白晝便怯生生地

前來蠱惑這地獄般的淤泥。

可是黑夜升起來，像條被踩的毒蛇

死神在邊緣停了些時候

然后用那蒼白的爪子深深地摳。

4

他躺倒在燒焦的斗篷上

讓微風在寂靜的頭發(fā)問流連

一根無心的嫩枝搭著他的左耳

他像一所庭園，但鳥兒已突然飛走

他像一支歌曲在黑暗中鉗口無言

他像一座天使的時鐘剛剛停擺

當眼睫毛說著“孩子們，再見”

而驚愕即變成石頭一片……

他躺倒在燒焦的斗篷上

周圍的歲月黑暗而凄冷

與瘦狗們一起向可怕的沉默發(fā)出吠聲

而那些再次變得像石鴿的鐘點

都來注意地傾聽

但是笑聲被燒掉，土地被震聾

也無人聽到那最后的尖叫

整個世界隨著那尖叫頓時空了。

在那五棵小松樹下面

沒有其他像蠟燭般的東西

他躺在燒焦的斗篷上。

頭盔空著，血染污泥

身旁是打掉了半截的胳臂

他那雙眉中間

有口苦味的小井，致命的印記

那兒記憶已經(jīng)凍結(jié)

在那黑紅色的小井里。

不要細看啊，不要細看那地方

那兒生命已經(jīng)淪喪。

不要細說啊，不要細說是怎么

夢的輕煙是怎么上升的

因為就這樣，那一頃刻，一頃刻

就這樣啊，一頃刻將另一頃刻拋棄

而永恒的太陽就這樣從世界走開了。

5

太陽啊，你不是無所不能嗎？

鳥啊，你不是歡樂不息的時辰嗎？

光明啊，你不是云的闖將嗎？

而你，花園啊，難道不是花卉的表演地？

你，黑色的根，難道不是木蘭花的長笛？

像一株樹在雨中顫抖

像空虛的肉體被命運詛咒

像一個狂人用雪抽打著自己

而兩眼被淚水淹沒——

哎呀，山鷹問，那個年輕人哪里去了？

于是所有的小鷹都驚訝那個年輕人哪里去了。

哎呀，母親悲嘆著問，我的兒子哪里去了？

于是所有的母親都驚訝她們的孩子哪里去了

哎呀，朋友問，我的兄弟哪里去了？

于是所有的朋友都驚訝他們中的最小者哪里去了。

他們摸摸雪，雪熱得發(fā)燙

他們摸摸一只手，手卻凍起來

他們咬一口面包，面包滴血

他們深深地凝望天空，天空變得蒼白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呀，死亡不給人溫暖

為什么有這樣可怕的面包

為什么是這樣的天空，那里本來有太陽高照。

6

他是個漂亮的小伙子

他誕生那天色雷斯。群山便彎下腰來

顯示大地肩頭那欣悅的麥穗

色雷斯群山俯身吐啐，像重施洗禮

一次在他頭上，一次在他胸上，一次在他啼哭之際，

希臘人來了，以強大的胳臂

將他高高舉起在北風的襁褓里……

然后日月飛度，各顯身手

他們弓身躍馬紛紛地奔馳。

然后斯垂蒙河在晨風中滾滾向前

直到吉卜賽銀蓮花的鈴鐺到處響起

而從地球兩端來了大海的牧者

他們將三角帆羊群向遠方趕去

那兒大海的肺腑在深深呼吸

那兒有塊大石頭在嘆息

他是個小伙子，身體很強壯

晚上躺在橘林姑娘們的懷中

他會把星星們寬大的長袍弄臟

他心中的愛情是那樣深厚

以至他飲盡了大地所有的芬芳

然后與白衣新娘們一起跳舞

直到黎明聽見，將陽光澆在他頭上

張開雙臂的黎明發(fā)現(xiàn)他在描繪花朵

在撓那小小樹枝鞍上的太陽

或者又對那些通宵醒著的小貓頭鷹

溫存地把搖籃曲低唱

啊，他的呼吸像枝百里香，多么強烈

他那袒露的胸脯多么像驕傲的地圖一張

那里爆發(fā)著自由和海浪……

他是個小伙子，英姿矯矯

佩著手槍和暗淡的金紐扣

走路時一派大丈夫風度

那頭盔卻是個閃光的射擊目標

（他們那樣輕易地擊穿了他的頭顱

他啊，連什么叫罪惡也不知道?。?/p>

他的士兵排列在他左右

在他面前報復了敵人的殘暴

——以子彈回答不義的子彈喲！——

你看鮮血沾滿了他的眉毛

這時阿爾巴尼亞群山發(fā)出了咆哮

然后他們將冰雪融化，來洗刷

他那身軀，一只黎明時觸礁的小船那樣靜悄悄，

他的雙手，兩片寬闊的荒原

他的嘴，一只不唱歌的小鳥

阿爾巴尼亞群山發(fā)出雷鳴

可是它們并不哭號

它們?yōu)槭裁匆弈兀?/p>

他是個小伙子，英姿矯矯。

7

樹林是黑夜沒有點燃的木炭。

風猛撲著，捶它的胸坎，風又在捶它的胸坎；

毫無結(jié)果。山岳跪在霜里

在尋找避難所。而深淵吼叫著

爬上懸崖，從死者的髑髏……

連悲哀也不再哭泣。像個瘋女人

喪失了孩子，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胸前佩著個嫩枝般的十字

她不哭泣。只是，束著黑色的埃庇諾斯山脈的帶子，

她巍巍升起，裝上一個新月形的銀徽

免得行星旋轉(zhuǎn)時會看到它們的陰影

會遮蔽它們的光輝

并且停步不前

在混亂中瘋狂地喘息……

風猛撲著，捶它的胸坎，風又在捶它的胸坎

寂寞緊抓著她那黑色的披肩

躬著身子在月形的云朵后傾聽

她傾聽什么，是云一般的歲月，那么遙遠？

她肩上披著襤褸般的頭發(fā)——哎，由她去吧——

一個母親在悲憤地哭泣——由她去吧——

讓她在那冰凍的空房里彷徨。

因為命運不是誰的寡婦

而母親們生來是為了哭泣，男人是為了打仗

花同是為了在一個少女的胸上開花

海濤為了咆哮，鮮血為了流淌

自由是為了不息地閃光。

8

既然他的祖國在地球上黯淡了

請告訴太陽另找一條航道

如果他想要保持他的驕傲。

或者用土壤和水

讓他在別處碧空中造一個小小的希臘姐妹。

告訴太陽另找一條路

好避免碰上哪怕一只雛菊

告訴雛菊以一種新的童貞綻開

這樣她才不致為外來的手指所玷污。

把野鴿從那些手指里解放吧

也別讓任何聲音談起水流的苦惱

像天風輕柔地吹入一個空的貝殼

不要向任何地方發(fā)送絕望的信號

但要從騎士團的花園里

帶來他的靈魂在鼓動之處的玫瑰

在那里，他的呼吸在逗弄

陽光下一只小小的處女般的蝶蛹——

像緞子改變光澤那樣時常更換衣裳的蝶蛹

當小甲蟲在金粉上醉了

而小鳥從樹上輕巧地飛來打聽

通過什么種子的萌芽這著名的世界才得以誕生。

9

帶來新的雙手吧，因為此刻他要上升

去給星星的孩子們唱催眠曲

帶來新的兩腿吧，因為此刻

他要頭一個參加天使們的跳舞。

新的眼睛——天哪——因為此刻

他要俯身看看愛人的百合。

新的血液，因為它們將因愉快的歡迎而狂熱

還有嘴，青銅和不凋之花的鮮嫩的嘴

因為此刻他要向云霞道別。

白天，他將面對桃樹

夜晚，他將馴養(yǎng)麥田

他將給平原遍撒綠色的蠟燭

或者沖著太陽勇敢地叫喊

給自己披上風暴，跨著刀槍不入的戰(zhàn)馬奔馳

成為那些船塢的阿奚里士

他將到神話般的黑色島嶼去

去吻那些小小的圓石

然后他將睡下

穿過那些夢的海灣

去尋找新的兩手、兩腿和兩眼

血液和語言

去重新站立在大理石的打谷場上

并以他的神圣去搏擊——哎，這一次——

同死神搏擊。

10

太陽，青銅聲，以及神圣的季風

在他胸脯上發(fā)誓要給他生命

任何再陰險的勢力也無法得逞了

只有從桂樹枝椏間漏出的光波

和露珠發(fā)出的銀輝，只有十字架

在那里閃耀，仿佛高尚開始顯形

而慈善手持利劍站了起來

憑他的眼睛和它們的旗幟宣告：“我活著?！?/p>

祝你健康，古老的河流，你在黎明時分

看到這樣一個上帝之子，嘴里咬著一支

石榴樹枝條，熏沐在你的水波中，

祝你健康，鄉(xiāng)村的枸杞樹，你打扮好自己

當安德羅索斯。企圖偷走他的夢；

也祝你，正午的流泉，你觸摸了他的腳

還有你，姑娘，你是他的心上人

他的小鳥，他的圣母瑪利亞，他的七曜星

因為只要一生中有那么一次

一個人的愛情會反射，會點燃

一顆又一顆星體，那神秘的蒼穹

那個神圣的聲音就會到處統(tǒng)治

用鳥兒小小的心臟裝飾著樹林

用茉莉的七弦琴裝飾詩人的情蘊。

然后讓它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把隱藏的邪惡鏟除——

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用火將隱藏的邪惡燒凈。

11

那些因苦難偷走了他們的眼睛而犯罪的人

由于恐懼逃避了不幸而正在掙扎的人

他們迷失在烏云中

回來了，前額上沒有了羽冠。

回來了，腳上已沒有利爪

回到海濤在沖洗葡萄藤和火山的地段

回到以月亮當犁鏵的故鄉(xiāng)田野

回到有扎龍戈的曼陀鈴的故鄉(xiāng)島嶼

回來了，回到獵犬的爪子散發(fā)著

血腥味的地區(qū)，回到暴風雨

像女人收獲期的白素馨那樣持久之處。

那些犯罪者被背后一陣烏云逮住了

他們生活中沒有棕櫚或清涼的雨露

沒有羊羔、美酒和來復槍，沒有釣竿和葡萄樹

他們沒有古老的橡木和憤怒的風

睜著嚴厲的雙眼

在那里守望十八個晨昏。

一陣烏云把他們逮住了——在他們背后

他們沒有虛張聲勢的大叔，沒有裝子彈的父親

沒有親手屠殺過的母親

或者袒裸著胸脯跳舞

讓自己聽命于死亡自由的外祖母。

那些犯了罪的人被一陣烏云逮住了

但是他，在天空大道上面對著烏云的人

如今卻在孤獨而光榮地上升。

12

在茂盛的芳草上邁著清晨的步履

他獨自上升，滿臉霞光熠熠。

采花的頑皮姑娘們偷偷向他揮手

向他高聲說話，聲音在空中化為霧氣

甚至樹木也愛撫地向他低首

將枝頭的鳥巢撩入兩腋

枝葉浸在太陽的油彩里。

奇跡——怎樣的奇跡呀，下面大地上

白種人用天藍色的犁頭切開田野

山脈如電光在遠方閃耀，而更遠處

是春天的群山那不可接近的夢寐。

滿臉霞光熠熠，他獨自上升

喝醉了陽光，亮透了一顆心

以至在云中也能看見真的奧林匹斯山

而朋友們的荷散那。在周圍浮沉……

現(xiàn)在夢比血液跳得更快了

動物在羊腸道兩旁聚集成群

它們像蟋蟀般吱吱叫喚

仿佛說整個世界實在是龐大無垠

是一個逗弄自己孩子們的巨人。

水晶之鐘在遠處長鳴不歇

明天，明天，他們說：是天上復活節(jié)！

13

遠處響起水晶般的鐘聲。

它們談論他這個在世間被燒死的人

像一只蜜蜂燒死在百里香的酵素中；

談論著窒息于泥土胸中的拂曉

盡管它答應有個光輝的明朝；

談論著那片雪花，它在心中閃耀又衰敗

當聽到一聲遠方的槍響

當阿爾巴尼亞的鷓鴣在 空慘叫著飛開。

它們說他甚至來不及哭泣

為他那生命之愛的凄切情景

那時風在遠處吹得更緊了

而小鳥在坍壞了的磨坊梁柱上啾啾地哀鳴

為那些飲著烈性音樂的婦女

她們站在窗口緊緊地擰著她們的頭巾

為那些從絕望奔向絕望的婦女

她們在等待草地邊緣一個不祥的音信。

于是噠噠的馬蹄聲來到了門口

談他那溫暖而無人愛撫過的頭

談他的大眼睛，那兒生命已滲透

滲得那么深那么深，它再也出不來了。

14

如今夢想在血液中跳得更快了

世界最真實的時刻發(fā)出信號：

自由

希臘人在黑暗中指出道路：

自由

為了你，太陽將因歡喜而啼哭。

斑斕如虹的海岬掉進了水里

滿帆的船只在草地里游弋

那些最天真的姑娘

赤裸著在男人面前奔跑

而羞怯在柵欄的后面高叫

朋友們，哪里也不如這兒好……

世界最真實的時刻發(fā)出信號

當黎明在廣闊的綠原上行進

他愈來愈高地上升；

這時那些渴望發(fā)光了

它們曾一度在罪惡的孤寂中消隱

如今又來到他周圍熠熠飛騰；

他心靈的渴望是白熱的；

小鳥歡迎他，好像是他的兄弟

男人們呼喚他，好像是他的伴侶

“鳥兒，幸福的鳥兒，死亡在這里消逝。”

“朋友們，親愛的朋友們，生命在這里開始?！?/p>

一個天國之光的暈輪在他的頭發(fā)里大放清輝。

水晶般的鐘聲在遠處震蕩、縈回：

明天，明天，明天是上帝復活節(jié)。

1945年

注：①巴爾干半島東南端地區(qū)名，包括希臘東南部。②荷馬史詩《伊利昂紀》中的英雄。③希臘海島。④意大利法西斯士兵的帽上有烏鴉毛。⑤在希臘獨立戰(zhàn)爭中因不愿受辱而跳崖自盡的一群婦女，死前曾一起跳舞。⑥贊美上帝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