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中午的陽光像裝在簸箕里,越過南房,傾瀉下來,潑在主房的墻上。開在這面墻上的窗子,早用一層棉紙、一層九九消寒圖糊得嚴(yán)絲合縫,陽光只能從房門伸進來,照門框的形狀,在方磚上畫出一片長方形。這是一片光明溫暖的租界,是每一個家庭的勝地。
現(xiàn)在,將來,我永遠(yuǎn)能夠清清楚楚看見,那一方陽光鋪在我家門口,像一塊發(fā)亮的地毯。然后,我看見一只用麥稈編成、四周裹著棉布的坐墩,擺在陽光里。然后,一雙謹(jǐn)慎而矜持的小腳,走進陽光,停在墩旁,腳邊同時出現(xiàn)了她的針線筐。一只生著褐色虎紋的貍貓,咪嗚一聲,跳上她的膝蓋,然后,一個男孩蹲在膝前,用心翻弄針線筐里面的東西,玩弄古銅頂針和粉紅色的剪紙。那就是我,和我的母親。
我清楚記得一股暖流緩緩充進我的棉衣,棉絮膨脹起來,輕軟無比。我清楚記得毛孔張開,承受熱絮的輕燙,無須再為了抵抗寒冷而收縮戒備,一切煩惱似乎一掃而空……
在那一方陽光里,我的工作是持一本《三國演義》,或《精忠說岳》,念給母親聽。如果我念了別字,她會糾正,如果出現(xiàn)生字,——母親說,一個生字是一只攔路虎,她會停下針線,幫我把老虎打死。每逢故事告一段落,我替母親把繡線穿進若有若無的針孔;讓她的眼睛休息一下。有時候,大概是暖流作怪,母親囔著:“我的頭皮好癢!”我就攀著她的肩膀,向她的發(fā)根里找虱子,找白頭發(fā)。
……在我的記憶中,每到冬天,母親總要抱怨她的腳痛……在那一方陽光里,母親是側(cè)坐的,她為了讓一半陽光給我,才把自己的半個身子放在陰影里。
常常是,在門旁端坐的母親,只有左足感到溫暖舒適,相形之下,右足特別難過。這樣,左足受到的傷害并沒有復(fù)元,右足受到的摧殘反而加重了。
母親咬牙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是身體輕輕震動一下。不論我在做什么,不論那貓睡得多甜,我們都能感覺出來。
這時,我和貓都仰起臉來看她,端詳她平靜的面容幾條不平靜的皺紋。
我忽然得到一個靈感:“媽,我把你的座位搬到另一邊來好不好?換個方向,讓右腳也多曬一點太陽?!?/p>
母親搖搖頭。
我站起來,推她的肩,媽低頭含笑,一直說不要。貓受了驚,蹄縫間露出白色爪尖。
座位終于搬到對面去了,貍貓?zhí)皆鹤永锶?,母親連聲喚它,它裝作沒有聽見;我去捉它,連我自己也沒有回到母親身邊。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初中版2015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