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1
崔明玉賢惠卻不美麗,肚子里也沒什么墨水,說起話來總是“那個,那個……”半天找不到詞。這當兒蘇時馮正坐在桌前改課件,妻子來來去去忙活著收拾行李,一面給他交代各種需要辦的事,口中“那個”個不停。
“那個什么,你倒是說呀?!彼K于打斷她,腦袋從電腦旁邊轉(zhuǎn)過來。
“哎,我這不是一下子忘了嗎?”崔明玉笑,她知道自己這口頭禪。
蘇時馮眼珠子往一邊斜了斜,表示對她無語。正要轉(zhuǎn)過身去,崔明玉哎哎地叫起來,“我想起來了,林紓的孩子病了,在一醫(yī)院住著,我本說去看她,這不是報了團又沒法改嗎,你得空幫我去關(guān)心關(guān)心?!?/p>
林紓。蘇時馮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秀麗的輪廓,是崔明玉學生時代最好的朋友。
他說:“啥病,嚴重嗎?”
“我怎么知道,不過據(jù)說她孩子一直身體不好,唉。 ”崔明玉嘆氣,手中的動作慢下來?!拔覀儾皇且埠芫脹]見了嗎,還是上次同學會跟人要了她的電話號碼才聯(lián)系上。這不,我見她發(fā)在微信朋友圈的。”說著她點開手機給丈夫看。
一張黑壓壓的盡是人的照片,配的字是:“女兒拍的正在排隊的我?!?/p>
蘇時馮重又定睛看那照片,才見林紓,身形比少女時豐腴了,站姿茫然而疲倦,她眼睛直視前方,眉目仍是深刻如畫,像浮雕從照片里凸顯出來。
蘇時馮心中一凜,“好,我周末去?!?/p>
2
蘇時馮找了一大圈才找到住院大樓,林紓在樓門口等著,來來往往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不知是不是因為要見客刻意修飾過,她這日看上去分外奪目。
“蘇老師,這里?!绷旨倱P聲招呼,見他走近,說,“都叫你不要買東西,她什么都不能吃?!?/p>
“總不好空著手來嘛,崔明玉曉得了還不罵我摳?”蘇時馮笑道。
“她呢?”林紓問。
“她們單位職工組織旅游,這不趕巧去了歐洲。”他說。
“哦,那還很好。 ”林紓道,“我跟明玉說她不能來就算了,不要麻煩蘇老師,她非得叫你來。你看,耽誤你時間了。”
“我不忙,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別客氣?!碧K時馮說。
電梯門口的人越來越多,顯示屏卻停在六樓遲遲不肯下來,說完這幾句客套話,兩人笑瞇瞇地站著, 方才對話的表情像一層面膜慢慢在臉上干透。蘇時馮問起林紓女兒的病情,她揀重要的說,電梯來了,里面的人還沒出來,后面的人猛地一推,蘇時馮本能地抬手在林紓肩膀后面懸空攔出了一個保護的安全縫隙,饒是如此,兩人還是被擠到了電梯最里面。
病房有些簡陋,倒也不失清潔,林紓的女兒躺在床上,睡夢中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他們才在床邊坐下,她就醒了,林紓食指在唇上比了一個動作,示意她別說話,多休息。
探病閑談,無非問問如何吃、如何住。蘇時馮但凡提議要幫點什么忙,林紓立即說不用。蘇時馮看得出來,她一半是要強,一半是真的頑強。談及女兒的病情,并沒有流露十分幽怨的神態(tài),反倒那份爽利樂觀使整個人透亮透亮的。用林紓自己的話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蘇時馮感慨道:“你跟過去真變了個人?!?/p>
林紓哈哈一笑,“當然變了,歲月就是一把豬飼料。”
3
蘇時馮記得第一次見到林紓的情形。那年他大三,假期回家,長輩張羅著給他介紹對象,對方正是剛上完大一,父母都是醫(yī)生的崔明玉。哪怕很年輕時,崔明玉也不美,尤其在崇尚以白為美的年代,她那張略有雀斑的小麥色的臉要說丑應(yīng)該也沒太多人反對。與崔明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拉來壯膽的 好朋友林紓。蘇時馮記得,他等在電影院門口,兩個女孩朝他走來,暮色中林紓穿著米色小碎花連身裙,細瘦的辮子搭在肩膀一側(cè),白皙的額頭飛著幾縷卷曲的發(fā)。
崔明玉開朗活潑,沒多久就 和蘇時馮熟稔起來。林紓話少,只要話題轉(zhuǎn)移到她身上,便很不好意思似的拼命躲閃。后來蘇時馮才知 道,林紓家境不好,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在她念中學時與一個有婦之夫好上了,又被其妻撞破,鬧得滿城風雨。林紓本來成績還行,能歌善舞,可因家中變故,漸漸沉默寡言。高考考上了一個不好不壞的中等學校,母親無論如何不允她念。林紓哭也哭了,鬧也鬧了,最終還是妥協(xié)。崔明玉提醒蘇時馮,咱們在一塊兒時少說點大學里的話題,別讓她難受。
大約因為在家中不開心,林紓常在崔明玉家里出入。崔家父母都很喜歡這個斯文懂事的女孩子,而她最羨慕的,是崔明玉房間書架上那一套一套的世界名著。見林紓翻得津津有味,崔明玉說:“你只管拿去看,我看著都頭疼!”林紓笑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蘇時馮學的歷史,在一起玩時偶爾提及史實典故,崔明玉一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倒是跟林紓還頗能聊上一些。有時兩人聊得起勁,將崔明玉拋在腦后,她也不惱,自顧自忙著,轉(zhuǎn)眼就在廚房燒出幾個好菜。
那個假期過得真快,蘇時馮和崔明玉的事并沒有定下來,早已不是父母做主的年代,與其說是介紹對象,不如說以交朋友為主。只是蘇時馮返校后遇上研究生保送名額被人頂替,心情黯淡之下給林紓寫了封信傾訴,林紓很快回信過來,大意是人總得受制于命運流徙,也無安慰,字里行間只透著深切的悲涼。
蘇時馮倒吸一口涼氣,正巧那時崔明玉打電話找他,黃昏將至,食堂的方向飄來飯菜香,蘇時馮覺得餓了,崔明玉說: “你地址給我,我媽做了好多牛肉干,寄點給你。 ”
所謂合適,有時只是你少的東西她能給,天時地利,說來也簡單。
4
蘇時馮第二年再回家時,聽崔明玉說林紓準備結(jié)婚的事,心陡然一沉。崔明玉說,她也沒辦法,她媽逼著趕著,像賣閨女似的。他們正愁什么時候去找林紓,她自己卻上門來了,來送帖子。說是帖子,其實只是親口告知以示鄭重。
男方在部隊當兵,是個連級干部,除了比林紓年長好幾歲,其他條件倒挑不出什么毛病。崔明玉看了照片,在一旁打抱不平說:“這么丑,簡直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碧K時馮捅捅她的胳膊,皺眉道:“怎么說話的?”林紓淡淡笑著,連一絲不甘都沒有,那副模樣, 蘇時馮只覺心里某個地方被小鉤子絆住了,扯得生疼生疼。
“你們怎么這么快就發(fā)展到能結(jié)婚了?”崔明玉不依不饒地問。
“平常寫寫信,他上個月探親假回來,就定下了。”林紓說。
“人好嗎?”崔明玉問。
“什么叫好?”林紓反問。
“像他這樣,善良,健康,有禮貌有風度,還積極向上!”崔明玉拉過身邊的蘇時馮,他微微一掙,卻見林紓定定看他,眸子里汪著一潭水眼見就要溢出來。
“沒他好?!彼f,隨即又說,“你們家蘇時馮是大學生嘛,怎么敢比。”
“唉!你要是也念大學就好 了?!贝廾饔窠K是沒心沒肺地說。
林紓清清嗓子,道:“陳慷其實挺好的,真的,很樸實?!?/p>
林紓走時,蘇時馮正要去縣圖書館還書,順路送她一程。他跨上單車,叫她上來,才發(fā)現(xiàn)是第一次載她。真輕。路的兩側(cè)種有桂樹,正星星點點開出小黃花,車一過,帶出一陣清香。其后很多年,只要一聞到桂花香,蘇時馮就想到林紓。那日他們并未提及前事,仿佛先前沒有通過信,沒有說過交心的話。蘇時馮只是問她想要什么禮物,林紓說,你給我畫張畫吧。蘇時馮說好。又說,我只愿畫心愛的女孩。林紓沒說話,也不知聽沒聽見。
路那么短,又那么長,所有欲言又止的故事,就那樣飄散在風里。
林紓和陳慷結(jié)婚幾年后,崔明玉和蘇時馮發(fā)來請柬,在他們的婚宴上,陳慷對林紓說:“你看人生多不公平,有的人生來什么都有,有的人一點一滴都得靠自己勤扒苦干?!标惪冻錾毢?,若不是去當了兵,恐怕只能在鄉(xiāng)下種一輩子地。林紓沒說話,她看著打扮一新的崔明玉,只想著,那件紅色的錦緞旗袍若是穿在自己身上會是什么樣。
又過了兩年,崔明玉生了個男孩,林紓給孩子織了幾件毛衣,順便也給崔明玉和蘇時馮各織一條圍巾。有次四個人帶著孩子一起聚會,崔明玉對陳慷說:“林紓手巧,她織的那條圍巾我們家蘇老師最愛戴了?!睔夥债敿从行┢婀郑旨偣首麈?zhèn)定地掃了眼蘇時馮,他竟有些神情閃爍。陳慷倒沒放在心上,兩家還是來往著,卻不知不覺疏淡下來。
5
蘇時馮第二次去探病時帶了一束康乃馨。林紓笑道:“她一個小姑娘,你送啥花?!?/p>
蘇時馮說:“那就算送給你?!?/p>
林紓只好接過去,一面利落地削出一只礦泉水瓶子做容器,一面說:“我還沒收過花呢?!?/p>
“不可能吧?你們家老陳這么不稱職?該批評?!碧K時馮說。
“他,大老粗?!绷旨偽⑿ζ沧?。
“老陳工作挺忙吧?小孩生病全賴你照顧?”蘇時馮問。
“嗯,是挺忙的,最近在青海,實在也是走不開。”林紓說。
“辛苦你了?!碧K時馮由衷地說,林紓聽了這話還是笑,不知怎地眼睛有些紅。
這天蘇時馮已經(jīng)從醫(yī)院走了,到半道上,想起來裝教材的提包靠在病床旁邊的地柜上忘拿,又匆匆折返。進門卻見林紓一條手臂搭在窗沿上,歪頭靠手臂睡著了,襯著不那么明亮的白熾燈,窗外夜色漸濃。她女兒坐在床上對他比了個“噓 ”的動作,悄聲說:“媽媽有些感冒了,被子太薄,夜里背受了涼。 ”
蘇時馮連夜回家拿來一張毛毯。
6
人是這樣,獨自撐著不覺得苦,突然有人來關(guān)心,那苦就變成千斤萬斤重。那夜林紓鋪上了厚厚的毯子,躺下去時情不自禁地感慨:“今晚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說完,卻驟然心酸。剛結(jié)婚那些年,陳慷在部隊,兩人聚少離多,家中大小瑣事一應(yīng)擔在她肩上。好不容易他轉(zhuǎn)業(yè)了,回家做上運輸生意,又成年東奔西跑。跟他說女兒的病情變重,十有八九三個字回過來, “我忙著 ”或者 “我很忙 ”。林紓有些心冷,一打電話就是吵架,不如不打。
正想著,陳慷的電話來了,嗓門震天響,還是說著他那些生意,大意是,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
“來不了就算了,反正女兒是我一個人的。 ”林紓冷冷說完,掛了線。
毛毯按說該是洗衣粉味道,可不知怎地,在這夜里透出一股沉沉的油墨香。林紓翻來覆去,最后將疊好做枕頭的衣服拉開,臉埋到墊著的毯子里呼吸,口中被來歷不明的苦澀充滿,她拼命咬牙忍著,用力太過,眼淚便一串串淌下來。女兒聽到母親的嗚咽,輕輕挪下床,過來坐在她身邊,一下一下摸著母親的頭發(fā)。少不更事時她不慎翻看過母親的日記,而今她十九歲了,什么都懂。
許是太累了,林紓低泣著,慢慢睡熟了。
崔明玉回國那天,趕上林紓女兒轉(zhuǎn)院,蘇時馮在機場接上她,兩人一起往醫(yī)院去。蘇時馮托人在附近另一個城市的醫(yī)院弄到一個床位,那里治療林紓女兒這種病的醫(yī)生更權(quán)威。
林紓在車子后座鋪了厚厚的毯子,讓女兒先睡進去,自己一次次上下樓,辦手續(xù)拿藥,把東西往車里搬。 蘇時馮自告奮勇去拿剩下的行李,好叫林紓喘口氣。下來時,見林紓正和崔明玉在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懸鈴木下站著,崔明玉身子微微前傾像在勸慰,林紓手中燃著一支煙,間或拿到唇間深吸一口,旋即露出疲倦松弛的笑。那種熟悉的、寫著 “認命 ”二字的笑容,讓蘇時馮怔了一下,他身體某處又被狠狠地扯痛了。
林紓轉(zhuǎn)頭看見他,沖他點頭。蘇時馮穩(wěn)步向前,心卻好像已經(jīng)蹚過了一條湍急的河流。他的心頭盤旋著一個疑問,如果當初勇敢一點,結(jié)局會不會因此不同?如果現(xiàn)在勇敢一點呢?他沒有接著往下想,也不敢接著往下想。他看到崔明玉朝他招手。生活的大河總會翻起波浪,但終歸還是 會朝著本該去往的方向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