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戰(zhàn)：從“地下長城”到“地下火線”

陳瑤

河北省冉莊地道戰(zhàn)紀念館展廳里，三位烈士塑像并肩而立，他們是冉莊農民張森林、李連瑞和李九德。塑像的古銅色，正是冀中平原莊稼漢皮膚的顏色。

5月10日，87歲的老民兵李恒彪長久佇立在塑像前。張森林、李連瑞是他的戰(zhàn)友，而李九德是他的父親。離紀念館不到兩公里，五尺黃土之下，一條條地道向四方曼延，順著南北的縱橫窄巷，連接著冉莊村每一戶灰墻小院，最長的一條通到村外的河堤。

70年前，無數個夜里，李恒彪和鄉(xiāng)親們火把照明，鐵鍬挖掘，提籃藏土，挖出全長16公里的“地下戰(zhàn)壕”，抵御日軍對冉莊的70多次進攻，消滅日偽軍1000多人。

躲 從單口洞到多口洞

1938年10月，秋收過后，田里只剩下光禿禿的麥茬。廣闊的冀中平原，幾公里外就能看見人影，沒處藏躲。不到10歲的李恒彪帶領抗日兒童團，每天在村頭高房上站崗放哨，他們知道，此時大人們正在家里挖地道。

1937年9月占領保定后，日軍在冀中平原各村縣橫行，搶奪糧食，抓雞捆羊，哪個村反抗就用武力制造慘案。因懷疑蠡縣村民破壞公路，日軍把附近村的青壯年關在一起，投放瓦斯，兩次共毒死80多人。

蠡縣慘案發(fā)生后，附近各村村民開始四處躲避日軍。冉莊村民挖地道就是因此而起的?！坝写喂碜舆M村，一位老大娘來不及跑就下到白薯窖躲起來。后來，村民們發(fā)現藏地洞比上山還保險，于是家家晚上偷偷挖洞?！比角f村民李欣婷常聽父親講冉莊挖地道的由來。

但由于漢奸告密，村民挖洞的事很快被日本人發(fā)現。藏在野外洞里的黨員干部很多被抓，藏在自家地洞里的村民，也被日軍拉出來毒打?！皢慰诙礇]有出口，一旦被發(fā)現了就像被拎的小雞，都沒法撲騰?！崩钚梨谜f。

單口洞行不通，村里相熟的兩家嘗試把自家的地洞連起來，形成雙口洞，這樣即使敵人發(fā)現一個洞口，還可以從地道的另一頭跑掉。后來參與的村民越來越多，雙口洞演變?yōu)槎嗫诙础?/p>

“從單口洞到雙口洞，再到多口洞，是敵人逼出來的人民智慧。”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編輯室主任丁曉山研究冀中抗戰(zhàn)20年，他認為地道由簡單到復雜是人民與日軍反復較量的結果。

1939年年初，中共蠡縣縣委書記王夫指示，選群眾基礎好的村，在偏僻院落挖多條秘密地道，且院院相通、家家相連，敵人來時便于躲避。

村民們在挖掘過程中也不斷改進，有的村發(fā)明了連環(huán)洞，即洞下有洞、洞中有洞、有真洞、有假洞；敵人逼問時領敵人去假洞，藏在真洞里的黨員干部趁機轉移。

興 冀中全區(qū)推廣地道戰(zhàn)

1940年5月，冀中大地到處是一片片金色的麥浪。夏收在即，但冉村村民們卻高興不起來?！懊刻炻牭降南⒍际悄膫€村被占領了，哪個村遭到屠殺，家家都憂心忡忡?！崩詈惚牖貞洝?/p>

此時，日軍在冀中已占絕對優(yōu)勢，近三分之二的根據地變?yōu)閿痴紖^(qū)，日軍集中兵力進行“大掃蕩”，在冀中實行“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李恒彪的父親也在“大掃蕩”中被殺害?！爱敃r老百姓人心惶惶?！钡髲姷哪赣H將李恒彪送到民兵連，成了村里最小的民兵。

在日軍的高壓下，游擊隊和民兵堅持斗爭。1941年春，蠡縣辛橋據點30多名日偽軍出動“掃蕩”，剛進辛橋村口，埋伏的游擊隊一陣排子槍和手榴彈打倒了七八個敵人；待敵人拉開架勢準備反擊時，游擊隊已鉆入地道無影無蹤。當敵人撤退時，游擊隊又從野外的地道鉆出，從背后一陣猛打，將這股敵人擊退。

不久，冀中軍區(qū)政委程子華派工作組到蠡縣考察，隨后冀中區(qū)黨委書記黃敬、司令員呂正操把蠡縣地道戰(zhàn)向時任政治局委員、新四軍政委的劉少奇作了匯報。

劉少奇對地道戰(zhàn)大加贊賞，指示要從當地實際出發(fā)，把地道戰(zhàn)戰(zhàn)術發(fā)揚光大。1942年3月，冀中軍區(qū)發(fā)布《關于開展地道斗爭的指示信》，在冀中全區(qū)推廣地道戰(zhàn)。

盛 男女老少齊挖掘

“1942年之前地道挖掘主要是群眾自發(fā)，而之后的地道挖掘高潮更多源于黨員動員?！敝袊鐣茖W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黃道炫介紹。

《關于開展地道斗爭的指示信》發(fā)布后，冀中各區(qū)開展群眾動員，掀起了挖掘地道的高潮。至1943年年底，冀中5個分區(qū)70個村莊打洞164個，其中24個村共挖掘29條地道，總長約4400米。

李恒彪記得，當時縣委干部就在冉莊臨街的高房上召開“指劃會”，指導村民按畫好的地道走勢圖挖?！暗氐兰饶懿厣恚€能打鬼子！”在黨員干部的動員下，冉莊“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挖地道，連吃飯都顧不得，墻邊地頭放著貼餅子、窩窩頭，累了吃一口繼續(xù)挖。

少年李恒彪已是挖地道的主力，他總結挖地道的方法：先掏一個斜坡，右腳往前一步挖土，后退一步出土。地道挖出后，兩肘向兩邊伸平，低頭能在里面跑，就算合格了。

地道經常兩邊同時開挖，“最高興就是快打通時，能聽到對面鎬頭咚咚響。”這時候兩邊都鉚足勁掄圓鎬頭，都想自己一鎬鑿出個窟窿來?？吡彸鰜砗?，兩邊的人爭著探頭，樂得哈哈笑。

冉莊的地道越挖越多，主干線連接所有的高房工事，支線延伸到村里的胡同小路，所有村戶都能就近鉆入地道。地道內的卡口、翻板、地堡、暗室等工事按地形和距離定位，鍋臺、炕面、水井等都是偽裝的出入口?！坝辛藨?zhàn)斗地道，老百姓心里有底了?！崩詈惚胝f，部隊回來了，工廠、醫(yī)院、報社、電臺也搬進了地道。

1942年夏天，原冀中24團作戰(zhàn)參謀劉居仁與日軍“掃蕩”部隊在中閭一村子狹路相逢，他匆忙躲進地道。日軍騎兵從地道上方馳過，“嗒嗒的馬蹄聲如雷”，“真擔心戰(zhàn)馬把地道的頂蓋給踩漏了。”

戰(zhàn) 暗處奇襲以少勝多

從1943年開始，地道戰(zhàn)進入一個新階段。在冀中和冀南一些地方，逐漸形成了房連房、街連街、村連村的地道網，不僅能藏能躲，還實現了地道與地道、地道與村落、村落與村落的聯防作戰(zhàn)。

當時，24團分散在各村地道中，戰(zhàn)斗時集中，打完又散開，讓日軍摸不著行蹤。劉居仁說，一次要向團長匯報，“換了三次接頭地點，最后在一個水井地道里找到他。”日軍在當時的報告中稱：“部隊在行動中經常受到來自住房窗口、墻上、丘陵樹林中的突然射擊。偶爾發(fā)現敵人，緊追過去，卻無影無蹤……總像是在和鼴鼠作戰(zhàn)，曠費時日，真想舉手服輸?！?/p>

日軍采用放火、放水、放毒等辦法對付地道戰(zhàn)。1942年在定南縣北疃村，日軍向地道入口充放窒息瓦斯，隱藏在地道的800多村民全部遇害?？谷哲娒窨偨Y“血的教訓”，在洞口修筑陷阱、埋設地雷、插上尖刀；還在洞內設有卡口、翻板和防毒、防水門，敵人放水時將水引入地下井，敵人放毒時直接將通道堵死，從另外出口逃生。

這樣，地道便成了進可攻、防可守、退可走的地下堡壘。1943年起，在游擊隊的配合下，冀中平原上的地道戰(zhàn)遍地開花，正定、北侯、饒陽等地均出現以少勝多的戰(zhàn)例。

李恒彪經過這幾年戰(zhàn)斗的磨練，也成長為一名村民兵連骨干。他腦子快、身手靈，經常“貓”在暗處等敵人進入射擊范圍，一打一個準。

1945年春，日偽軍調集2000兵力進犯冉莊。日偽軍進村后，見四處空無一人，便東沖西撞，盲目射擊。此時，李恒彪與戰(zhàn)友正躲在學校東門的工事里，從射擊孔觀察敵情。見敵人到了，李恒彪突然猛拉地雷繩索，“轟”的巨響后，李恒彪和戰(zhàn)友們迅速分頭繞到敵后的槍眼射擊。經過6個小時激戰(zhàn)，冉莊民兵以輕傷1人的代價斃傷日偽軍33人。

勝 “痛快的”最后一仗

1945年，日軍在中國和太平洋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潰敗。當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后，冉莊附近的據點幾乎都被“拿下”，只有聚集在張登據點的日軍還在負隅頑抗?？h武裝隊得到任務：拔掉張登據點，為解放保定掃平道路。

張登據點的防護極為嚴密，炮樓周邊的溝四米深，四米寬，高處還有敵人監(jiān)視射擊。

“沒有重武器，攻打炮樓幾乎不可能?！崩詈惚胝f?？h武裝隊經過研究，想出一個辦法：挖地道到炮樓下，用炸藥轟倒炮樓。

村里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輪流上陣，只花了兩個晝夜就將地道挖到炮樓腳下。地道挖好了，但誰去點火？如果人還沒鉆出來，炸藥就起爆，人很可能會犧牲。“最后我、張炳奎和劉大雨主動請戰(zhàn)去?！崩詈惚胝f，他做好了犧牲的心理準備。

凌晨時分，進地道前，他們向鄉(xiāng)親戰(zhàn)友們招招手，說：“如果我們出不來，一定要把我們挖出來送回冉莊。”兩公里的地道，漆黑一片。三個人一人抱一桶炸藥，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我仨邊走邊聊，議論著戰(zhàn)爭勝利后干啥，一會就走到頭了。”

但準備點燃導線時，三個人都沉默了?！皩Ь€看著挺長，但誰也說不好啥時候燒完?！钡齻€人誰也不肯先走，他們決定一起撤。

“跑！”三人同時點燃了導線，然后使出渾身力氣貓著腰猛跑。三人剛剛鉆出地面，一聲悶響，大地震動，不遠處的炮樓搖晃起來，將倒未倒。炮樓內的偽軍和鬼子大亂，紛紛外逃，區(qū)小隊、縣大隊早在路上等著呢，打了一場痛快的伏擊戰(zhàn)?！澳鞘俏覀兒腿毡救舜虻淖詈笠徽獭薄＠詈惚胝f。

史料記載，反“掃蕩”時期，地道戰(zhàn)成效顯著。至1944年年底，冀中地道已達1萬公里以上，以保定中東部為中心覆蓋周圍直徑130公里。

由于地道戰(zhàn)分散于冀中8000個村莊，主要配合小股游擊隊作戰(zhàn)，殺敵總數未有明確統(tǒng)計。但僅“地道戰(zhàn)模范村”冉莊一處，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利用地道配合武工隊、地方部隊、野戰(zhàn)軍對敵作戰(zhàn)157次，殲敵2100余名。

勝利了！迎著初升的太陽，李恒彪看到田邊麥葉上，亮晶晶的露水閃爍著。“真希望父親能看到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