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華
張大諾,北京志愿者聯(lián)合會理事、北京市西城區(qū)志愿者聯(lián)合會培訓(xùn)導(dǎo)師,曾獲“首都公益慈善優(yōu)秀個人”稱號。十多年間,他給100多位臨終者送去了最后一份關(guān)懷,讓他們帶著人間的溫暖走向另一個世界。
為臨終者創(chuàng)造幸福一刻
2002年4月初的一天上午,時年30歲的張大諾隨一名醫(yī)生走進了黑龍江省腫瘤醫(yī)院的一間病房。病房里的患者是一位年僅18歲的大男孩,患有血癌。
時任《黑龍江廣播電視報》記者的張大諾畢業(yè)于黑龍江大學(xué)中文系。此前,醫(yī)院在社會上招募一批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他報名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走訪患者。
病床邊,男孩輕聲地問張大諾:“你會做填空題嗎?”孩子做的是“開心辭典”上的填空題。床邊一角,還放著一把吉他,上面蓋著一本曲譜。孩子的父親說孩子喜歡唱歌。
張大諾一連答了六七道題,答對的,男孩就在卷子上打上對號;答錯的,兩人一起翻書找答案。轉(zhuǎn)眼間就過去了15分鐘。怕影響病人休息,張大諾起身告辭。孩子的父母極力挽留:“再說會兒吧,今天孩子興致高……”“下次,還有下次呢!”張大諾安慰他們說。他用“下次”表示,有兩層含義:對臨終者來說,是還活著;對志愿者來說,是還會再來。
第一次走訪臨終者,張大諾心中有了底,因為自己被接納了。此后一連幾個周末,張大諾都來病房陪孩子答題。
有一次,張大諾正在答題,突然間,很多題他都答不上來了,孩子很失望。張大諾趁機說:“不答題了,唱一首歌吧,聽說你歌唱得非常好聽?!逼鋵?,張大諾不是不會答題,而是不能答。當時,孩子的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了,答題、找答案,會讓他很累。
一聽彈吉他、唱歌,孩子果然來了興趣。他調(diào)音、撥弦、清嗓子,然后坐在椅子上,非常投入地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唱完了,張大諾說:“唱得真好,不如進錄音棚把你的歌聲錄制成碟片!” 十天后,正準備與孩子一起去錄制歌曲時,張大諾卻因為有緊急采訪任務(wù)沒能去錄音現(xiàn)場。那天,他心里一直掛念著,孩子不會出什么意外吧?直到晚間,孩子的父親打來電話,說:“孩子一共錄了10首歌,唱得開心、投入……謝謝你!”
張大諾完成采訪任務(wù)后,隨即被請到男孩的家里。進了門,他看見桌子上擺放著一臺影碟機,邊上放著音箱,一塊絨布上放著一張碟片。男孩一臉興奮,坐在床上等著他。音樂聲響起,男孩的聲音傳了出來,有點兒沙啞,有點兒喘息。圍在桌子旁,張大諾和孩子的父母閉著眼睛聽著,這是最動聽的天籟之聲。
十天后,孩子的生命戛然而止。孩子的父母再見到張大諾時,語調(diào)和緩地說:“其實,在心里,我們早已經(jīng)把你當成我們的另一個孩子了……”這一刻,張大諾暗下決心:臨終關(guān)懷,自己要一輩子做下去。
2004年9月,張大諾應(yīng)聘為新華社《國際先驅(qū)導(dǎo)報》記者,和愛人亓昕一起來到北京。亓昕在一家雜志社擔(dān)任編輯部主任。工作之余,張大諾再一次做起了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
一天上午,張大諾來到一家醫(yī)院的病房里。病床上,一位面容憔悴卻很漂亮的女人冷淡卻不失禮貌地沖他笑了一下。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大姐好!”大姐姓李,年約40歲,未婚,只有一個妹妹。張大諾想再說點兒什么,李姐抱歉地回一句:“有點兒累,改天吧!”
張大諾退了出去。前后來了三次,都是這結(jié)果。
一天中午,張大諾又來到這家醫(yī)院,剛好碰見李姐的妹妹端著一碗餛飩上樓。他走上前,把餛飩接過來,說:“我來!”他推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見是他,李姐想說什么,張大諾卻先開口了:“妹妹在接電話,讓我?guī)椭蛠?!”李姐接受了,說:“她呀,總是忙。”
床頭上,一幅色彩鮮艷的國畫引起了張大諾的注意。畫面上,一顆鮮艷的桃子翠潤欲滴。張大諾明知故問:“李姐,這顆桃子,寓意什么呀?”李姐來了興致:“桃嘛,代表長壽呀!”接下來,李姐給他上了一節(jié)國畫入門課。說到后來,李姐主動說:“再來時,我給你說色彩!”
第二天,張大諾再來時,李姐昏睡未醒。他來到院里,撿了一塊樹皮,拿起一個尖尖的小石子在上面畫了一張笑臉。畫完后,他走上樓,輕輕地推開病房的門,把這幅樹皮畫擺在了李姐的床頭……此時,他只有以這樣的形式為李姐送去祝福。
幾天后,張大諾再來看李姐時,她的病床已經(jīng)空了。護工告訴他說:“她走之前,還問‘小張來了嗎?”
回去后,張大諾把這句話記在了日記上。見他眼里有淚痕,妻子心動了:“不行就辭職做吧,我養(yǎng)活你!”
永遠走在臨終關(guān)懷的路上
2008年11月,張大諾辭去公職,成為一名專職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
張大諾第一次去看秋姐時,她正在“氣頭上”。她說:“做會計,在賬上我是清清白白的,沒打過一分錢的念頭。都說好人好報,可回報竟然是不治之癥!”這是秋姐的心結(jié)。
張大諾再去時,直言道:“秋姐,你知道焦裕祿嗎?”“焦裕祿?知道啊,就是那位縣委書記嘛,老百姓都夸他好!”張大諾開導(dǎo)說:“他也是患癌癥去世的,是肝癌。”秋姐沒再吭聲,若有所思……
此后,秋姐再沒感覺委屈,她甚至開導(dǎo)別的病人:“別瞎想,病就是病,與人品無關(guān)……”臨終前,能把病人的心結(jié)解開,張大諾開心地笑了。
不知不覺,張大諾已做了十多年的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2015年年初,張大諾依據(jù)他關(guān)懷過的近百位80歲以上的老奶奶的生活素材寫的《她們知道我來過》一書出版了。這是中國首部高危老人深度關(guān)懷筆記,引起很大反響。
最讓張大諾心痛的,是那些年輕的臨終者,他放不下……
2015年3月底,張大諾來到一位病人家中。盡管事先有心理準備,可當一位眉清目秀、不滿10歲的小女孩上前沖他笑了一下時,他的心還是猛地哆嗦了一下。他不敢相信,才這么小的孩子,會是一個臨終病人?看她笑得多天真、多燦爛??!
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里,擺著布娃娃和幾本童話書。墻壁上,還畫著一幅“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水粉畫,這就是女孩的家。雖然簡陋,看上去卻非常溫馨。年輕的爸爸和女兒手握手。媽媽則坐在一邊給女兒揉腳,邊揉邊說:“你這雙小腳丫呀,當初踹得媽媽好疼呀!”說得女孩咯咯笑。爸爸也笑了,笑完后又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淚……
不一會兒,腳揉完了,媽媽給女兒準備吃的去了,年輕的爸爸也急著去打工掙錢。屋子里只剩下張大諾和女孩了。拿起書,他開始給女孩讀成語故事《老馬識途》。
“春秋時期,齊國君王率軍出征時,因大霧迷失了方向。此時,一匹老馬自告奮勇,走在前頭,帶著大隊人馬成功地回到了老家……”讀完了,看一眼,女孩還睜著眼睛,根本沒睡,顯得有心事。他想問她哪兒不舒服,女孩直接拉著他的手坐了起來,輕聲說:“如果我沒了,你勸勸他們,不要吵架了……”
女孩口中的“他們”,指的是她的爸爸媽媽。聲音雖小,在張大諾聽來,卻如聞?wù)ɡ?。小小年齡,卻藏著這樣的心事。生活中,女孩一定是聽了太多爸媽之間的爭吵,在心里留下了陰影。這時,他的心里一陣難受……女孩說出這話,是不是感覺自己快要離去了,在說出最后的心愿?
張大諾強忍住淚,向女孩保證說:“一定勸,你放心好了,以后你的爸媽再也不會吵架了!”見他答應(yīng)了,女孩閉上眼睛,安然地進入夢鄉(xiāng)。
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張大諾多次看望這個小女孩。
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張大諾又來到女孩住的小區(qū)。幾天不見,女孩怎么樣了?他心里在不安地揣測。大門口,有幾個胳膊戴黑紗的人,面色凝重,眼睛紅紅的,正在商量著什么。張大諾正疑惑時,女孩的爸爸走出來,看見他,上前緊摟住他的肩膀,哽咽著說:“孩子上午10點多……走了!”
拉住年輕父親的手,張大諾一時語塞……好久,他才忍住眼淚,把女孩的話重復(fù)給年輕的父親聽。聞聽孩子的遺言,這位父親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保證說:“不吵了,再不吵了!”
怕自己淚流不止,張大諾快速逃離了女孩的家。在路上走了好久,他的心才慢慢地平靜下來。晚上,坐在書房里,他寫下了一行字,給自己:“別擔(dān)心,到那時候,會有人幫助你的,他是一位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
張大諾,用自己一顆年輕的心,關(guān)愛著一位又一位臨終者,把自己的青春歲月涂抹得色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