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離騷》和《遠游》的兩種“游”

魏巍

摘 要：《離騷》和《遠游》中都有關(guān)于主人公游歷的描寫，但是作者對兩篇中關(guān)于“游”的描寫是不同的，兩篇作品的整體感情基調(diào)也不一樣，但是，無論是《離騷》主人公徘徊不定之下的游歷，還是《遠游》主人公決絕的游仙之樂，都可看作屈原復(fù)雜思想在作品中的不同表現(xiàn)，都表達了作者的憂世之情。

關(guān)鍵詞：離騷；遠游；屈原

《楚辭》中存在著一個以“遠游”為主題的作品系列，包括《離騷》、《九章》、《遠游》、《九辯》等等，這些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寫到了“游”，本文結(jié)合文本重點分析《離騷》和《遠游》中作者對“游”的描寫，探究兩篇作品的抒情主旨。

一、《離騷》和《遠游》中的兩種“游”

《離騷》和《遠游》兩篇作品同是寫“游”，但其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主人公的游歷動機和途中所經(jīng)之地和所遇之物都有不同之處。

（一）兩篇中主人公的遠游動機

通觀《離騷》全文，主人公有四次游歷：一是去往南楚神境，二是去往昆侖仙境，三是趕往天宮，四是在文章末段，在巫師靈氛不斷催促下成行的?？偟膩碚f，《離騷》中主人公的四次游歷，作者并沒有明確地交待其動機，主人公的每次游歷都是被迫之舉，由此也就形成了篇中始終揮之不去的徘徊中的游歷和游歷中的徘徊。

《遠游》主人公的“游”在主觀上要決絕的多，這首先表現(xiàn)在主人公闡述遠游原因時簡潔明了：“悲時俗之迫厄兮，愿輕舉而遠游”，“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另外，《遠游》主人公的游歷過程，是按照東南西北的方位次序來安排的，過程連貫，似乎是一種有目的有計劃的游歷。對比兩篇中主人公的游歷動機可知，《離騷》主人公的游歷是內(nèi)心徘徊不定下的一種無奈之舉，而《遠游》主人公的游歷卻有明確的目的性。

（二）兩篇中遠游所經(jīng)之地及所遇之物

《離騷》和《遠游》的主人公都作了遠游，但是兩篇中主人公所經(jīng)之地和所遇之物卻有差異。《離騷》主人公的四次游歷，分別到了南方、天宮以及西海。第一次遠游是“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喟憑心而歷茲。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辭”，見的是舜帝。第二次遠游是從“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fēng)余上征”到“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此次游歷的是蒼梧之地，即傳說中舜死后所葬之地。第三次游歷從“飲余馬于咸池兮”到“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是作天宮之游，目的是為了見天帝，出現(xiàn)的神仙有日神曦和，月神望舒，風(fēng)神飛廉，雷神，這些神仙是主人公游歷的憑借者或者阻撓者，而主人公真正想要見到的天帝，卻沒有見到，可算是一次失敗的游歷。最后一段游歷是從“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到“仆夫悲余馬懷念兮，蜷局顧而不行”，此次是西方之游，速度極快，聲勢浩大，場面壯觀，在此次遠游中，主人公讓鳳凰，蛟龍，西皇等傳說中的神物來幫助自己，而且添加了前幾次游歷中所沒有的歌舞音樂，使得游歷過程變得更加完整。

由以上分析可知，《離騷》的作者在描寫主人公前三次游歷時，對其途中所經(jīng)歷的景物描寫很少，導(dǎo)致這三次游歷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漫游，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遠游，直到第四次游歷，才有了遠游應(yīng)該有的聲勢。

作者在《遠游》中對主人公游歷過程的敘述與描寫則要完整的多。首先看主人公游歷的方位順序：在南巢遇王子喬，向其請教成仙方法并成仙→游歷不死之鄉(xiāng)→游歷天宮→東方之游→西方之游→南方之游→北方之游，游歷完天上地下東南西北后，主人公最終“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這是個有計劃的完整的游歷過程，而且主人公最終達成了遠游的目的，即獲得不死之身。這種方位的完整性和目的的明確性與《離騷》篇形成鮮明對比。除此之外，作者對《遠游》主人公游歷過程的描寫還有以下特點：一，《遠游》的主人公在游歷過程中并沒有受到什么阻礙。二，《遠游》中對主人公游歷路途中的描寫，擴大并豐富了《離騷》中第四次遠游的描寫。在這幾段游歷中，其神靈及神物的出現(xiàn)不僅包括了《離騷》中已經(jīng)提及的蛟龍、風(fēng)神、鳳凰、西皇，還增加了彗星、北斗星、文昌星、雨師、火神、海神、河神等等，其神仙世界的豐富，構(gòu)成《遠游》篇獨有的寫作特色。

二、《離騷》和《遠游》中“游”的主旨相同

《遠游》自清代以來有人提出質(zhì)疑認為其非屈原所作，主要觀點在于該篇的游仙描寫不符合屈原整體所呈現(xiàn)出來的積極入世思想。但是，深入文本以及結(jié)合由《遠游》開創(chuàng)的后世游仙詩一派來分析可看出，雖然兩篇中對主人公“游”的描寫不同，從而呈現(xiàn)出兩篇在文字風(fēng)格上的不同，但是由此而表現(xiàn)出來的文章主旨其實是相同的。

（一）兩篇中的“游”均是屈原思想不同側(cè)面的體現(xiàn)

把王逸所編《楚辭》所選作品看作一個整體會發(fā)現(xiàn)，在這些作品中作者的情感側(cè)重點各有不同從，如《九歌》是屈原根據(jù)楚地民間祭歌的形式改寫，作者是在對祭歌的改寫中寄托自己的感情；《卜居》和《漁父》是作者虛構(gòu)漁父的形象與主人公對話，兩種矛盾的處世方式突出了主人公高潔的人生追求，其余各篇也基本如此。

《離騷》是我國古代最長的政治抒情詩，帶有自傳性，體制宏大。從整體上看，篇中所透露的思想較復(fù)雜，從篇中的感情上看，《離騷》所表現(xiàn)的是主人公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痛苦徘徊。而《遠游》一篇篇幅不長，主體是求仙及游仙，在首幾段訴說“悲時俗之迫厄運兮”后，就直接轉(zhuǎn)向描寫求仙過程及游仙之樂，其中閃現(xiàn)的故國之思也并沒有影響到整篇作品的基調(diào)，作者著力于表達的是主人公的出世之樂，這種出世之樂歷來被許多論者認為是表現(xiàn)了作者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并進而認為此篇非屈原所作。但是，筆者注意到，持這種觀念的論者主要是認為屈原作為一個積極入世的政治家，不可能寫出像《遠游》這樣具有出世思想的作品，但是，筆者認為，屈原同時作為文學(xué)家，在他所著意創(chuàng)作的不同作品中，完全有可能去表達其思想的不同側(cè)面。在《離騷》這樣的長篇巨制中，作者有意包孕各種思想，同構(gòu)成了其思想的完整性。而《遠游》這樣的短篇小制中，作者有所取舍，擴大在《離騷》中未能成形的遠游之樂，形成《遠游》一篇的游仙性質(zhì)，這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刻意為之。如此看來，這種游仙之樂并不能看作一種消極思想，它其實是屈原思想一個側(cè)面的表現(xiàn)。

（二）兩游同旨——“坎壈詠懷”

其實，在古今屈原作品的評點者中，有些人已經(jīng)看出，《遠游》的游仙之樂與《離騷》相比，雖然風(fēng)格不同，但實際上仍然體現(xiàn)了屈原一貫的思想內(nèi)涵，即貫穿其作品始終的憂世之情。

王逸所編《楚辭》中《遠游》篇下云：“屈原履方直之言行，不容于世，在上為讒佞所僭毀，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乃深唯元一，修執(zhí)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鋪發(fā)，遂敘妙思，托配仙人，與俱游戲，周歷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忠信之篤，仁義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瑋其辭焉”①。朱熹《楚辭集注》《遠游》篇下：“屈原既放，悲嘆之余，渺觀宇宙，陋世俗之卑狹，悼年壽之不長，于是作為此篇。”②明汪瑗《楚辭集解》《遠游》下云“此篇大旨，蓋悲末世惡陋之俗，而欲遠游以遁去耳”，又說“此蓋其平日所作，以敘己高潔之志，未必遭讒以后之所作者也。觀其篇內(nèi)絕無一言及壅君黨人之意可見矣”③。蔣驥《山帶閣注楚辭》《遠游》篇下云：“幽憂之極。思欲飛舉以舒其憂。故為此篇”④。

所以，《遠游》中的主人公的游仙是由于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郁郁不得志所作的無奈之舉，即鐘嶸在《詩品》中所說的“坎壈詠懷”⑤，從這個角度來說，《遠游》的游仙具有借抒情以言志的的性質(zhì)。同時，若深入文本，也可以找到對以上學(xué)者論述的映證。首先，在對《遠游》與《離騷》兩篇作品文本的對比中可以看到，與《離騷》一樣，《遠游》的主人公在天界巡游的過程中，也不時發(fā)出人生易老、功業(yè)未成的感慨：“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淪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遙兮，永歷年而無成。誰可與玩斯遺芳兮，晨向風(fēng)而舒情。高陽邀以遠兮，余將焉所程”，這種感嘆不僅與《離騷》中的某些句子的表達方式相近，而且具有類似的感情基調(diào)。

其次，從由《遠游》開創(chuàng)的后世游仙詩一派也能看出其與《離騷》旨意相同之處?！哆h游》是后世游仙詩之祖，這是為大多數(shù)學(xué)者所公認的，鐘嶸在《詩品》郭璞條論其游仙詩“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雖是在用批評的口吻論其詩不符合游仙正統(tǒng)，但也看出了郭璞游仙詩中創(chuàng)變之處。而觀昭明太子《文選》詩類下對游仙詩的選擇上也可以看出對這種觀點的佐證，《文選》辟游仙詩一類，但是其下并沒有選擇在漢代樂府古辭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游仙類作品如《董逃行》等，也沒有選擇曹操父子所作的游仙之作，僅選“何敬祖詩一首”和“郭景純詩七首”作為游仙類詩的代表，李善在郭璞游仙詩下所注似能說明其中道理：“文多自敘，雖志狹中區(qū)，而辭無俗累，見非前識，良有以哉！⑥”意在說明郭璞的游仙詩多敘自己的身世之感，不同于何劭的游仙詩多寫神仙之事。陳祚明在《菜菽堂古詩選》郭璞游仙詩下亦云“寄托之詞”⑦，沈德潛《古詩源》也論其“本有托而言”⑧，而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的說法更值得注意：“何敬祖游仙詩，游仙正體，弘農(nóng)其變”，并說“景純《游仙》，當(dāng)與屈子《遠游》同旨。蓋自傷坎壈，不成匡濟，寓旨懷生，用以寫郁”⑨，明確指出了郭璞在游仙詩中加入了詠懷因素，就是鐘嶸所說的“坎壈詠懷”。郭璞把詠懷的因素加入游仙詩中，以游仙寫隱逸，借游仙抒胸臆，使之更加貼近《離騷》的傳統(tǒng)。李豐楙說，郭璞的游仙詩在精神上應(yīng)該溯源于王粲、李陵，而上接源頭至《楚辭》[8]，正是這個意思。那么，聯(lián)系到《遠游》是游仙之祖的看法，可以推論出，后世游仙詩之所以會衍變而有類于郭璞一派，是由于《遠游》雖在寫主人公的游仙之樂，但仍然是作者現(xiàn)實中強烈的用世之心受到挫折后在作品中的一種情感表達。

以上通過分析《離騷》和《遠游》的文本內(nèi)容及蘊含的思想感情及聯(lián)系由《遠游》開創(chuàng)的后世游仙詩中“坎壈詠懷”一脈可知，《遠游》雖然極寫游仙之樂，但其實是在以樂寫悲，而由此形成的抒情主旨實際上是與《離騷》相同的，其中都蘊含了作者的憂世之情。

注解：

①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3月第1版，第163頁。

② 朱熹，《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版，第105頁。

③ [明]汪瑗，《楚辭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1月，第254頁。

④ 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9月，第145頁。

⑤ 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中華書局，1988年，第63頁。

⑥ [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11月第1版，第306頁。

⑦ [清]陳作明，采菽堂古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第380頁。

⑧ 何長文點校.[清]沈德潛著，《古詩源》，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第151頁。

⑨ [清]何焯，《義門讀書記》，中華書局，1987年6月第1版，第895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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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李豐楙，憂與游——六朝隋唐仙道文學(xué)[M].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10月第1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