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詩

一

在冬天到來之前

我先躺到了病床上。隔著厚玻璃

我仍看到雨、陽光

秋風(fēng)走過，紅燈籠一樣的柿子

在枝頭一閃

房間里的遠(yuǎn)方

沙發(fā)、椅子、茶具、蘋果和橘子

吊瓶

紅色藥片和藍(lán)色膠囊

衣服下的骨頭一陣陣戰(zhàn)栗

我抱緊自己

像一個嬰兒抱緊在母腹中

在時間之外，在分針和秒針

擦身而過的一瞬間

我已經(jīng)不再祈求別的什么

親人們

放開我吧，去以你想要的方式生活

但因為這厚玻璃

房間里有永恒的溫暖和安靜

我怎能舍棄

人們在房間外奔忙。老園丁在做今年最后一次修剪

更遠(yuǎn)的馬路上

一扇扇車窗后模糊的人形

在冬天到來之前

我病得更深。我躺在病床上

策馬揚鞭

奔向世界的每一個白晝

和夜晚

二

而從黑夜的盡頭

一定生長著

一片透明的白色森林

我喜歡坐在森林里

看陽光漫過腳跟，漫過膝蓋，漫過我的肩膀

漫過額頭

我喜歡

在陽光里一點點地，變成一個透明人

我的疾病也是透明的。肌肉的、骨頭的

血液里的

所有的疼痛，一起迎著陽光

奔跑起來

而世界多么安靜

仿佛只有這一片透明的白色森林

每一棵樹都是透明的

一棵青草搖曳

一片落葉飛起來，又落下去

不是因為風(fēng)

而是這漫過來的陽光

我所恐懼的事物

數(shù)十年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它必暴露在陽光下

再無處躲藏，讓我看清它，與它達(dá)成和解

那么，來吧

在這黑夜的盡頭我們坐下來

在這升起的茶香中

我們坐下來談一談生與死

黑夜盡頭透明白色森林里

突然現(xiàn)身的老虎

我們來談一談漫長一生的這一分鐘

三

失眠者的夜晚

有不為人知的孤寂

我確切地聽到了青蛙的叫聲

一池塘的蛙鳴

喚醒了依稀的童年記憶

我抱緊麻木的左膝，仿佛那兒正春草勃發(fā)

疼痛的光芒

從腰身向下，輻射向髖、趾、膝和腳腕

如水波蕩開

一層層，進(jìn)入無始無終

肌肉的痙攣

你不會在另一個世界聽到它

一只老虎的咆哮，或者鳥的尖叫

只有池塘的蛙鳴

當(dāng)火焰升起來，它們鼓凸起巨大的嘴巴

不是鳴叫

而是持續(xù)地說我曾從它們中間走過

當(dāng)我咬緊了牙

對面墻上的霉斑在一點點地擴大

四

世界多么廣大，而你將在霧霾

之夜消失

這非偶然而是命運

命運！有他全部的顏色

給我一塊畫布

我要畫下它的不同立面和一滴淚水的重量

不，我只要一個房間就足夠了

一扇落地窗

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白紙和一支筆

我寫下殘缺的文字

然后，把我一身骨頭也放進(jìn)去

但靈魂，不需要殘磚片瓦

它游離在世界之外

像一片羽毛，落下來

我騎上它

去遠(yuǎn)方以遠(yuǎn)，去疾病之鄉(xiāng)

你那么真實

而完美

我將在蔚藍(lán)深處找到你

我還將在一個詞的深處，還給你——

（責(zé)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