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奸殺案疑云十年待解

南方周末記者 劉炎迅 南方周末實習生 吳非 薛小麗

按照警方記錄，審訊未成年的張志超時，他的多位老師在場旁聽，并在詢問筆錄上簽了字。但面對律師和記者，他們?nèi)挤裾J自己當時在場，并稱是“按照警方要求，后補的簽字”。

認定張志超犯罪事實的證據(jù)，最主要的是幾位證人的證言。警方始終沒能找到所謂的作案兇器小刀；也沒有找到被認為是誘使張志超犯罪的黃色書籍；對于尸體身上的那個編織袋的來歷，也沒能搞清楚；而對于現(xiàn)場的血跡，也沒有做出鑒定歸屬。“這些都很關(guān)鍵，也能為破案提供重要線索，但警方都沒有做，至少在卷宗里是這樣顯示的?！甭蓭熇谉ǔf。

南方周末記者 劉炎迅

發(fā)自山東

南方周末實習生 吳非 薛小麗

張志超已經(jīng)失去自由整整十年。

2013年，他從少管所轉(zhuǎn)到淄博的魯中監(jiān)獄后，曾被要求當監(jiān)獄里的“班長”，但他拒絕了。2005年出事時，他是山東省臨沭縣第二中學（以下簡稱臨沭二中）高一（24）班的班長。

2005年2月11日，臨沭二中的高一女生張婷（化名），在失蹤近一個月后，被發(fā)現(xiàn)死在學校一間廢棄的廁所里，下身赤裸，腹部和私處有多處深切的刀傷。當時16歲的張志超很快被鎖定為犯罪嫌疑人。據(jù)警方稱，他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2006年3月，張志超因強奸罪被臨沂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

十年中，母親馬玉萍會在每一個周三，去看兒子。馬玉萍每次都忍不住會問兒子一句話：“你跟媽說，那事兒到底是不是你干的？”兒子便沉默，然后流眼淚，有時回一句：“媽，你相不相信我？”馬玉萍就不再問，跟著哭。

直到2011年某天，又一個周三，馬玉萍沒有問那句話，兒子卻主動說道：“媽，你幫我找律師，我是被冤枉的?！?/p>

小城案發(fā)

2005年2月11日，農(nóng)歷正月初三，此時正是寒假期間，距離臨沭二中開學，還有5天。

高一女生張婷的尸體是在綜合樓三樓北側(cè)的一間廁所里發(fā)現(xiàn)的。新校區(qū)宿管科的勤雜工李貞梅撬開這間已經(jīng)鎖上數(shù)月的廁所后，發(fā)現(xiàn)“廁所內(nèi)最東北角一個糞池子處”，趴著一個人，因為隔板擋著，只看到一対裸露的小腿和腳。

警方很快認定，死者就是該校已經(jīng)失蹤近一個月的高一女生張婷。她趴在地上，上身穿著小棉襖，兜頭又罩了一條編織袋，下身赤裸，腹部和隱私處，有多處切口很深的刀傷，四周有血跡。

警方認定，她大約在一個月前已經(jīng)遇害。

張婷是學校里公認的漂亮姑娘，也是班上的文娛委員，性格活潑，喜歡上網(wǎng)，朋友多。她的父親是當?shù)氐娜舜蟠怼?/p>

臨沭縣位于山東省東南部的魯蘇交界處，隸屬于山東省臨沂市，距離省會濟南大約300公里。在張婷失蹤的一個月里，學校組織了多次尋找，都未果，而各種流言也泛起，有人說張婷可能被綁架，也有人說她或許已經(jīng)死了，“先奸后殺”這樣的玩笑之言，也在看慣了港臺警匪片的學生中間流傳。但對于家長們，卻感到實實在在的某種緊張和恐懼，一些家長聚到學校，喊著讓學校和警方趕快破案，“學校都不安全了”。而隨著張婷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家長們的情緒更是到了緊張的頂點，巨大的輿論壓力籠罩在這座小縣城。

當?shù)鼐降膫善瓶雌饋砗茼樌诎l(fā)現(xiàn)尸體的這天，深夜1點多，正在家中睡覺的張志超，就被敲門而入的警察喊醒：“有個問題找你調(diào)查一下。”

十年后，2015年5月20日，坐在魯中監(jiān)獄里，張志超依舊記得，當時警察沒有穿警服，也沒有說因為什么事，就帶著他回到刑警隊，下半夜，在被警察詢問時，才知道與張婷的死有關(guān)，“挺害怕”。

在張志超的記憶里，當時警察拿出一本憲法，對他說：“你不用擔心，你未成年，不會被判死刑的?！?/p>

兩天后，張志超被刑拘，5月26日，他被警方正式逮捕。2006年1月，臨沂市檢察院提起公訴，3月6日，張志超被臨沂市中級人民法院正式宣判犯強奸罪，判處無期徒刑。

在判決書里，張志超是這樣殺死了張婷——

2005年1月10日6時20分，張志超在教學樓洗刷間遇見張婷，見四周無人，“即起奸淫之心”，遂上前用隨身攜帶的鉛筆刀架在張婷的脖子上，將其劫持到洗刷間內(nèi)，捂嘴，掐脖子，將張婷強奸，并致其窒息死亡。

隨后，張志超將尸體移至該洗刷間內(nèi)一廢棄廁所內(nèi)藏匿，離開時，在洗刷間門口遇見同學王廣超，對王廣超說自己殺了人，并讓王廣超幫助看守洗刷間，而張志超自己則到一樓小賣部購買了一把新鎖，返身回到三樓，將廁所重新鎖住。

次日下午，張志超趁其他同學上課之際，又攜帶鉛筆刀，潛入廁所內(nèi)奸尸，并將尸體多處割破。

刑訊疑云

2006年4月，張志超被送進少管所。在此的最初幾年，他很少和獄友說話，從不和獄友或者獄警提及自己因何罪入獄，他知道，這種罪行，在監(jiān)獄里都沒人看得起。

為何在失去自由的第六年才想到要出來鳴冤，張志強不愿說太細，似乎有所顧忌。他只是說，少管所里有些法律書，這幾年他都會去看，也能看新聞，看到這幾年陸續(xù)有好幾個冤案被媒體關(guān)注，得到平反，這讓他看到了希望。

從2011年起到2014年，馬玉萍找的律師多次申訴和提起抗訴，但得到的答復(fù)卻是：“本案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014年12月，馬玉萍看到念斌案，最終找到大禹律師事務(wù)所張燕生律師。大禹律師事務(wù)所的主任律師李遜帶著團隊開始介入此案。他們調(diào)閱卷宗，并走訪了部分當事人，“發(fā)現(xiàn)證據(jù)嚴重不足、矛盾重重。”

律師們最初的重點，放在了當事人是未成年人，警方是否刑訊逼供、誘供？詢問時，是否有監(jiān)護人在場？李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從卷宗來看，這兩點似乎都是肯定的。

警方的訊問筆錄顯示，張志超歸案后，對強奸殺人的事實供認不諱。但事后，在淄博城郊的魯中監(jiān)獄，張志超無論對著律師還是記者，都很明確地說，都是警察逼著他說的。

雖然已經(jīng)過去十年，在回憶遭遇刑訊逼供時，1米85大個子、身體健壯的張志超，聲音仍忍不住有些顫抖。他說，在被“裹挾”進這起案件之前，并不認識張婷，從沒說過話，沒有和同學討論過張婷。在警方找到他之前，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和張婷的死亡有關(guān)聯(lián)。2005年2月12日凌晨1點鐘他被警方從家中帶走后，在刑警隊待了兩天兩夜，最后送到了看守所，提訊了13次，除了最后一兩次，前面都是從看守所提到刑警隊去審訊的。在律師看來，警方已經(jīng)是違規(guī)之舉。

張志超說，每次提訊都會挨打，最嚴重的一次，他向縣檢察院翻供時說自己沒犯罪，當晚刑警隊就把他提走，一整晚都在提訊，用電棍毆打，不讓睡覺，“你打哈欠就會用電棍電你。”“最嚴重的是剛到刑警隊，審訊我的人很多，10個人，每次把我拷在審訊椅上，脫掉上衣，用皮帶抽，電棍電，扳手敲膝蓋、腳趾頭，拿鉗子捏手指，逼我認強奸殺人?！?/p>

據(jù)警方訊問筆錄可見，在前兩次供述中，張志超都描述了強奸經(jīng)過，但從第五次供述開始，“強奸”變成了只有接觸。

“我們發(fā)現(xiàn)，第一、第二次詢問時間分別在2005年2月13日、2005年2月14日，第五次詢問是在2005年2月26日，本案尸檢報告做出是在2005年2月16日，而尸檢報告顯示，被害人處女膜呈圓孔狀，即并未如一般強奸案那樣呈撕裂狀。”律師李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對于這一轉(zhuǎn)變，唯一的合理解釋是：案發(fā)現(xiàn)場直觀顯示是強奸案件，于是偵查人員指示張志超供述強奸行為，而尸檢報告出來后，顯示被害人處女膜情況與強奸案件通常情況并不吻合，而后偵查人員為使口供能夠與尸檢報告印證，指示張志超在供述中作此改變。

律師李遜說，張志超一案屬于未成年人犯罪，按照當時的刑事訴訟法第十四條規(guī)定，“可以通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場”。此外，根據(jù)《公安機關(guān)辦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的規(guī)定》：“訊問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時，根據(jù)調(diào)查案件的需要，除有礙偵查或者無法通知的情形外，應(yīng)當通知其家長或者監(jiān)護人或者教師到場”。

據(jù)警方記錄，在審訊張志超時，他的班主任徐建在場旁聽，并在訊問筆錄上簽字。徐建當年也是剛剛參加工作，至今不相信是張志超干的，“因為他的事兒，我也被學校處分，因為我是班主任，從此之后，再也沒做過班主任?！毙旖ㄕf，每次說起往事，都有些激動，有些難受。他回憶，張志超當時是班長，成績一般，但人熱心，有號召力，每天早上6點20分，當同學們按照慣例在操場跑操，他就會將他們脫下的棉衣外套送到樓上的教室里。

2015年5月21日這天下午，徐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以及在場的律師，審訊時，他并不在場，而是在事后被警方叫過去，按要求在訊問筆錄上簽字。此外律師又找到另一位在張志超訊問筆錄上簽字的老師蘇岳，也說是按照警方要求，后補的簽字。而張志超的母親也未能在場。

證據(jù)是非

據(jù)判決書稱，認定張志超犯罪事實的證據(jù)，最主要的是幾位證人的證言。其中證人王緒波的證言最為關(guān)鍵，他說，1月10日早上，他和同學楊同振請假，沒有去跑操，“大約6點23分，我在宿舍里聽到外邊有女孩尖叫，并說：‘你要干什么，救命?！庇谑撬蜅钔裣群笈艹鋈タ?，他看到宿舍南邊洗刷間門口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高一（13）班的班長張志超（編者注：高一重新分班前，張志超在13班）和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他就問張志超，“剛才誰喊的？”張志超給他的回答是：“有女鬼?！?/p>

“我又問：‘你倆干什么的？他倆說：‘有美女，行了，沒有什么事。我就和楊同振回宿舍了?！?/p>

而楊同振則說，當他和王緒波跑出宿舍后，看到洗刷間門口站著兩個他不認識的男生。

李遜律師說，偵查機關(guān)應(yīng)該安排楊同振和王緒波對張志超和王廣超進行辨認，但事實上，當時只讓王緒波一人去辨認，楊同振則沒有。因此王緒波所述是否屬實，以及王廣超是否在場，應(yīng)該存疑。

如今，楊同振家開了小店，電斷斷續(xù)續(xù)，父親坐在柜臺后，一臉低沉，不同意讓孩子出來聊。而王緒波的家人也拒絕讓記者見面，對于當年案情，諱莫如深。

另外在卷宗里，律師還發(fā)現(xiàn)了幾份證言，來自張志超的幾位同學，都在證明張志超不具備作案時間。律師李遜等人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判決書認定張志超單獨實施了“劫持”、“強奸”、“轉(zhuǎn)移尸體”等犯罪行為，還與王廣超串通，下樓買鎖，返回三樓，又和王緒波等人打招呼，就意味著需要一定的時間，但多位同學的證言，都在說張志超參加了跑操，并上了早自習，沒有超過三四分鐘的獨處，不具備作案時間。但這些證言，警方未上交法院，“這將導致法院無法全面了解案情，沒有準確核實證據(jù)真?zhèn)危龀鰧堉境凶锱袥Q?！?/p>

另一個時間上的疑點在于王緒波等人的證言，他們說先聽到尖叫聲，然后三四分鐘后跑出宿舍，走到洗刷間門口，看到張志超和王廣超。而根據(jù)律師和南方周末記者的實地觀察，從王緒波的宿舍到洗刷間，不過10米左右，從他們聽到尖叫到走到洗刷間，不會超過5分鐘，“這么短的時間里，張志超怎么能做到劫持、脫掉對方褲子、完成強奸、又下樓買鎖繼而回到三樓？”馬玉萍不能理解。

據(jù)判決書可知，因為張志超的主動告知，王廣超知道他殺了人，那么王廣超的證言，就作為張志超殺人的直接證據(jù)，但在2014年，當律師為了取證，再次找到王廣超，他明確表示，張志超沒有和他說過自己殺了人，也沒有向警方承認自己幫著看尸體，“是公安機關(guān)逼我說的?！薄爱敃r我向刑警隊說的都是編的故事，都是按照刑警隊的人提示說的。”

除了證人證言，此案幾乎沒有物證，律師李遜的團隊成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按照判決書的描述，張志超應(yīng)該與張婷有大量身體接觸，按照常理，受害人張婷的尸體以及作案工具，應(yīng)該遺留張志超脫落的細胞、毛發(fā)和指紋，但偵查機關(guān)在可以進行鑒定并且已經(jīng)進行被害人口內(nèi)精液鑒定（公訴機關(guān)認定張志超事后有其他侮辱遺體的行為）的情況下，沒有對案發(fā)現(xiàn)場脫落的細胞、毛發(fā)、指紋進行提取并鑒定，因此不能形成證據(jù)鏈條。

另外，大禹律師團隊說，警方認定張婷死亡一個月左右，是基于張婷家長和師生所說的失蹤之日，即2月10日，當時是冬天，很冷，但根據(jù)相關(guān)科學報道，冬季尸體一般會在15天-30天左右出現(xiàn)腐敗巨人觀（注：一種尸體現(xiàn)象），而根據(jù)現(xiàn)場勘查照片看，尸體基本保持原貌。

“這就需要偵查機關(guān)提供科學原理加以說明，否則就意味著死亡時間認定有誤，從而推翻法院認定死亡時間，更能推翻張志超犯罪的事實?！崩钸d律師團隊說。

此外，警方始終沒能找到所謂的作案兇器小刀，也沒有找到被認為是誘使張志超犯罪的黃色書籍，尸體身上的那個編織袋的來歷，也沒能搞清楚，而對于現(xiàn)場的血跡，也沒有做出鑒定歸屬，“這些都很關(guān)鍵，也能為破案提供重要線索，但警方都沒有做，至少在卷宗里是這樣顯示的?！贝笥砺蓭熓聞?wù)所的律師雷煥朝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大禹律師事務(wù)所計劃近期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申訴，按照刑事訴訟法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刑事案件的原審被告人可能被宣告無罪的案件，均在受理之列。大禹律師事務(wù)所曾經(jīng)代理過念斌案，并成功為其昭雪，該所主任律師李遜說，相比來說，張志超案看起來更容易昭雪，因為它的疑點太多了?！暗罱K如何，還需要時間。”李遜說。

5月26日，面對媒體記者，臨沂市人民檢察院控告申訴科人員回應(yīng)稱，張志超一案“在某些細節(jié)上存在著一些瑕疵，但是，不影響這個案件的定罪量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