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響
溥儀在植物園與同事在一起
1959年12月,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召開特赦大會。溥儀成為首批獲得特赦的戰(zhàn)犯。依照周恩來的安排,特赦戰(zhàn)犯要先參加一年勞動,培養(yǎng)對普通勞動人民的感情,再安排正式工作。適合溥儀的工作應該勞動量小,又能學到技術和知識,思前想后,周恩來有了計劃。1960年春節(jié)前,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的活動上,周恩來對郭沫若說,打算讓溥儀去中科院下屬的植物園工作。郭沫若回答:“皇上駕到,當然歡迎?!?/p>
2月16日,公民溥儀拿著北京市民政局的介紹信來到植物園報到,兩天前他已經(jīng)按捺不住來“踩過點”,參觀了他的宿舍、食堂和工作溫室。
溥儀被安排住在植物園集體宿舍二排東頭的一間屋子,即現(xiàn)在仍然保存完好、改作庫房的灰磚房,兩名黨員工友劉保善和劉寶安與他同住,以便在工作和生活上幫助他。溥儀半天勞動,半天休息,周日可以進城,如需用車,由工友武寶印負責。
初到植物園,溥儀心情忐忑,他在一篇感想中寫道:“如果植物園的干部和職工知道了我是誰以后,會不會因為我的歷史罪惡,對我產(chǎn)生憎惡和歧視呢?”當發(fā)現(xiàn)干部職工都對他特別熱情關心,他還默默地想,也許大家還不知道我就是當過皇帝的那個溥儀,只當我是一個新調(diào)入的干部吧。
溥儀真是想多了。普天之下,誰還不知道宣統(tǒng)那些事兒。他雖然作為公民來到植物園勞動,畢竟還是特殊身份,植物園早就開過全體會議向職工通報。
至于如何稱呼他,職工大會進行了一番討論,直呼其名不太合適,叫同志似乎他還差了一點兒,最后決定叫他“溥儀先生”。實際交往中,職工忍不住會拿他開玩笑,叫他“皇上”,“宣統(tǒng)”。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溥儀深知在當前社會勞動人民光榮,帝王將相可恥,他最不喜歡別人拿他開這種玩笑,誰叫一聲皇上他要鬧心半天,往往正色道:“我現(xiàn)在是公民的一員,跟你們一樣的?!辈贿^,職工閑聊時說起宮廷趣聞,溥儀絲毫不避諱,經(jīng)常主動講些自己當小皇帝時的滑稽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若有人對歷史掌故、紫禁城建筑細節(jié)持不同說法,溥儀必滔滔不絕以權威自居,激動起來要爭得面紅耳赤。
1960年2月18日,溥儀開始上班。多年來溥儀一直是晚睡晚起,這天天剛亮他就睡不著起床了,在溫室間的小徑上來回踱步等待上班鈴拉響。上午參加座談會,下午到溫室與組內(nèi)同志見面。植物園職工范增興回憶,溥儀第一天到會議室,拉門拉得山響也拉不開,常人都能一眼看出這種門把手需要轉動,他卻轉不過這個彎,直到有人趕過來幫忙才打開門。
2月19日,溥儀正式上手干上期待已久的活。第一個月,他只負責澆水和搞衛(wèi)生;第二個月轉到扦插繁殖溫室,學會了播種、移栽幼苗、上盆、換盆和松土等技術;三個月以后,溥儀先后分配到觀察溫室和繁殖溫室,學會剪枝、嫁接等技術。
這些工作不算復雜,從沒干過活的溥儀學起來還是經(jīng)常付出“血的代價”,用刀削插條時難免傷手。溥儀很在意自己的勞動表現(xiàn),輕傷不下火線,口頭禪是“都怪我太笨了”。在溥儀的遺物中,有一個本子,貼滿溥儀親手收集的各色植物標本,下面詳細標注著科屬、產(chǎn)地、性質(zhì)和特征,勞動之余他反復閱讀植物學書籍,寫了幾十頁心得,可見溥儀確實下了苦功想成為一個專業(yè)園丁。植物園一年多的工作,使溥儀愛花成癖,養(yǎng)花成了他晚年主要的業(yè)余愛好。
溥儀學習生活自理比學干活費勁得多,他不是不想自己照顧自己,實在是缺乏基本生活常識。入植物園剛兩天,他報告說枕巾丟了,第二天又找到了,原來是他穿衣服時把枕巾夾在了棉褲和襯褲之間,干了一天活也沒察覺。溥儀覺得不好意思,以后雖然還是常丟東西,怕人笑話他,都默不作聲,找不到就算了,飯票丟了,寧可餓著也不說。
食堂是皇帝笑話出得最多的地方。從出生起溥儀大概都沒什么機會自己親手付錢買東西,算清錢都困難,繁雜的粗細糧票、肉票、菜票更搞得他暈頭轉向。每次到食堂打飯,他一著急就抓出一團票,放在窗口讓師傅自己挑,后來索性由同宿舍的劉保善、劉寶安幫他買,問清他要吃什么,買回來再幫他算賬。直到離開植物園去政協(xié)工作,溥儀依然不能熟練打飯,沈醉回憶,溥儀在主食窗口買完米飯,放在桌上,再去買炒菜,回過頭在人海茫茫的食堂就找不到自己的米飯了,只好再去重新買一份。
1960年正是全國糧食短缺時期,由于特殊政策照顧,溥儀的糧票比一般人充裕,但他飯量也比別人大,勞動之后吃得更多,又不懂得精打細算,一頓要吃三個窩頭,有時還錯把別人碗里的窩頭也吃了,職工開玩笑說,這個皇上可真能吃。當時北京倡導勤儉節(jié)約,捐糧票給災區(qū),溥儀不甘落后,要求把自己每月45斤糧票減為39斤,并捐出15尺布票,20斤糧票。溥儀每月60元工資,在當時足夠一個四口之家吃飽,他一個人好好規(guī)劃一下,憑工資和剩余糧票完全可以過上小康生活,但他不懂得買米面充饑合理搭配,而是買大量高級點心和糖果,甚至餓急了一口氣吃了十二根冰棍。
談到新中國對舊人的改造,國家領導常以溥儀為例,并建議外賓去植物園實地看看。
從溥儀來植物園的第一個月,前來參觀末代皇帝新生活的國際友人就絡繹不絕。溥儀儼然是植物園最著名的“標本”。
1960年10月29日,溥儀應邀到國際俱樂部參加歡送埃德加·斯諾的酒會。斯諾笑著對他說:“你是皇帝,我給你磕頭?!鳖愃频耐嫘︿邇x在正式非正式的場合被開了無數(shù)遍,他逐漸設計出一個大方得體的“官方回應”:“過去的所謂皇帝完全是罪惡的,過去的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我是中國的新勞動人民。”斯諾又問溥儀在什么部門工作,溥儀答北京植物園,斯諾問:“您喜歡植物嗎?”溥儀說:“我對花卉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