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毛繩”所透露出的《金瓶梅》及《醒世姻緣傳》作者信息

張崇琛

摘要：《金瓶梅》及《醒世姻緣傳》中多處提到的“豬毛繩”實(shí)有其物，其使用范圍僅限于山東諸城西鄉(xiāng)一帶。兩書中還有不少方物與方言，其流行范圍也在這一地區(qū)。此可為《金瓶梅》及《醒世姻緣傳》作者“諸城說”提供一定的證據(jù)。

關(guān)鍵詞：豬毛繩;諸城方物方言;《金瓶梅》及《醒世姻緣傳》作者

中圖分類號：H171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金瓶梅》中有五處提到“豬毛繩”。如第七十五回記潘金蓮的話說：“他不來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豬毛繩子套他去不成？那個(gè)浪的慌了也怎的？” [1]1106接著記吳月娘的話說：“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什么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 [1]1106同回還記吳月娘對西門慶說：“你還敢罵他，他還要拿豬毛繩子套你哩?！?[1]1111第七十六回又記吳月娘的話說：“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說的，他屋里拿豬毛繩子套他?！?[1]1119同回還記孟玉樓的話說：“他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 [1]1119

“豬毛繩”究為何物？魏子云《金瓶梅詞話注釋》云：“‘繩子還要用‘豬毛形容，卑稱詞也?！?[2]100這是說“豬毛繩”僅是一般的繩子，加“豬毛”二字是為了“卑稱”，實(shí)際上與“豬毛”無關(guān)。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鑒賞辭典》也認(rèn)為魏子云“此說大約不錯(cuò)，吳月娘曾多次引潘金蓮這話去揭露，也可見此意” [3] 。最新出版的王夕河著《〈金瓶梅〉原版文字揭秘》，于《金瓶梅》中的山東方言多所發(fā)覆，是一部研究《金瓶梅》語言的力作，然也認(rèn)為“豬毛繩”中的“豬毛”是比喻。其釋“豬毛繩子”一語曰：

又“豬毛繩子”一語，可能來自山東農(nóng)村所說的“豬毛籠嘴”，即用草繩或金屬做成的用來套牲口的嚼環(huán)，不過古代多用不光滑的粗麻繩盤成，故曰“豬毛繩子”，“豬毛”也是比喻語。[4]

又，《醒世姻緣傳》第三回記珍哥的話說：“我又并沒曾將豬毛繩捆住了你，你為甚么這們妝喬布跳的？” [5]36張清吉《醒世姻緣傳新考》對此解釋道：

豬毛繩，女性外陰毛的隱稱。俗謂“豬毛繩捆人”，即意為“女人以色相把男人勾引住。[6]

其實(shí)，“豬毛”既非“比喻語”，也不是“女性外陰毛的隱稱”，“豬毛繩”乃實(shí)有其物。余少時(shí)居山東諸城鄉(xiāng)間，時(shí)當(dāng)上世紀(jì)50年代初，其時(shí)鄉(xiāng)中所用繩索仍多為豬毛繩，即豬毛加工后所剩之豬絨廢料，經(jīng)紡車紡成之繩索也。豬毛繩既便宜，又防水不爛，經(jīng)久耐用，以此頗受鄉(xiāng)人歡迎，并成為日常習(xí)用之物，不但捆莊稼用豬毛繩，即拴牛、拴驢之繩也多為豬毛繩。其唯一缺點(diǎn)是新繩刺人，但久用之后也會變得綿軟。猶記村中開會有人不到，村干部動(dòng)輒曰：“拿豬毛繩把他套來。”而所謂“套”，即套鳥、套狗之“套”，是將豬毛繩子挽成扣子以套在動(dòng)物或人身上，與牲口頭上帶的籠嘴不同。之所以選用豬毛繩套人，也是因?yàn)樾吕K刺人，會令被套者感到極不舒服的緣故。且日常用以套動(dòng)物的豬毛繩被用來套人，也含有作踐人的意思。《金瓶梅》中動(dòng)不動(dòng)就說“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醒世姻緣傳》中也說“將豬毛繩捆住”，都是出于這方面的用意。

但值得注意的是，豬毛繩的使用范圍并不廣，僅于筆者老家的諸城西鄉(xiāng)一帶常見。這與該地區(qū)的人們常好經(jīng)營豬毛加工業(yè)有關(guān)。猶記舊日鄉(xiāng)中，每當(dāng)春節(jié)過后，許多人家常往四鄉(xiāng)收購殺豬后所留下的豬毛，有時(shí)還要跑得很遠(yuǎn)，如五蓮山、沂蒙山中便是常去的地方。這些豬毛以極便宜的價(jià)格被收購回來之后，先是從中挑出長而硬的豬鬃（這往往可以賣大價(jià)錢），然后再用特制的羅子梳出次一等的“二毛”，最后剩下的絨毛便用來紡繩。紡繩的紡車也是特制的，先紡出細(xì)軟的長繩，然后再用軋車將數(shù)股細(xì)繩合成一根丈把長的豬毛繩。作為商品，豬毛繩也被拿到集市上出賣。麥?zhǔn)涨昂?，在諸城西鄉(xiāng)一帶的集市上（如枳溝集、管帥集等），便常?？梢钥吹劫u豬毛繩者。據(jù)鄉(xiāng)中父老說，該地區(qū)的豬毛繩紡制歷史悠久，其紡制工藝自明朝一直延續(xù)至上世紀(jì)50年代初。農(nóng)業(yè)合作化后，仍有許多農(nóng)業(yè)合作社以此為副業(yè)。今則不見有人業(yè)此了。

由此聯(lián)想到《金瓶梅》及《醒世姻緣傳》的作者。目前學(xué)界有關(guān)《金瓶梅》作者的說法已有數(shù)十種之多，其中一說為丁惟寧 [7]，而丁惟寧即是諸城人，且其晚年的隱居地便在諸城西鄉(xiāng)一帶的九仙山中（今屬五蓮縣）?！缎咽酪鼍墏鳌返淖髡咭灿衅阉升g與丁耀亢兩說 ① ，而丁耀亢即丁惟寧之子。既然兩書中都多次出現(xiàn)有“豬毛繩”，而“豬毛繩”之使用范圍又僅限于諸城西鄉(xiāng)一帶，則其作者會不會與諸城西鄉(xiāng)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呢？這是很值得探討的一個(gè)問題。而由“豬毛繩”所透露出來的這一信息看，對兩書作者的“諸城說”似有一定的支持作用。

再可補(bǔ)充的是，兩書中還有不少共同詞語都于諸城西鄉(xiāng)一帶使用，如“火箸”便是?！督鹌棵贰返谝换貙懙溃骸拔渌勺栽诜績?nèi)，卻拿火箸簇火?！?[1]17接著又記“婦人見他不應(yīng)，匹手便來奪火箸……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躁，便丟下火箸，卻篩一盞酒來” [1]17?！缎咽酪鼍墏鳌返谄呤呕赜浖慕愕脑捯舱f：“我把小蹄子的臭×使熱火箸通的穿了，再使麻線縫著?！?[5]1036“火箸”是用來撥弄火盆中火炭的兩根鐵棍，頂端用鐵環(huán)連起，一般稱為鐵筷子，余少時(shí)即常用“火箸”來簇火。

類似的詞語尚有“促狹”與“蹲踞”?！按侏M”或作“促挾”?！督鹌棵贰返诹嘶赜洃?yīng)伯爵罵愛月兒的話說：“怪小淫婦兒，使促狹灌撒了我一身酒。” [1]949《醒世姻緣傳》第六十二回記狄希陳之為人是“使促狹，弄低心，無所不至” [5]808;第六十五回記白姑子罵徒弟冰輪的話也說：“你年紀(jì)小會浪……這一定是你這小窠子干這促狹短命的事?！?[5]847 “狹”古讀kā，今諸城西鄉(xiāng)方言尚保留此音，其意為“狠毒”。如謂某人心腸不好，輒曰“促狹”。倒言之又或?yàn)椤蔼M促”，如謂忒苦忒累的營生為“狹促活”?！岸拙帷敝熬帷敝T城方言讀gù，也是保留古音?！岸拙帷奔炊字囊馑?，《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中的用法與此完全相同。如《金瓶梅》第八十二回記潘金蓮“正撩起裙子，蹲踞溺尿” [1]1249，第九十六回記陳經(jīng)濟(jì)“倚著墻根向日陽，蹲踞著捉身上的虱蟣” [1]1435?！缎咽酪鼍墏鳌返诹匾灿浿墙愕脑捳f：“娘只得支了一合糜案，上面打了一把雨傘，蹲踞了半夜。” [5]812endprint

此外，分見于《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中的還有一些方物與方言，也多帶有諸城一帶的印記。如《醒世姻緣傳》第四十九回記：“老魏炕上坐著，他媳婦在灶火里插豆腐。” [5]645“插豆腐”即“餷豆腐”。這里的“豆腐”并非尋常所說的豆腐，而是指將黃豆泡透后先上磨磨成豆沫糊，然后再拌以各種蔬菜（如野菜或蘿卜絲之類），最后放在鍋里熬煮而成的一種食品，俗謂之“小豆腐”。由于要在鍋里長時(shí)間地拌煮，故謂之“餷”。舊時(shí)，“煎餅、粘粥、小豆腐”，便是諸城一帶人們的家常便飯。第六十回又記素姐對相于廷說：“你娘打了我，你又來上門尋事！我揉不得東瓜，揉你這馬勃罷！” [5]789“馬勃”即麻苞，為苘麻開花后所結(jié)的一種果實(shí)，外形似蓮蓬，內(nèi)有種子，嫩時(shí)可揉開果實(shí)，取種子以食，小兒輩多喜為之。而稱苘麻的果實(shí)為麻苞以及“揉麻苞”的作法，更是只在諸城西鄉(xiāng)一帶才有的習(xí)俗。

《金瓶梅》中這類的詞語也頗多。如第十三回說李瓶兒“生得白凈，身軟如綿花瓜子一般” [1]153。所謂“綿花瓜子”，乃指剛彈出的棉花。而從洋弓上一次所收取的棉花即為“一瓜”。由于每次所彈之棉花往往會有數(shù)“瓜”，而“一瓜”棉花能紡出的線又是相對固定的，故“瓜”也常被用作計(jì)算棉花多少之量詞。這樣久而久之，諸城一帶的人們便稱剛彈出的棉花為“棉花瓜子”?！督鹌棵贰分兴?，正是此義。又，《金瓶梅》第八十六回記潘金蓮的話說：“誰人常把鐵箍子哉，那個(gè)長將席篾兒支著眼。” [1]1298這里的“席篾兒”并非竹片，而是高粱秸的篾片。諸城西鄉(xiāng)一帶的農(nóng)民，冬季常將編席作為副業(yè)，而編席所用的原料則是專門種植的一種高粱（俗稱“黃龍傘”）的秸。其法是先將高粱秸一破為二，然后用刀剔去其內(nèi)瓤，僅留外皮備用，謂之“篾子”。故該地區(qū)的人們遂習(xí)稱高粱秸的外皮為“席篾兒”（“篾”，諸城方音讀為mì）。鄉(xiāng)間謔語，倘見誰的眼睛睜不開，輒曰“拿席篾兒支著”。這與《金瓶梅》中潘金蓮所說的“將席篾兒支著眼”，是一個(gè)意思。

《金瓶梅》中還有一句典型的諸城話，即“狗掏的”?！督鹌棵贰返谄呤呋赜洃?yīng)伯爵評論來友兒時(shí)說：“若論這狗拘的，膂力盡有，掇輕服重都去的?！?[1]1156魏子云《金瓶梅詞話注釋》釋“狗拘的”為“下層社會人等口中的口頭語，無適切的意義，只是卑稱詞而已” [2]122，并未言及詞的具體意義。傅憎享先生考證“‘拘或?yàn)椤妥种`”，而“狗掏的”與“狗攮的”、“狗日的”差似 [8]，倒是很有見地的。諸城方言中，聲母“t”與“c”常混用，如讀“殘”曰“貪”、讀“蔥”曰“通”、讀“藏”曰“唐”，其例甚多。故“狗掏的”猶言“狗操的”，確是一句罵語。但在諸城方言尤其是鄉(xiāng)下及市井語言中，有時(shí)這種罵語非但不帶惡意，相反的，倒寓有一種贊許的意思，甚至在提到熟人或晚輩時(shí)也往往會說“這狗屌掏（操）的”。而細(xì)品《金瓶梅》中應(yīng)伯爵說話的語氣，卻有這樣的意味。

當(dāng)然，要真正確認(rèn)《金瓶梅》及《醒世姻緣傳》的作者，尚需綜合各方面的因素，而方物、方言僅是其中之一。故本文所談，也僅是揭示方物、方言所透露出來的有關(guān)信息，以供治《金》書及《醒》書者之參考而已。

參考文獻(xiàn)：

[1]蘭陵笑笑生.金瓶梅[M].戴鴻森，校點(diǎn).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

[2]魏子云.金瓶梅詞話注釋（下）[M].臺灣：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

[3]上海市紅樓夢學(xué)會，上海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研究所，編.金瓶梅鑒賞辭典[K].上

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612.

[4]王夕河.《金瓶梅》原版文字揭秘[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539.

[5]西周生.醒世姻緣傳[M].濟(jì)南：齊魯書社，1980.

[6]張清吉.醒世姻緣傳新考[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302.

[7]張清吉.《金瓶梅》奧秘探索[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

[8]傅憎享.《金瓶梅》詞語誤釋歸因[M].社會科學(xué)輯刊，1989，（4）.

The author information that “Pig wool rope”revealed about Jin Ping Mei and Xingshi Yinyuan Zhuan

ZHANG Chong-chen

（School of Chinese and Literature of Lanzhou University，Gansu

Lanzhou 730000）

Abstract： “Pig wool rope”that are mentioned many times in Jin Ping Mei and Xingshi Yinyuan Zhuan is real. It is used in Xixiang Zhucheng Shandong province only. There are many local products and dialects in the two books that are popular in the area.These can provide some evidence for the view that the authors of the two books are persons lived in Zhucheng.

Keywords： pig wool rope;local products and dialects of Zhuche

ng;the authors of Jin Ping Mei and Xingshi YinyuanZhuan

（責(zé)任編輯：譚 ?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