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秋生
生來就是拉坯的命
你要看看我的手呀?行。一手的泥巴,臟,等我洗干凈。手是光滑,像小孩子的皮膚?聽說這泥巴里有化妝品用的成分,我也搞不懂,手就是這么滑的。穩(wěn)當,是練出來的。80歲,手不抖。如果手發(fā)抖,就沒法拉坯了。
我叫王炎生,80歲,你不信?我給你拿身份證看看,1934年生人。為什么干拉坯?家傳呀。我爺爺早先是在官窯拉坯的。我爺爺說他爺爺也是拉坯的。到我這是第五代,至少有280年了。就是到我兒子這一代,斷了。但我孫子又接上了,孫子叫王少輝,現(xiàn)在一十七歲,他是我徒弟,也是我的非遺傳承人。
我一十一歲跟父親學徒,我拉得不好,父親就打呀。當時有沒有不想學的時候?容不得你!那時候,學一門手藝就是養(yǎng)家糊口的本事,你不可能想到改行,這是飯碗,你得靠這個吃飯。以前在景德鎮(zhèn),手藝都是家傳的,你不跟你父親學手藝,到我這來能干啥?名聲壞了,沒人要你。
家里的日子,跟現(xiàn)在差遠了,老百姓日子苦??!米是糙米,米不夠,就吃紅薯、南瓜呀,熬粥喝,不能天天吃米。菜呢,自己家種一點兒,再買一點兒。燒菜的時候,不能往鍋里倒油,一根小竹棍兒綁著個小布條,往油罐子里蘸一點兒,擦擦鍋底,就是用油炒菜了。我們工人,過年的時候,資本家才給4兩肉。那是一十六兩一斤的秤,4兩才合現(xiàn)在的2兩肉,就是在菜里面,你看見有肉片了,這就算過年的飯食了。
把坯拉“死”是高境界
把泥拉起來的時候,有一定的分量,分量大,拉的坯就大,分量小,拉的坯就小,全憑手上的感覺。比如,這塊坯,一抓半斤,拉出來的碗坯有5寸高,口徑12厘米,就這么大。而且,每一個都得這么大。手不能重,也不能輕,要慢慢往上拉。拉多了不行,拉少了拉不成。特別是喇叭口的大小、厚薄,非常重要。
拉什么最難?筆桿壩器最難!我學了十幾年以后,才把筆桿壩器拉成。能拉成這個的,在景德鎮(zhèn)都是好手,也就兩三個人能拉成。很多人,連斗笠碗也拉不成。為什么?這么說吧,泥是軟的,外撇得越厲害,越容易倒塌。因為泥沒有支撐力呀。為什么筆桿壩器難拉?它像筆桿似的,又這么細,上面還要承受這么大一個瓢樣的東西,就像高腳杯,比高腳杯還大很多。高腳杯有些是分著拉的,然后接上。這個筆桿壩器要一次成型,因為接得不好看呀,它怎么弄,也是有接頭,有痕跡的,外行看不出來,內(nèi)行人能看出來啊!那是琢器,后期靠人為加工、掩飾。拉坯有兩大類:琢器、圓器,還有鑲器。圓器就是碗盤杯碟,琢器是瓶罐尊。我專拉圓器,圓器必須一次成型。
我能把坯拉“死”。什么意思?“死”是拉坯手藝的最高境界!在別的地方,“活”比“死”好。在拉坯這一行,“死”是最好!不明白?你看呀,如果我拉的坯搖搖擺擺,那就是“活”了,肯定拉不出好東西。我拉坯它是轉(zhuǎn)的,但拉得很圓很圓,你看著它好像不轉(zhuǎn)一樣,這就是拉“死”了。轆轤在轉(zhuǎn),坯在轉(zhuǎn),你看著不轉(zhuǎn)。拉“死”了,是手藝的最高境界!
泥巴里面其樂無窮
80歲了,我每天還騎著自行車來上班。在老窯博物館,每月給我一千七百元,這里是保護性傳承,一方面是表演,讓參觀者了解拉坯手藝,同時,我們也有一點兒生產(chǎn)任務(wù),一天拉五板,就是五條這樣的板子,一條板子放十幾個碗,要看拉什么碗,大的,就少一些;小的,就多一些。平均一天拉七八十個。這個任務(wù),對我來說,輕松就完成了。
有人說,你還掙什么呀?該歇歇享福了。我不是為錢,我就是為了享福!泥巴里面其樂無窮呀。80歲了,我還能拉坯,還能給人做表演,這是最高興的事!錢,我足夠花了。1994年退休,每月退休金兩千一百元。我還享受國務(wù)院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特殊津貼,每年給一萬元,這是國家對老藝人的關(guān)懷呀!享受這個待遇的,全景德鎮(zhèn)就3個人,拉坯的就我一個。國家給我這樣的地位,我要做好傳承工作啊!
我去上海世博會表演展示了一個月,我在國家大劇院表演三次,在北京機場表演一次。我在國內(nèi)到處走,很多城市都走過,光北京就去過四次。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的敬一丹采訪我。中央領(lǐng)導來這里參觀,跟我叫王大師,我心里高興??!我給中央主要領(lǐng)導表演,拉了一個,說好!拉第二個,說很好!拉第三個,說真好!還伸出手來跟我握手……在給中央領(lǐng)導表演的時候,我不緊張。他看他的,我做我的,心思都在手上。2006年,中央主要領(lǐng)導來參觀,臨走對我說,王大師謝謝你!我好歡喜?。∧敲创蟮念I(lǐng)導,謝我,我能不歡喜嗎?我是越老越幸福?。?/p>
以前,我沒坐過飛機,也沒出過遠門,到北京,看天安門、看故宮、看長城。去了故宮,看那些國寶瓷器,很多都是景德鎮(zhèn)的前輩們燒制的,也許,其中還有我爺爺?shù)臓敔斃呐髂兀?/p>
我們過日子很簡單,老伴兒78歲,父母包辦的。我們主要吃蔬菜,不愿意吃肉,愛吃魚、吃青菜,吃肉只吃瘦肉。我沒有“三高”。我晚上八點左右就睡了,電視只看“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yù)報”。電視劇,從來不看,老伴兒也不看,我睡她也睡。睡到早上四五點鐘,躺在床上想想事,到六點起來。老伴兒把早點做好了,起來后,吃早飯,騎自行車上班。
身體這么好,我沒有養(yǎng)生之道,拉坯本身就是運動,每天搖這個“轆轤車”,就是鍛煉呀。把它搖起來,腰和臂都得使勁兒,搖的時候得運氣呀,拉坯的時候,還得全神貫注。坐多長時間我腰也沒事,永遠不腰痛,而且,腰板很直。這都是拉坯給我的好處。
培育孫子成器
我是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帶徒弟義不容辭。我收徒弟的原則:一看人品,二看是不是真愛這門手藝。人品是頭等重要的,人品不好,堅決不收。有的人還提出給我“學徒費”,說每月給師傅兩千塊錢,您教我吧。他給我錢學藝,我還是不教。
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誰?在北京故宮當研究員的危用之算是一個吧。人家說名師出高徒,我哪是名師呀?有狀元學生沒狀元先生嘛。
現(xiàn)在,孫子是我的傳承人。他一十四歲就跟我學拉坯了,他悟性很好。干這個,需要心靜,而且,天天轉(zhuǎn),很枯燥、煩人,哪有電腦好玩兒呀?學了一會兒,他就不樂意學。后來,慢慢就喜歡上了,他明白自己是傳承人,表演受到大家的夸贊,他心里高興呀,有時,他還跟我去外地非遺博覽會表演,熱情就更高了,他知道會一門非遺手藝是多么受人尊重。爺爺能享受國務(wù)院津貼,作為我的孫子和傳承人,他臉上很光彩??!
我的任務(wù),是讓孫子把手藝學成了。筆桿壩器?他現(xiàn)在拉不成,還差得很遠,以后能拉成。將來他一定能成器!我相信他。
摘編自天津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