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洋
“你最近開朗多了?!蓖奚岬呐⒆诱f。以前你都不怎么說話,也不愛笑。你笑起來多好看。我去做籃球賽的后勤,課間和別人一起參加橡皮大戰(zhàn),一起討論難解的題目。我講很多冷笑話,常夏和我一樣笑點詭異,我們在明亮如水的光線里笑得一點形象都沒有。那些笑話我熬夜從網上看來,一個一個記在紙片上。我也許開始變成一個正常的姑娘了,我開始有朋友,有人喜歡我。只在很短的時刻,暗藍色的惆悵如同陰影浸沒我的眼眉,這一切都建立在徒勞的迷戀之上,如同行走在風暴將至的海面,浪尖如同刀刃,腳下天風搖曳。
那些恐懼沒有死去,只是凋零沉睡,就如同我的勇氣一般。我的身體仿佛一個碎裂的容器,布滿兩股烈風絞纏留下的劃痕。它還不夠堅韌,年輕的靈魂容易留下印記。我一邊無法自拔地沉溺,一邊想也許三年之后,我會嘲笑自己的矯情和愚蠢。無望的迷戀猶如飲鴆止渴,像一個暴食的人,腹內饑渴,唇齒空虛。
我渴求一個證明,一個終結,或者一個紀念。盡管我已察覺自己并非一無所獲,我已經獲得比以往多太多倍的快樂和笑容。在書本中經歷得再多也不算人生,而我現在能向任何一個人仔細述說三月田間草木汁液辛辣清苦的氣味,長風舔舐掌紋的涼爽濕潤。它已變成我人生經歷中一個不褪色的收藏,一片小小的花瓣。
春季照例有戲劇節(jié),每個班出一個節(jié)目,最后評選優(yōu)勝。大課間班委放活動幻燈片給我們看,我們班的參演劇目已經選好,電影《My Fair Lady》中的一小段。這是從英語課本里選的,敷衍態(tài)度昭然若揭。班長扯著嗓子喊:“有沒有人報名?”
響應者寥寥數人,對這種不與切身利益相關,且要在全校師生面前拋頭露面的活動,同學都顯得相當漠然。課間快結束的時候湊齊了管家、旁白和后勤一干人等,男女主角依舊空缺。班長半脅迫半央求:“常夏,你來演男主角,期末給你多加文體分?!?/p>
他推辭幾句,好脾氣地答應下來,不放心地補一句:“演砸了別怪我?!?/p>
“不怪你不怪你,專門給你安排幾個妹子獻花,你一忘詞就上去獻花,保準一點破綻沒有?!卑嚅L生怕他反悔,低頭去填報名表,一邊問:“還差女主,哪位妹子演女主?這是為班級爭光的活動,大家不要害羞啊……”
《美麗新世界》里的野人先生在我腦子里大聲地朗誦,裹挾風暴的聲音,震耳欲聾,又好像是我在告訴自己:“我不需要舒服。我需要上帝,需要詩,需要真正的危險,需要自由,需要善,需要罪惡?!?/p>
我手心浸滿了汗。心臟在喉嚨口撲通撲通地跳,沖擊得耳膜都開始疼痛,但是我站起來說:“我來演?!?/p>
阿臨是對的。我感到有點眩暈,抓緊桌子的邊緣。我在變成更好的人,我的勇氣睡醒了,那個時刻來了。
四
皮革馬利翁愛上了自己雕刻出的少女,伊萊沙愛上了把她教導成上流女孩的希金斯。排練的時候我總忍不住想,盡管經歷過揪心的痛苦,他們的結局仍美好得虛假,叫人忍不住心生嫉妒。
課余每一段時間都被拿來排練,一遍遍討論動作表情和臺詞的語氣。劇組里的人都很和氣,幫我弄頭發(fā),替我借來演出用的衣服鞋子,我因此和更多的同學熟稔。我們是一群對戲劇一竅不通的白目,但想努力做到最好。因為借不到教室,我們的足跡遍布學校沒人的角落,排練結束后一起去喝奶茶,站在街邊吃熱氣騰騰的關東煮。所有人一起努力做一件事的感覺很溫暖,我在食物騰起的白霧里看見常夏,他不看我,專注地小口喝著奶茶。光線從他的額發(fā)上溫柔地劃過去,像撥弄琴弦,音符無聲四散,驚飛雪白的鴿群。
你看我已經因為你變得這樣勇敢啦。我慢慢地、慢慢地想。
五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等待入場的時候有幾句《麥克白》的臺詞順著風飄過來。風里有粉白的蘋果花瓣,一點點暖烘烘的香氣。騷動本身是有意義的。我將臺詞撈取放在牙齒間咀嚼,那些詞句拆成碎片在頭頂紛紛揚揚,一場暗色的雨。常夏在我前面,掩住嘴懶洋洋地打哈欠。我們活在光明之中,我們并肩站立在天光下,我們彼此并不相親,這個世界一片寧和。
輪到我們了,他朝我笑著擠眼睛:“走吧?!?/p>
禮堂里坐滿了人,小聲的交談匯聚成夏日陣雨,裹著珠灰色積雨云從空間一端滾動到另一端。后臺沒有人說話,我默念著臺詞,眼角掃到深紅色的天鵝絨幕布。一層一層,華麗莊嚴,頭頂垂落一線微光讓我想起教堂穹頂,玻璃彩窗顏色駁雜剔透,寧靜中隱隱回蕩圣歌的聲音。一出中世紀的獨幕劇,王把寶劍放在他的騎士右肩,賜他名號,等他傾身下拜俯首稱臣,無限榮耀。
我竟然一點也沒有怯場。我變成了伊萊沙,風光無限的一晚結束后回到希金斯的住所,暫時收容她的地方。他將她一點點雕琢成如今的模樣,她從聲音到臉容深深鐫刻這個男人的痕跡,她為他改變得面目全非,然而他不愛她。
我坐在舞臺中央的椅子上,掩住臉開始哭泣。下面有一點哄笑的聲音。常夏飾演的希金斯走過來,要他的拖鞋。我站起來,把拖鞋朝他用力扔過去,用最歇斯底里的聲音讓他滾。
下面突然一片寂靜。常夏輕微地怔了一下,開始和我劇烈爭吵。我知道他入戲了,那些日夜的練習完整地爆發(fā)出來。你不愛我,你把我變成了這樣,卻從不愛我。我要離開你了,我喉頭哽咽,眼眶潮濕,轉身走開。這一幕已經到了尾聲。
他挽留我。那一瞬間整個會場都是欷歔贊嘆的聲音,有女生在尖叫。我偷偷轉過頭看,他一臉焦躁地將領帶扯松,帥得一塌糊涂。我站在一波一波的聲浪里覺得恍惚。似乎我們的確在這濃縮的時空里奮不顧身肝腸寸斷地相愛過,整個劇場的人都是見證。
六
我的風暴,我的奇跡,我徒勞的迷戀,我變得更好更勇敢的十六歲。
我被它洗禮,目睹它的壯麗,描摹它的肖像,然后將它溫柔地困在掌心,無所畏懼。
七
我將獎狀拍照傳給阿臨。她說:“沒看錯吧,你在全校人面前演話劇?冬天的時候你還內向得苦大仇深?!?/p>
有些時光是值得奮不顧身的。我只是想留點東西給十六歲的自己,像攝影師的風暴,像常夏,我的少年。我們同時生活在光明與陰郁之中,我愛的人終究會被更好的人所愛,但沒關系,我曾經有一刻站在他的身邊。陽光盛開,春天降臨,他送她一枝開得最好的玫瑰,在她唇上落下一個吻。
我長大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