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個堅強的怪胎

阿忞

在高中那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且“自成幫派”的小王國里，與雅茵的結(jié)識是我萬萬意料不到的故事的開始。當(dāng)穿長裙、留長發(fā)已經(jīng)成為女生所謂品位的標(biāo)志時，一身平價牛仔裝和一頭短發(fā)的雅茵那不茍言笑的嚴(yán)肅著實給我不安的情緒注入了更加崇尚標(biāo)新立異的動力。

雅茵每天騎著那輛有些掉漆的摩托車上下學(xué)，永遠(yuǎn)背著磨得有些發(fā)白的帆布雙肩包，不喜不怒的臉上像是寫滿了故事。她幾乎不參加什么集體活動，因此也不與其他人有過多少交流。她們叫她“怪胎”。她好像也從來沒有回應(yīng)過，仿佛成了習(xí)慣。

老班把雅茵安排在我前面的位置。她貌似不太喜歡這個位置，搬過來的時候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雅茵不太喜歡說話，有時遲到早退。開始的時候，我和她交流很少，除了相互問問作業(yè)和課表之類的，似乎也沒有什么交集。

在宿舍和教室的兩大空間里，足夠一些興致勃勃、熱情澎湃的女生們?nèi)鐭釔蹔蕵钒素园阍u頭論足，制造謠言又止息謠言的了。只是雅茵從來沒參與過這種口頭游戲。我偶爾見她趴在桌子上寫啊寫，不受任何干擾。聽到她開口說那么多話的時候是在一個晚自習(xí)，被老班“請”到走廊問她遲到的原因。教室外的聲音愈來愈大，班主任的責(zé)備聲和雅茵不甘示弱的辯駁聲交織在一起，很快就成為一些女生評頭論足的焦點。

我能看到她回來時面紅耳赤、眼睛泛光卻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的倔強，也能看到她不經(jīng)意間聽到有人叫她“怪胎”時神情的漠然。她依然遲到早退，穿牛仔裝，騎摩托車上下學(xué)，依然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依然不與太多人交流，用還算說得過去的成績避免了一次次勸退的危機。

與雅茵的真正接觸是在一次晚自習(xí)的課間。雅茵起身的瞬間不小心碰掉了我課桌上的書本，她連忙道歉，正要拾起書本的時候看到了我夾在里面的一張明信片。那是一張我珍藏已久的青海風(fēng)景圖。她拿著那張明信片仿佛拿著她的信仰。

“這是青海湖吧？”雅茵第一次笑著說。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兩個梨渦并不對稱，卻恰到好處。

“對啊，你喜歡青海？”我小心翼翼地用疑問回復(fù)，生怕驚擾了她講話的興致。

“嗯。還好，我爸在那兒?！彼卮饡r神情黯然，把明信片還給我之后回過頭去不再作答。

我沒有洞悉別人情感的本領(lǐng)，卻在那一瞬間窺見了雅茵不動聲色的孤獨。我沒有再問下去，我不知道之于青海，雅茵對此有著怎樣的情感。但當(dāng)這種顯而易見的堅強與隱隱約約的脆弱混雜所產(chǎn)生的磁場，能令其他人隱隱約約所產(chǎn)生類似感同身受的共鳴時，他們就有看似命中注定的交集。我不知道是什么驅(qū)使我遞給雅茵一張紙條的，也許是因為成長中彼此不可言說卻又息息相關(guān)的經(jīng)歷，紙條上寫“別畏懼做一個怪胎”。雖然雅茵沒有做什么回復(fù)，依然少言少語，一副不屑和不羈的樣子。

那群女生依然熱火朝天地評長論短，她們簇?fù)碇粋€人，又把一個人狠狠地摔在地上，全都在默契十足的評頭論足里。一人開始提出了是非，另一人有了共鳴，這是那時候女生建立友誼的方式。后來，這種團體因參與的人多了起來，這種看似堅不可破的關(guān)系更具備了無堅不摧的力量。再后來這種力量就涉及到我這個不明所以的局外人。有天放學(xué)回家，我途徑兩個指手畫腳的女生旁，“瞧，她的樣子多滑稽可笑?！币苍S她們的談話內(nèi)容被后面走著的雅茵聽到了，她厲聲呵斥、不容置疑的聲音即使已經(jīng)隨著舊時光遠(yuǎn)去，可我依然沒有忘記那句“你說我可以，說她不行”。

再后來，我漸漸地與她熟悉起來。有時候，偶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就像秋天快要凋落的一片樹葉，就像了解一個孤冷的人。那是一次元旦晚會，當(dāng)接近尾聲我將要報幕時，雅茵把我拉過去，說她有一個節(jié)目想表演一下。當(dāng)我驚訝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時，所有人都張大著嘴巴。雅茵從背后取出吉他，彈起那首《天空之城》，曲音婉轉(zhuǎn)，如身臨其境。透過彩色的燈光，我看到她微閉的眼睛，長長的睫毛躍動著不安分的氣息。一曲終了，掌聲雷動。雅茵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面無表情地背起吉他走出了教室。且一走就是二十多天。

當(dāng)她回來的時候，像是換了一個人，起碼我是這樣認(rèn)為。雅茵主動向我說起了她這二十多天的經(jīng)歷。她說她去青海了，去見爸爸。當(dāng)年，她爸離開她和媽媽去組建另一個家庭的時候，她幾乎恨極了背叛。所以媽媽是她這輩子最想保護(hù)的人，沒有之一。她一直都想問問那個男人為什么可以做得如此決絕。當(dāng)她再見他時，他欣喜得不得了。他抱歉地說著過去，低聲抽泣的樣子簡直就是個孩子。突然之間，她覺得好像原諒只是那一瞬間的事情，她本來寫了一大本日記打算送給他，臨來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并沒有哪個人的生活可以與其他人感同身受。對于既定的事實，除了理解與祝福，我們好像能做的并不多?！毖乓鹫f完這句話的時候舒了口氣。我不知道該如何接下話去，也不打算去接，因為我知道她那時需要的僅僅是個傾聽者。

此消彼長的議論聲依然從未斷過，那日我與雅茵并肩齊走，班里兩個女生路過，“看，她竟然和那個怪胎在一起?！边@小心翼翼議論的聲音難掩囂張的氣勢，我憤怒地想轉(zhuǎn)過頭質(zhì)問她們?yōu)槭裁匆@樣說我們。雅茵拉住我，一副什么都沒聽到的表情說：“走吧。”那一日，我突然像受到了莫大的重創(chuàng)，那重創(chuàng)堪比當(dāng)年忍受刑辱的司馬遷和徘徊在湖畔形如枯槁的屈原，總之有一種大義凜然的悲壯感。我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置身事外”也在那刻灰飛煙滅，也是在那刻，我體會到喧鬧中的孤獨感是怎樣油然而生。我知道雅茵也肯定體會過，只是我們雖有默契，卻不能感同身受。每個人都是孤獨本體，但絕對沒有人與你感同身受。雅茵那次突然轉(zhuǎn)過頭來，頗為神秘地傳給我一張畫著大大笑臉的便利貼，上面寫著“請你做一個堅強的怪胎”。

時隔今日，匆匆而去的那些年已經(jīng)成為不可追的記憶。如今我和雅茵在各自的大學(xué)里各自安好。她跟我分享她在海邊彈吉他唱歌的故事，我說給她我坎坷的投稿之路。雅茵已經(jīng)能夠說出一口流利的英語，現(xiàn)如今爭取出國留學(xué)的機會，而我依然用她影響我的力量堅持著寫最真實的文字。

嘿，那個在人群中惶恐得不知所措的姑娘，大膽向前走吧，請記得做一個堅強的怪胎。

（作者系山東農(nóng)業(yè)工程學(xué)院2014級食品質(zhì)量與安全一班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