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曉鵬：猴子請來的救兵

萬佳歡

他的《大圣歸來》成為了有史以來中國票房最高的國產(chǎn)動畫電影。

在此之前，國產(chǎn)動畫要么只能走低幼路線，要么注定被市場嘲諷。

但田曉鵬用燃爆的特效做出了一部令人驚嘆的作品。票房成功之后，他從未痛陳過自己的苦難過往，但他確實經(jīng)歷過難以想象的艱辛

7月21日下午六點，田曉鵬仍然留在公司里接待記者。他的辦公室小得只放得下一張電腦桌，外屋的幾張長條桌上擺著普通臺式機和電風扇，通道上隨意堆著一些紙箱，電腦前零零散散坐著十幾個工作人員。

“是快下班了嗎？”

“這是公司的全部員工?！彼X袋解釋。

田曉鵬今年40歲。在2015年7月之前，很少有人知道他和他這間名為十月數(shù)碼動畫工坊的普普通通的公司;但現(xiàn)在他火了，有網(wǎng)友稱他為“田七（億）”——7月28日，他花費8年時間孵化、制作的動畫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票房突破7億元;而到了8月4日，這個昵稱已經(jīng)改成了“田八”。

對于國產(chǎn)動畫電影來說，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這意味著《大圣歸來》打破了由美國動畫《功夫熊貓2》創(chuàng)下的中國市場動畫電影票房紀錄（6.12億元），成為有史以來票房最高的國產(chǎn)動畫電影。近10年來，中國市場的動畫電影票房紀錄全部由引進片創(chuàng)造，因此，《大圣歸來》的票房成績引起影評人的激動，甚至有評論認為，因為這部影片，國產(chǎn)動畫電影正在“破局”，2015年也將成為“國產(chǎn)動畫電影元年”。

影片剛破億時，田曉鵬還激動了一下，但后來就沒感覺了，“一切來得太快?！?大批“自來水”（ 心甘情愿為《大圣歸來》做水軍的粉絲）翻出他5年前的微博進行評論，天天都有記者和投資人登門拜訪，他從來沒有如此被重視過。這幾天，他一直穿著《大圣歸來》的T恤，上面印著一只戰(zhàn)斗形態(tài)的孫大圣：身上戴著鎖鏈，被打得鼻子流血，但仍然保持邪惡的微笑。在中國原創(chuàng)動畫過去幾年的創(chuàng)作氛圍里，這只孫猴子就像是田曉鵬自己的寫照。

理想主義“我這人特別悶。”

采訪前，田曉鵬先申明。

他平時不怎么愛說話——就算是喝酒時話也不多?！耙话愫染魄八簿鸵痪洌畞戆?，喝。” 《大圣歸來》監(jiān)制金大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技術好的人都挺悶，不善于交流?！?/p>

在很多人眼里，田曉鵬都是個典型的技術宅男，平時總是T恤、仔褲和一雙運動鞋。十月數(shù)碼動畫工坊的美術設計張有棟這樣評價自己這位老板：“一雙鞋一穿就是三四年，艱苦樸素?！?/p>

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田曉鵬是一個逗趣又“悶騷”的人。拍照時，他大多數(shù)時候都呆呆地面無表情，但偶爾會嘟起嘴賣萌?！啊洞笫w來》里孫悟空有一些小表情很好笑，其實它們特別像田曉鵬自己的表情?！碧飼赠i的朋友、三只熊動畫工作室創(chuàng)始人楊鶯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有網(wǎng)友在微博訪談里問他：“大圣跳上那么高的石頭，然后江流兒究竟是怎么上去的？”他回答：“剪輯上去的?！?又有人問：“為什么片子里沒有沙僧？”他答：“扛著攝影機呢?！?/p>

動畫愛好者都不會太無趣。小時候，田曉鵬學過畫畫，喜歡看動畫片，“像愛護郵票一樣”收集變形金剛貼紙，并把它們貼在小筆記本上。高三那年，他在語文課桌子下面看完了《機器貓》的長篇大冒險，其中最愛看《鐵人兵團》。

他“超級喜歡科幻”，家里至今還放著幾大摞小時候讀的雜志：《科幻世界》《奧秘》和《飛碟探索》。1990年代初，系列動畫片《太空堡壘》對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動畫片也可以深刻地探討和平與愛情。

報考大學時，田曉鵬特別想學天文，但為了好找工作，最后還是選擇了計算機專業(yè)?！捌鋵嵶咂??！彼哉J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人，尤其喜歡現(xiàn)實中看不到的、想象里的東西，“就像造夢一樣?！?/p>

大學期間，他開始研究3D軟件，課余時間做了很多三維動畫的東西。他當時想，這個行業(yè)在中國應該很成熟，“肯定有很多特牛的人”。1998年，他進入一家動畫設計外企，參與了一些廣告和國產(chǎn)動畫片《西游記》的部分制作工作，才發(fā)現(xiàn)這個行業(yè)在國內(nèi)還處于起步階段，大家做的東西都很簡單，“自己做得還不錯”。

一年后，他決定自己成立公司單干。公司的主要業(yè)務是動畫加工，在田曉鵬的履歷表里，他制作過央視音樂頻道總宣傳片、美國蜘蛛俠游戲宣傳片，還擔任過2006年央視春晚總包裝動畫導演。

接活時，不管是廣告還是片頭，他都對自己有要求：盡可能地接有角色設計的動畫。這比單純文字、物件的動態(tài)圖像更難處理，但“好玩”，“看著人或動物活生生地動起來是更有意思的事。”

2004年，田曉鵬接下游戲“大富翁”的廣告，并把這個定制作品處理成了一個小人物逆襲式的成長勵志類型故事：豬、驢和狗交不起房租，被房東趕出屋子;它們窮困潦倒，來到一個燈紅酒綠的繁華大都市闖天下，最后各自通過努力奮斗獲得成功。

“短片的劇情、節(jié)奏拿捏、鏡頭語言和動物毛發(fā)、材質(zhì)都非常棒，在十幾年前做成那樣是很厲害的。”楊鶯歌評價。2006年，田曉鵬加入了她發(fā)起的三只熊動畫工作室，她從那時就覺得他是一個很有追求并且腳踏實地的人：“就像短片的廣告語一樣，他很早就知道，‘只要肯努力，誰都能成為大富翁。”

那幾年，中國動畫產(chǎn)業(yè)看似正在往利好方向發(fā)展。2004年，中央開始明確表示著重發(fā)展動漫產(chǎn)業(yè)，一系列政策給這個產(chǎn)業(yè)帶來了很好的發(fā)展環(huán)境和機遇。然而，大批人因此涌入動畫行業(yè)，質(zhì)量良莠不齊，目的也各不相同，動畫行業(yè)變得喧囂混亂。“在這種很惡劣的情況下，田曉鵬還一直堅持質(zhì)量，努力在定制作品里找出一些創(chuàng)作空間?！睏铤L歌說，“我們都覺得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十分難得?！?h3>“市場不可能等你，你得做出來一些東西證明你能做”

田曉鵬并不滿足于動畫加工。他有更大的野心：做動畫電影。

在1999年的《寶蓮燈》后，幾乎沒有更引人關注的國產(chǎn)動畫電影出現(xiàn)。在橫向比較后，田曉鵬覺得國內(nèi)的動畫電影無論是技術、還是故事，都離自己的想象“有點遠”。他自信有能力做出一部大電影。

他想過好多題材，但直到2007年前后，他才開始琢磨做一個西游題材的動畫電影。這是他想象中最能表現(xiàn)三維動畫的故事，因為它有群眾基礎，更有張力和表現(xiàn)空間。

對于《西游記》，田曉鵬想做自己的解讀和表達。他曾想，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那么久才從“監(jiān)牢”里釋放，出來之后最想做的事肯定不是繼續(xù)逞英雄，而是應該很想回家?；谶@個點子，他和設計團隊畫出了一版人物設計圖。當時的孫悟空有長長的白臉，眼睛周圍一圈紅色，走起路來很拽，“混不吝”。用《大圣歸來》美術指導朱晴的話說，這只猴子“臉像一個桃子”“更為卡通”。

那段時間，十月數(shù)碼有好幾面墻都貼滿了猴子。有人說這個大圣“怪里怪氣的”，田曉鵬挺滿意，“我就是想要一個跟大家心里不一樣的孫大圣?！?/p>

但幾年下來，資金成了最大的問題。田曉鵬的公司沒有得到過政府扶持，“因為扶持項目是有門檻的，包括企業(yè)資質(zhì)、 注冊資金等等，我們公司太小，夠不著。”而幾年前，他就曾自掏腰包，把自己的一些點子做成電影樣片去找投資，有的短片業(yè)內(nèi)反響不錯，但沒有投資人感興趣。2006年上映的動畫電影《魔比斯環(huán)》耗資超過1.3億，票房卻只有400萬元——有這樣的先例，誰會把錢投給動畫電影？

2009年，在Flash動畫電影《喜羊羊與灰太狼》火爆國產(chǎn)動畫大銀幕時，由于制作成本便宜，原創(chuàng)動畫公司中刮起了一股Flash風潮。而此時，田曉鵬還在為了他的三維動畫電影四處尋找投資，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們找了一整圈，制片人甚至把這個項目帶到了海外，可以說上窮碧落下黃泉，田曉鵬被虐了很多回。”楊鶯歌說。

幾年來，中國原創(chuàng)動畫正在陷入了糟糕的惡性循環(huán)。出于對政府補貼標準的追求，很多動畫公司的原創(chuàng)作品單純追逐量產(chǎn)，另一些作品則淪為玩具商圈錢的工具，大量原創(chuàng)動畫粗制濫造，市場信心越來越差。

2011年，田曉鵬終于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笆袌霾豢赡艿饶悖愕米龀鰜硪恍〇|西證明你能做?！彼麤Q心孤注一擲，“再不動手就晚了?！?/p>

那一年，田曉鵬36歲，在圈子里不能算是混得最好的，但一直也還可以——憑動畫代工、辦培訓班，他賺到了一些錢。他回到老家，找一位上市公司老板的親戚借了一筆資金，又壓上自己的全部身家和公司股東的錢，開始全身心投入制作《大圣歸來》，預期成本是500萬。當時，他印象中最好的國產(chǎn)三維動畫電影票房也就1000多萬。

就在這年，國產(chǎn)動畫行業(yè)有兩條截然相反的新聞：一是《中國動漫產(chǎn)業(yè)發(fā)展報告》稱中國已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一大電視動畫生產(chǎn)國——2010年中國年產(chǎn)原創(chuàng)電視動畫片達到了驚人的22萬分鐘，但內(nèi)容大多慘不忍睹;二是2011年暑期檔的一個多月內(nèi)，五部國產(chǎn)動畫電影《魁拔之十萬火急》《兔俠傳奇》《藏獒多吉》《賽爾號之尋找鳳凰神獸》《摩爾莊園冰世紀》集中上映，但票房一片慘敗。

田曉鵬做好了心理準備：《大圣歸來》是他的最后一搏。2012年春節(jié)，他總被熟人問起為什么要干動畫這行。他回答：男人這輩子怎么也得活的轟轟烈烈點吧，綜合出身、家底和這個平淡的時代，這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的活法。他為此發(fā)了條微博：“十月的兄弟們，明天就要到了，讓我們坐上過山車，享受更跌宕的一年吧！”

“誰做誰崩潰”

田曉鵬沒想到，自己坐上“過山車”后，在低谷徘徊了整整4年。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覺得當年就是一次“理想主義的賭博”。

4年里，他每天一早從位于東三環(huán)的三元橋出發(fā)，8點到達位于西三環(huán)外的公司，晚上10點才回家。

在其他主創(chuàng)人員看來，他的要求很高。最早做人物設計時，他的口頭禪是“還行”——美術設計拿著不同的作品給他看，每一個他都說“還行”，但心里總是不滿意。一個員工曾在電腦上涂鴉過一幅田曉鵬的畫像，旁邊就寫兩個字：“還行”。

后來進入動畫制作環(huán)節(jié)，田曉鵬更是一直“死磕”。監(jiān)制金大勇說，自己糾結(jié)的是“怎么能做出來”，可田曉鵬糾結(jié)的是“怎么能更好”。

“改沒有問題，但下面干活的孩子們承受不了了——他們覺得，同一個鏡頭，做了五個月了，怎么還在改？”金大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改十來遍以上是常事?！?/p>

田曉鵬越做要求越高，“自己過不去。”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其實500萬也是可以做出來的，但就不想做成那樣的東西?！庇幸粓錾窖分鸾鲀旱膽蚴且粋€完全連貫的長鏡頭，改一點點都會造成所有部分的調(diào)整。那個鏡頭有四組人在做，第一組人做不動了就換下一組，“誰做誰崩潰”。這場戲做完后，有四五個動畫師離職。

2012年3月，美術設計人員張有棟加入十月數(shù)碼。當時《大圣歸來》的片頭剛剛做出一個雛形，他的工作是為正片的分鏡畫場景、道具和氣氛圖。那時候，跟他一起做這個工作的人還有三四個人，但一年后他們“都撤了”。之后，他不得不獨自完成這部分工作。

現(xiàn)在，張有棟是幸存的幾個老員工之一，“留下我是因為我便宜啊?！彼_玩笑說。他身邊的同事來了又走，整個電影做完，離職工作人員多達100多人。從前期設計一直跟田曉鵬堅持到現(xiàn)在的人也就2人：“有很多不確定，你很難說服大家跟著我扛這么多年?！?/p>

有的離職原因是“為了降低公司成本”，有的則是“對自己沒希望”?！坝袔讉€孩子就是這種狀態(tài)：我做的東西老跟別人差一截。”金大勇說。有一個做模型的員工一開始信心滿滿，做了一個多月就請求辭職。他對金大勇表示：“我特別想干這個事，但是不行，我真的跟不上。”

2013年年初，《大圣歸來》的所有制作人員都陷入了低潮：大家做出來的東西不能說特別差，但讓人看了之后沒什么信心?！澳莻€階段我也挺崩潰的……沒著沒落的?！苯鸫笥抡f。田曉鵬看起來還是平時那樣，但是金大勇一眼就能看出來，他雖然不表現(xiàn)，但其實心里面“已經(jīng)著了火了”。后來，田曉鵬新帶了兩個人重新修改，才把大家的信心都找回來。

在制作中，田曉鵬也有妥協(xié)。一開始，他希望做一部更激烈、更成人向的動畫片。美術總監(jiān)獲銅喜歡特別酷的東西，他設計出來的孫悟空弓腰駝背、個子很矮，硬朗、哥特又兇狠。但現(xiàn)實是，中國的動畫片都是給兒童看的。“我們心里沒底，所以還是收著點做。”金大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田曉鵬對商業(yè)“一點都不夠敏感”，“制片人、投資人其實都很頭疼?！睏铤L歌說。影片最初的檔期是2015年春節(jié)，最后拖到暑期，原因一是擔心與好萊塢動畫片《超能陸戰(zhàn)隊》撞車，二是田曉鵬發(fā)現(xiàn)影片到了大銀幕上，不少3D鏡頭看起來都會暈，堅持再次修改。配音也再次一個個角色分軌錄制，一直折騰到上映前才配完。

本來影片的結(jié)尾是“小唐僧”江流兒死掉，這才讓仍有封印的孫悟空找回真正的自己，展現(xiàn)出大圣心里的黑暗和痛苦。但制片人很抓狂：“這是合家歡電影，不能死小孩！這樣怎么宣傳！”后來田曉鵬妥協(xié)了，在片尾加了江流兒綁著繃帶出鏡的幾組畫面，進一步暗示他其實沒有死。

上映前，大部分人對《大圣歸來》的票房前景還是不看好——故事和技術再好，它仍是一部國產(chǎn)動畫片。很多發(fā)行公司看過片子后都說，“票房最多6000萬”。投資方最早對《大圣歸來》的預期是：超越《熊出沒》。

田曉鵬從未想到過票房會是怎么樣。在票房創(chuàng)下奇跡后，他幾乎不對媒體哭窮、“痛訴革命家史”或打苦情牌，但實際上，《大圣歸來》一直是在資金非常緊張的情況下完成的，他把父母、岳父母的錢都用了，就像“從自己碗里摳出幾粒米出來”。去年秋天，楊鶯歌去十月數(shù)碼跟田曉鵬討論劇本，發(fā)現(xiàn)公司復印機已經(jīng)壞了很久，沒錢修，只能下樓復印材料;電視遙控器沒電了，員工自己掏錢去買五號電池，因為公司沒有電池預算。在接受媒體訪問時，幾個年輕主創(chuàng)人員笑稱，他們吃著泡面或者手抓餅完成了動畫制作。

做動畫有苦又累，但熟悉田曉鵬的人都跟他說：“你是‘自找的?！?/p>

“其實他做得很開心?！?楊鶯歌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