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延安
凜冽的西北風,吹得夜晚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我下了車按照兄弟電話中說的地址,終于在一棵樹下找到了兄弟,他斜挎著背包坐在地上,頭耷拉在胸前,旁邊吐了一堆污穢。
我上前去扶他,一百七十斤的體重讓我費了老大勁。我說:“你怎么喝這么多,不能少喝點嗎?”兄弟醉醺醺地說:“高……高興,欠了我兩年工錢的老板終于給結(jié)賬了?!?/p>
兄弟初中還沒畢業(yè)就要輟學打工,氣得父親扇了他一耳光。我們都為數(shù)學考試年年拿獎狀的兄弟感到惋惜,直到多年后,在一次酒醉中兄弟才給我揭開了秘密,看著為供三個孩子念書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的父母,他心如刀割……不上學的兄弟學過廚師、下過煤礦,最后,跟著親戚的施工隊去學瓦工。兩年后,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兄弟回家時,我們幾乎都沒認出他來。兄弟說,在工地上就是篩沙子、搬磚,每月除了給一百元的生活費外,其余的工資說工程結(jié)束后一并結(jié)算。結(jié)果工程結(jié)束了,老板跑了,討不到工錢,他只好坐車回家??粗值鼙徽勰サ梅侨藰樱赣H說,以后再也不讓他出門打工了,就在家當個農(nóng)民。
但已經(jīng)十八歲的兄弟在家里待了不到一周,就又走了,他說要出去闖。夏忙時,兄弟回家,給了父親八百元,說這是他三個月的工資。父親欣慰地笑了,說兄弟長大了。
那一年我終于考上了大學。父親對兄弟說,以后你每月掙的錢就不要往家拿了,給你哥當生活費。于是每個月,我都會準時收到兄弟寄來的生活費。大二的第二學期,父親突然病逝,包括我的學費在內(nèi)的所有家庭開支都落在了兄弟身上。
記得大四時,我借實習的機會去兄弟打工的城市看他。打聽了好久,我才找到那座離城里很遠的空殼大樓。老遠地,我就看見滿身灰塵的兄弟正和他的工友們抬著腰粗的鋼管往樓上爬,汗水爬滿了他的額頭,打濕了他的后背。我不知道,那沒有燈的黑漆漆的大樓、那狹窄的樓梯,他們是怎樣一趟趟地將鋼管從樓下扛上去的,甚至爬到二三十層。那天,我最終沒有去打擾兄弟。
和很多的農(nóng)民工一樣,兄弟如候鳥般年復(fù)一年地奔走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娶妻生子,掙錢養(yǎng)家。前年,以前的一個老板將一項工程介紹給了水暖安裝經(jīng)驗豐富的兄弟。第一次包活兒,兄弟高興地給我打電話說,五萬元的工程,可以好好賺一筆??墒呛貌蝗菀赘赏炅嘶?,對方卻只給結(jié)算了兩萬元,還不夠給工人開工錢。先說等整棟樓工程驗收完再結(jié)算,最后說等工程運行一年沒問題后再說。兄弟能等,可工人們卻不能等。于是兄弟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并賣了家里的糧食,給工人們結(jié)清了工資。兄弟說,別人欠自己,但自己不能欠工人。
現(xiàn)在,對方總算給兄弟結(jié)工錢了。兄弟跟我說:“對方只給了兩萬五,剩下的五千,說等有錢時再說,估計要不回來了?!蔽矣悬c不平。兄弟說:“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指望全拿到工錢是不可能的?!蔽艺f:“你怎么不和人家簽勞動合同,怎么不去依法維權(quán)?”兄弟苦笑著說:“這工程不知被轉(zhuǎn)包了幾次,誰會和你簽合同?維權(quán)的程序比等著還錢的日子還漫長?!?/p>
寒夜中,看著三十五歲頭上已有許多白發(fā)的兄弟,一雙被電焊濺得傷痕累累的粗糙大手,我的鼻子有點酸楚。年終歲末之際,我只盼望著和兄弟一樣的民工們都能討到自己的血汗錢,能和家人過一個祥和的暖年。
【原載2015年2月5日《羊城晚報·花地》】
插圖 / 討薪“標配” / 丁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