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死記憶

趙驚歌

1

在睜眼的前一秒，大腦中的某根神經(jīng)猛地跳動了一下，感覺似曾相識。

茜兮躺在我身邊，像個粘人的貓咪。她在我的臉頰親了親，然后拉過我的手，讓我扎起她散落的長發(fā)。一個馬尾扎好，她利落地穿上衣服準(zhǔn)備上班。

茜兮是名法醫(yī)，每天跟尸體打交道的時間比活人更多。有時候她用帶著福爾馬林味道的手指撫摸我，我都有種她在撫摸一具尸體的錯覺。

一個小學(xué)老師能找到一個法醫(yī)女友，這應(yīng)該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墒撬瓦@么發(fā)生了，似乎也沒什么周折。

只是有一天，茜兮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跟我打招呼。她笑得像是從天而降的天使，周身帶著溫暖和煦的光芒，與她的職業(yè)屬性相去甚遠(yuǎn)。

我記性不好，總是記不清我們具體相遇的場景。她也為我的記憶力難過，于是送了一本精致的牛皮日記本，讓我記錄每天發(fā)生的事情。

茜兮走了以后，我打開日記寫下：2004年10月24日，周五。這一天依舊是晴天，我要帶學(xué)生們?nèi)ゲ┪镳^參觀。

2

一個個10歲大小的孩子在博物館門口集結(jié)，戴著黃色的帽子，背著黑色的書包。我站在博物館門前整隊，清點學(xué)生人數(shù)。

“賓利老師！”

叫我的孩子名叫康娜，是這個班里最喜歡找我麻煩的女孩。她拿著紅色的頭繩塞到我手中，說今天起晚了，讓我?guī)退^發(fā)。

“這個事情你應(yīng)該去找愛瑪老師?！痹趺茨茏屢粋€男老師為你扎頭發(fā)？

康娜拽著我耍賴，說我如果不幫她扎頭發(fā)，她就向父母投訴我。哦，天啊，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懂得“投訴”是什么東西？

在被康娜糾纏的時候，有幾個淘氣的男生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被主任訓(xùn)斥之后，我對康娜生了氣。我把她的頭繩綁在手腕上，嚴(yán)厲地說：“不去找其他老師扎，就這樣吧！”

康娜哭了，她淚眼汪汪地看著我走遠(yuǎn)。

那時候，我覺得我應(yīng)該回頭跟她道歉，然后給她扎一個漂亮的辮子，就像我為茜兮扎的那樣。

3

我并不討厭康娜，因為她擁有像茜兮一樣金棕色的長發(fā)。小小的身體，卻總說一些超出她年齡的話。我剛來這所小學(xué)的時候，12歲的康娜一直寄宿在學(xué)校。她比同齡的孩子更孤獨，更叛逆。

有一晚我安排完所有男生就寢，看管女生的老師卻跑來說康娜不見了。我找了很久，終于在天臺的水箱上找到了她。我爬上梯子，看到康娜伸著食指在空氣中游走。我問她在做什么。她指著夜空盡頭的摩天輪，將手指比給我看：“我想戴上那枚戒指?！睅追瑖L試卻不能成功，康娜變得頹喪起來。

我被她那跟自己生氣的樣子逗笑了。我拉過她的手說，有一天，愛你的人會給你戴上它。

直到這一天愛瑪老師問我，我才明白康娜那時可能是會錯了意。

帶著學(xué)生們在博物館參觀時，愛瑪問我：“你不懂得康娜是因為喜歡你才讓你幫她扎頭發(fā)嗎？”

我說，她才十二歲懂得什么是“喜歡”嗎？

愛瑪托著下巴，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tài)說道：“好像你現(xiàn)在就懂了一樣?！?/p>

我的確不懂，就好像我以為茜兮是喜歡我的。但是有時候，她看著我，我卻覺得她在懷念另一個人。那個人是我，又似乎不是我。

4

一群跟康娜要好的男生來報復(fù)我，搶走了我的日記。我追著他們在博物館里跑了十幾分鐘才把他們逮住。那時候才知道，康娜失蹤了。

再后來，搜查到深夜，我們在博物館頂層的水箱中發(fā)現(xiàn)了康娜的尸體。她金棕色的長發(fā)飄散在水中，仿佛浮在水面上的絲絨地毯。纏繞在我手腕上的頭繩就像鑲嵌著刀刃，割破了我的血管。血液在空氣中散發(fā)出腥咸的氣味，身體的溫度在時光中漸漸冷卻。

整個世界都像是那漂浮在水面上的長發(fā)，柔軟得讓人窒息。

我在噩夢中驚醒，大腦中的神經(jīng)猛然跳動了一下。還好，茜兮依舊躺在我身邊，還沒有醒來。就這么安靜地躺著，仿佛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我。

因為多陪了茜兮一會兒，來到學(xué)校的時候，大巴車已經(jīng)停在門口準(zhǔn)備載學(xué)生前往博物館。

康娜睡眼惺忪地從我身前上車，亂蓬蓬的頭發(fā)像是干枯的稻草。康娜還沒邁上車，我就將她拉了過來。然后脫下手腕上的頭繩，扎了一個精神的馬尾辮。

康娜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你怎么會拿著我的發(fā)繩？”

“這不是你的，這是我女朋友茜兮的?！蔽颐的鹊念^，推著她的肩膀催促她上車。

“茜兮？”康娜笑了一下，然后支著身體扭頭問我，“你是不是忘記給我什么東西？”

我不明所以地?fù)u頭，康娜失望地上了車。

5

后來，我看著昏迷不醒的康娜，有一瞬間認(rèn)為自己獲得了“預(yù)知夢”的超能力?？的仍诩想x開時不見了，就像是那場不祥的夢。

再后來，我們在博物館樓頂?shù)乃渲邪l(fā)現(xiàn)了康娜。因為長時間溺水，康娜的大腦功能遭到破壞，被診斷為腦死亡。

匆匆趕來的康娜母親拽著我失聲痛哭，他們將一切怪罪在我的身上。愛瑪勸我先離開，避開康娜的父親。我茫然地穿過人群，對面的男人向我抬起手臂。只聽到子彈出膛的聲音，我的大腦被瞬間射穿，一片黑暗。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種血液流淌而出的灼熱觸感是因為愛瑪?shù)难蹨I滴落在我臉上。一夢10年，愛瑪已經(jīng)不再年輕。她說，你不能再繼續(xù)了。她阻止實驗員再一次啟動程序。

我望著頭頂?shù)陌谉霟?。在疼痛積蓄的汗水下，燈光渲染出一圈圈光暈，像美麗的指環(huán)。

我不禁笑了，像是看到了經(jīng)年難忘的夜色。

我說，再試一次，最后一次。

6

人在瀕死的時候，身體和大腦的死亡其實有著短暫的時差。這短暫的時間會讓大腦細(xì)胞產(chǎn)生強大的生物電，發(fā)生意識的超時空穿梭。

我爬上水箱的梯子，在遠(yuǎn)方城市五光十色的燈火中，看到康娜披散著長發(fā)的身影。

10年后的我，仍然無法忘懷這美麗的一幕：康娜瞇著眼，伸著右手的食指在夜色中緩慢地移動。遠(yuǎn)處的摩天輪如同懸掛在深藍(lán)色絨布上的鉆戒，小小的，卻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輝。

而現(xiàn)在的我，早在10年前死在康娜父親的槍下。

“你在做什么？”

“我想戴上那枚戒指?！?/p>

后來我才明白，一切是從這里開始出了錯。

“你不知道大家都在等你一個人嗎？”我厲聲指責(zé)道，“不知道這里很危險嗎？”

康娜有些氣憤地看著我，說，今天是她的生日。

“那你應(yīng)該知道自己幾歲了吧！怎么還會把摩天輪當(dāng)成戒指？你在做什么夢?！蔽乙稽c點撕毀著康娜本該美好的夢境，“像你這種不聽話的孩子，沒人會給你什么戒指?！?/p>

康娜本該被我握著的手僵持在半空中，紅著眼眶望向我。

“還磨蹭什么，給你一分鐘，趕快給我下來！”

我跳下梯子，背過身去，隱隱聽到了康娜的哭聲。一分鐘后，康娜擦干眼淚慢慢爬下鐵梯。從始至終，我都沒有伸手去幫她?？的扰牧伺氖稚系幕?，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說：“你真是一個讓人討厭的人。”

康娜離開的天臺如此的清冷。我伸出手，將摩天輪“抓”進(jìn)手心。張開手掌，卻什么也沒有。再一次伸手，攤掌；再一次，再一次……最后在無聲的慟哭中才明白，一切的錯誤源于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承諾。

7

2014年10月24日，在科學(xué)家愛瑪?shù)膶嶒炏?，沉?0年的植物人康娜終于蘇醒。

接下來的一周，康娜接受了很多媒體的采訪。睡美人有著一頭金棕色的長發(fā)，笑起來的時候有淺淺的酒窩?？的日f她決定改名叫做茜兮，以此來紀(jì)念她重新開始的人生。

相對低調(diào)的愛瑪則在媒體看不到地方，為一個人舉行了葬禮。這個叫做賓利的男人，10年前被康娜的父親槍擊，子彈卡在大腦中無法取出。在賓利的記憶中，康娜已經(jīng)死亡。但是在瀕死時，他仿佛回到了康娜死前的那個早晨。記憶與現(xiàn)實的細(xì)微差距，讓本已經(jīng)死亡的康娜成為了植物人。

當(dāng)賓利聽說愛瑪“意識穿越”的猜想時，他自愿做她的實驗品。10年間，賓利幾次徘徊在死亡的邊界，試圖尋找喚醒康娜的方法。就在康娜接受采訪之前，愛瑪都無法確定，康娜的蘇醒是不是一定與賓利有關(guān)。

實驗室的其他成員不解，因為愛瑪只能通過賓利的口述得知意識穿梭中發(fā)生的事情。

“那您是根據(jù)什么判斷這一切都是因為賓利而改變呢？”

“茜兮。因為‘茜兮是賓利幻想出來的人。”

10年前的賓利沒有女朋友，但在回憶中他幻想了一個長得如同10年后康娜的“茜兮”。即便意識穿越后，賓利不再記得之后的事情，可是情緒是無法消除的。他為康娜扎發(fā)，正是為了彌補無法抹去的愧疚。

愛瑪無法得知，賓利最后究竟是改變了回憶中的哪一個轉(zhuǎn)點，才促成了康娜的蘇醒。因為賓利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陷入長眠。在賓利進(jìn)行最后一次瀕死旅行前，他將一件東西交給愛瑪，希望在他死后寄給康娜。

“是什么東西？”康娜母親將包裹遞給康娜，“這么小的盒子。”

康娜取出夾在深藍(lán)色天鵝絨中的戒指。粉色的鉆石鑲嵌在金色的指環(huán)外圈，在燈光下流溢著讓人心醉的光輝。

“看起來有點像……”母親詫異這枚戒指的設(shè)計，“摩天輪？”

康娜看著那枚戒指良久，才舉起右手將戒指戴在了手指上?？的确路鸹氐搅诉^去，燈光如水，夜色如夢。10年后，她終于將“摩天輪”戴在了手指上。而本不存在的回憶中，似乎有誰曾在這一夜拉過她的手。

“是誰送的啊？”

康娜抹去眼眶中不知緣何的淚水，笑著說道：“一個我很討厭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