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榕
2013年9月22日晚9時許,南京市知行中學退休老師陳誦遭到從鄭州來的19歲兇手鄭長偉持刀潛伏殺害,而背后主謀竟是其25歲的親生女兒姜欣。
原來,20多年前,姜欣母親沒能跟父親實現出國夢,父親竟還和小保姆出軌,母親一怒之下與其離婚,還始終不讓她與父親見面,父親更落魄地當了門衛(wèi)。父親只能在校門口和街上追逐女兒的身影!一個追,一個逃,成了生活的“習慣動作”,陰影如影隨形……當父親已經60多歲后,在美國兩個叔叔的勸說下,姜欣終于心軟,答應去看望日漸蒼老的父親,沒想到她和母親的生活從此徹底失去安寧……
1987年初,姜厚美經人介紹認識了南京知行中學37歲的物理老師陳誦。當聽說他有兩個弟弟在美國當大學老師,她很有可能去美國生活,便與他戀愛了。陳誦也中意她的高挑漂亮,兩人在當年秋季結婚。
1988年11月,女兒呱呱墜地,陳誦對女兒疼愛有加。產假結束后,在廠里上三班倒的姜厚美請了個小保姆,全天候在家照顧孩子。一天早上,因接班同事來得比較早,她比平時提前半小時下班,等她用鑰匙打開家門,發(fā)現小保姆頭發(fā)紛亂,滿臉通紅地站在床邊,丈夫正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她按捺住一腔怒火,鄙夷地對丈夫說:“原來你是這樣的人,難怪37歲都沒結婚?!?/p>
姜厚美十分后悔,丈夫并不像他兩個弟弟好學上進,且生性平和懶散。而在陳誦眼里,妻子總催促他晉職,好去美國生活,讓安于現狀的他倍感壓力。他和小保姆同在一個屋檐下,終于做出了出軌的事……
眼見著夢想的生活離自己越來越遠,姜厚美提出離婚,陳誦不同意,她便起訴到法院。陳誦父親見兒子做下丑事,甚至要求法院把孩子判給兒媳婦。1991年,陳誦搬了出去,一個人住到秦淮區(qū)的一個一居室,條件十分簡陋。父親心疼離婚后的兒子沒有住處,才把這處房子給了他?;橐龅氖?,看不到牙牙學語的孩子,讓他心灰意冷,上課時經常出錯。不久,他被調離教師崗位,學校安排他當了門衛(wèi)。
離婚后,姜厚美獨自帶著女兒過日子,她把女兒名字改成姜欣。父母的離異并沒給當時兩歲的姜欣帶來什么陰影。1995年,姜欣開始上小學,每當看到同學的爸爸來接送上學放學,她很羨慕,問接送她的媽媽:“我爸呢?他為什么從不來接送我呀?”姜厚美干脆說:“你爸爸是個壞人,我們不理他!”這些話,讓幼小的姜欣很難理解,又覺得很傷心。
2001年,姜欣順利進入南京一所名校讀初中,不需要母親接送。不到一個月,她就發(fā)現有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經常在放學路上遠遠地跟著她,只要她一回頭,那個人又會趕緊躲起來。姜欣回家告訴母親自己“被陌生人跟蹤”,姜厚美一聽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說:“那人是你爸爸。他很壞,不要理他!”
原來,陳誦一心想回到姜厚美母女身邊,心高氣傲的姜厚美不答應,覺得他這種人就該受到懲罰,甚至不讓他接近女兒一步。當了門衛(wèi)后的陳誦懦弱、失落,不敢跟女兒親近,就在校園附近遠遠地看看女兒。姜厚美早就發(fā)現了他的身影,因為他從來沒有上前跟女兒說過什么,女兒也沒察覺到他的出現,她也就沒出面阻止。這次,女兒回家說的事終于讓她坐不住了。
一天傍晚,在校門外眼巴巴地等著女兒出現的陳誦被姜厚美逮個正著。陳誦嘟囔著說:“我就遠遠地看看女兒,不會讓她知道的,我畢竟是她父親?!苯衩罋鈶嵉卣f:“你還好意思說是她父親,這么多年,你給過撫養(yǎng)費嗎?”一提撫養(yǎng)費,陳誦聲音也高起來:“要不是你,我也不會去當門衛(wèi),當門衛(wèi)收入那么低,我拿什么付撫養(yǎng)費?”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誦心里憤憤不平,就因為和小保姆的一次出軌,他失去了家,有女兒不能相見,甚至連老師也當不成,生活狠狠地教訓和懲罰了他,他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不配做父親!所以,他即便看到女兒的身影,也沒有勇氣上前拉住女兒,讓她喊一聲“爸爸”……
姜欣卻逐漸表現出父親家族的優(yōu)秀基因,她好學上進,放學后經常留在學校里閱讀各種書籍,特別是書中對家庭生活的描述,讓她對父愛產生了各種聯想和向往。自從母親告訴她跟蹤她的人是誰后,她覺得很難接受。敏感的她也慢慢知道了父母離異的原因,心想也許父愛對自己來說,可能真的是“奢侈品”。
雖然姜厚美再三警告陳誦不許去學??磁畠?,但孤單太久的陳誦依然克制不住自己。他50多歲便從門衛(wèi)的崗位上退休,有的是時間,經常去學校門口等候女兒放學。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在一群學生中既漂亮又顯眼,而且女兒學習很好,經常有一幫同學圍著她問這問那??粗@些,他心里既高興又心酸,好幾次忍不住上前,想拉起女兒的手細細端詳,可每次女兒看見他時,眼神里的那種冷漠和陌生感又讓他畏怯不敢上前,心里又盼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姜欣發(fā)現父親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后,放學便時常變換回家路線,讓同學圍著她出校門,變著法子不讓父親發(fā)現她,成功擺脫父親跟蹤的技戰(zhàn)術也成為母女倆聊天的話題。陳誦發(fā)現女兒總躲著他,更是天天守候跟蹤。一個追,一個逃,成為每天都要上演的一幕。
2004年,姜欣直升高中本部,開始住校。陳誦一邊繼續(xù)跟蹤,一邊不停地糾纏姜厚美,可憐兮兮地要求復婚。姜厚美為了讓他徹底死心,再加上女兒住校,她也感到孤單,便和一個追她多年的離異男子結了婚。落魄的陳誦得知后心里升騰起怒火,更渴望認女,早晚兩次堵截女兒。姜欣煩惱不已,同學們又在背后指指戳戳,她心神不定,成績下滑。高一期末考試,本排在年級前五名的她竟滑到班級二十名后。
姜欣想轉學到一個父親找不到的地方去讀書。在她一再堅持下,2005年,姜厚美通過老朋友,把她送到沭陽縣一所寄宿制學校上高二。本以為沒有父親的騷擾,在新環(huán)境里可以安心學習,可在這個蘇北小縣城里,她的聰明和才華卻招來了同學的嫉妒,更何況她是那樣漂亮和洋氣,在一個小縣城里顯得很是扎眼,上課時甚至有別班的同學趴在窗戶上看她,讓她很不自在。一天課間休息,她不小心撞到一個女生身上,對方用蘇北話說了句什么,周圍同學哈哈大笑,她明白那是句罵人的話,滿臉通紅地逃離了教室。
姜欣從此很少去教室上課,呆在宿舍里自學,天分極高的她在高二期末考試中排進年級前50名。高三再度分班,因學籍不在本地,她被分在師資力量較弱的班,心里很不平衡,以回家進行針對性復習為由說服母親,從沭陽回到南京。
2007年夏臨近高考時,姜欣發(fā)現父親再次跟蹤自己,干脆臨陣脫逃放棄了高考。姜厚美很生氣,卻也拿倔強的女兒沒辦法。姜欣每天窩在家里看書,四五年下來竟通過參加自學考試,獲得三所大學文憑。由于長期足不出戶,她交往和溝通能力很差,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由于不是全日制大學,用人單位并不太看重她,她曾被單位派駐到沈陽工作一年,因為不善于與客戶溝通,單位又要把她派遣到更遙遠的哈爾濱工作,她一氣之下辭職回家,再也不出門工作,而是待在家里炒股、倒期貨,個人感情也是一片空白。
這一切,讓望女成鳳的姜厚美倍感失望。因第二次婚姻缺少感情基礎,她又再次離婚,母女倆重新過起相依為命的日子,要強的姜厚美時常對著女兒長吁短嘆:“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孳,落得這樣的下場?!蹦赣H的失望,姜欣看在眼里,覺得無論是父親、母親還是自己都過得很凄惶,她自怨自艾地在日記里寫道:
“初中時,他(指父親)追我時我便逃,從那時起,逃便成為我的一種習慣性動作,戰(zhàn)戰(zhàn)兢兢、四處流離竟衍變成了我生活的主旋律。從一個工作逃到另一個工作,從一個城市逃到另一個城市,不值得被愛,也著實沒什么人愛,幸福從來都不曾屬于我……”
2013年,25歲的姜欣,不僅對炒股和買賣期貨得心應手,因為有深厚的文字功底,她在網上的連載小說專欄點擊率也很高,其才華得到許多網友追捧。
而陳誦在聽說姜厚美離婚后,又似乎看到了希望。美國的兩個叔叔也時常勸說姜欣:“再怎么不對,畢竟過了這么多年,他終究是你父親,血脈割不斷。他已經60多歲,去看看吧。”姜欣每每感到心軟。
一天下午,姜欣去銀行辦理業(yè)務,一出門就看見父親站在不遠處,她習慣性地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后,感覺父親并沒有跟過來,心里又有些不忍。等她轉身一看,發(fā)現父親竟摔倒坐在了地上,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內疚,趕緊上前彎腰扶起父親。見父親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長出了很多老年斑,她心里一酸,不由得開口叫了一聲:“爸爸!”那一刻,陳誦渾身顫抖、嘴角抽搐,語無倫次地應著:“嗯,女兒,女兒……”淚水順著蒼老的臉頰滾落下來,姜欣也在瞬間淚流滿面。
這天,姜欣攙扶著父親慢慢走回他獨自生活了20多年的小屋??粗喡募揖?、破舊的廚房、漏水的衛(wèi)生間,姜欣心底涌起對父親的無限憐愛。陳誦竟從枕頭底下一個舊皮夾里摸出一把錢來,硬要往她手里塞,她又“習慣”性地往后退出幾步,連說:“我有,有錢……”陳誦眼里滿是凄惶地看著她,要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她馬上要走,只聽父親在背后輕輕地說:“女兒,謝謝你扶我、送我回家。你常來啊……”
姜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父親那寒磣小屋的?;氐郊遥髦蹨I對母親說:“今天我去看爸爸了,他挺可憐的?!甭牭脚畠旱脑?,姜厚美很吃驚,她擔心陳誦若是收買了女兒的心,再借機提出跟她復婚的要求,這是她絕對不能接受的,她嚴肅地說:“他居心不良,以后不準你再去看他!”姜欣無言以對。
姜厚美的判斷沒錯,陳誦看到女兒把自己扶起來并且送回了家,感到只要得到女兒認可,他就能和前妻復婚,團聚。跟女兒一樣有寫日記習慣的他寫道:“第一步,女兒肯看我;第二步,女兒肯叫我爸爸;今天女兒居然送我回家了!一下子實現了三步打算……”
2013年6月,在美國叔叔的勸說下,姜欣第一次買禮物去那個小屋看望父親,陳誦高興得淚流滿面,可是說不了幾句話,他便開始慨嘆自己一生落魄,若不是她媽媽,他不會過得如此不堪。他可憐巴巴地對姜欣說:“女兒,你幫幫我,我一直想跟你媽媽復婚。我這么多年都是一個人過,足以表明我對你媽媽的感情?!苯烂髦赣H不會答應,仍心軟地點點頭。
姜欣回家告訴了母親,姜厚美咬著牙,氣憤地說:“果然,我猜得沒錯,他故意在你面前裝可憐,就是想回來繼續(xù)折磨我們?!毕氲阶约阂驗楦赣H的跟蹤付出了巨大代價,姜欣心里的天平重又回到了母親這邊。
本以為可以“乘勝追擊”的陳誦,看到女兒又對自己不理不睬,憋不住20多年的積怨,跑到姜厚美和女兒門口大吵大鬧:“這么多年了,就是鐵石心腸也該軟了吧,你這個女人怎么就這么心硬呢?”不明真相的鄰居圍過來看熱鬧,姜厚美和姜欣趕緊把他拉進屋里。陳誦一看這招挺管用,大搖大擺地在屋里巡視一圈后在沙發(fā)上坐下,對著母女倆說道:“你們欠我太多了,看看我過的什么日子,你們倒是挺富裕的?!苯衩罌]好氣地說:“這些都是用我的退休工資和姜欣炒股賺錢買的,你有什么不平衡的?”陳誦“哼”了一聲:“我們三個人本來就不應該分開,我要搬回來??!”說罷,他站起身看了女兒一眼后,揚長而去。
第二天,陳誦連電話都不打,又找上門來,一進屋就大聲問姜厚美:“復婚的事情考慮得怎么樣了?”姜厚美回答道:“你想都別想!”一聽這話,陳誦的嗓門更高了:“那你們娘倆給我買套大房子住,我這一輩子就毀在你們手里了,欠我的該補償給我。”說完轉身就走,留下姜厚美母女倆面面相覷。
第三天、第四天,陳誦又如法炮制,每次都是兩句話:“或者復婚,或者給我買套房子。”姜厚美氣得臉色發(fā)青,卻又毫無辦法。而陳誦看見自己這一招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頗為得意,在日記里寫道:“看來我以前是太老實了,早知道應該早點去鬧……”
幾次三番,姜厚美忍不住責備女兒:“你看,說了他是壞人,你卻可憐他。現在誰來可憐我們,這樣鬧下去可怎么辦?”看著因為自己一時心軟,換來的是生活的混亂和接連不斷的麻煩,姜欣十分后悔。她又買了一大袋營養(yǎng)品,主動到小屋看望父親,并懇求說:“爸爸,我再叫你一聲,生活費我可以給你,但請你不要再騷擾我和媽媽,天天這樣,我們受不了!”
陳誦說:“不去也行,你們娘倆來這里陪我生活?!苯赖膽嵟幌伦颖稽c燃了。因為父親犯下的“原罪”,母親從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幸福;自己學業(yè)、工作備受影響,心理陰影籠罩了她20多年,唯有一份安寧,現在看來也要被父親親手毀掉!她再也無法按捺住自己的憤怒:“我告訴您,那是不可能的!”她轉身便走,眼淚一瞬間流滿雙腮。
案發(fā)后,據姜欣交代:因為一再受到父親騷擾,母親又不停地數落她的不是,她心里的憤怒和不平找不到人排解,一向我行我素的她暗下決心:滅掉父親,永遠除掉這個“后患”,為母親的安寧和幸福清障……
由于多年的封閉生活,姜欣并沒有什么社會交往,網絡就是她的世界。她開始上網搜索“雇兇”、“復仇”等字眼。2013年9月初,她通過QQ聯系上鄭州的鄭長偉,允諾出資2萬元,讓他殺掉陳誦!
19歲的鄭長偉本只是在網上玩一個“殺人游戲”,他打算先答應姜欣,把2萬元騙到手。姜欣事先只付了他1400元,余款在事成之后再付。9月20日晚,鄭長偉從鄭州坐火車出發(fā),21日到達南京后,當晚姜欣帶他踩點指認“目標”后,催促他趕緊動手!22日晚,鄭在一家超市買了把水果刀,藏在小屋門口的陰影里。約晚上9點,陳誦從外面回家,鄭長偉上去對準他的胸口猛捅一刀,便倉皇逃離現場。陳誦呼喊著“救命”追出幾步,便因失血過多倒在了自行車棚里。
住在小區(qū)一樓104室的鄰居張金文聽見有人呼喊“救命”,借著路燈,看到對門獨居的陳誦倒在車棚里,跟兒子一起出門察看,發(fā)現陳誦趴在地上,身下淌出一股股鮮血,趕緊打電話報警。110警車和救護車趕到現場,陳誦已因胸部遭銳器刺戳致大出血而死亡。
63歲的陳誦從知行中學退休后,一直獨居,社會關系簡單。警方在陳誦的小屋里,發(fā)現了他生前寫下的大量日記,里面記錄了他跟蹤女兒的過程和計劃復婚的心態(tài),并發(fā)現案發(fā)前與其聯系最多的就是女兒姜欣,而姜欣又同鄭州的鄭長偉電話聯系頻繁,先后將兩人拘留審查。姜欣、鄭長偉很快交代了犯罪事實。
姜厚美得知女兒從網上雇兇殺害親生父親,震驚并痛心不已。她四處奔走,為女兒聘請律師,向辦案機關求情,希望減輕女兒的罪行。
而在看守所里,姜欣痛悔得多次咬手腕、撞墻企圖自殺,并給母親寫信:“顧影自憐、自欺欺人,活得荒腔走板而不自知,如此荒誕的人生何以為繼……死不可怕,最可怕的莫過于求死不能,卻還要生不如死、行尸走肉地繼續(xù)茍延下去,所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落差造就悲劇……”
為了讓姜欣不再傷害自己,姜厚美和親友們給她送去各種書籍,律師和檢察官也不斷地幫助和開導她,姜欣漸漸從消沉的陰影中擺脫出來。2014年9月,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姜欣無期徒刑,以故意殺人罪判處鄭長偉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目前,此案正在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復核。
[編后] 父親當年出軌,母親用嚴厲的手段懲罰父親,致使父親大半生落魄孤獨;這也造成女兒的逃離,給她的生活帶來巨大陰影。其實,母親活得也同樣凄惶。當愛情不在時,還有親情,還有寬容。假如長大后的女兒在試著喚起父愛時,父母能超越不平和仇恨;假如女兒在親情受阻時,能用感情和理智在父母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梁,又怎會發(fā)生這一人倫的悲劇?
(主犯鄭長偉為真名)
編輯/胡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