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樹
“春天是個流淚的季節(jié),你別忘了打傘?!?015年4月26日凌晨2時10分,曾是一代人偶像的詩人汪國真因肝癌去世。汪國真生命的最后一個春天,妹妹汪玉華一直陪伴在身旁,親情撫慰了一個詩意清澈、始終真誠的詩人最后的時光。5月1日下午,剛剛送走哥哥的汪玉華,接受了本刊特約記者的獨家專訪。
本文系根據她的講述整理而成……
無論繁華還是寂寞,因彼此的守護而溫暖
我和哥哥兄妹情深。1956年出生的哥哥比我大一歲半,因父親是教育部的干部,我和哥哥都是在教育部家屬院中長大的。那個家屬院原是清朝時的鄭王府,清代的古建筑,大花園、假山、大殿,蘇俄式石板樓,門口有兩只大獅子,門上是密密麻麻的大銅釘,古樸美麗。院子里有少年之家,大家都在那里玩,里邊有各種棋類,圖書,小人書,供孩子們玩和讀。
童年的記憶中,哥哥總是那么斯文,和我們居住的院子很配。小時的哥哥愛好廣泛,喜歡學一切新的東西,會下圍棋,會吹笛子,會拉手風琴,還會用鉤針勾一些小物件。小時的我總是以哥哥為榜樣,哥哥學啥我學啥,哥哥會圍棋,我也學圍棋。同哥哥比起來,我學這些新東西不太有長性,而哥哥學什么都很專心,要做到最好。那時,哥哥和他的那些小伙們一起玩時,還比賽背唐詞毛主席詩詞等,我總是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有時,我也和他們一起背。
哥哥雖然文靜,但在我被別人欺負時卻表現得非常勇敢。我8歲那年,有一天,我和5個小伙伴在鄰居家里玩,同我的父母一樣,這家的大人也上班了。玩著玩著,不知為什么,他們開始欺負我,他們把我的鞋脫掉,然后把我一個人鎖在了屋里。年幼的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嚇得哭了起來。這時,哥哥正好路過,趴著那家窗口,問明情況后,哥哥立刻跑去找那些欺負我的孩子。當時,我在窗子后面看著哥哥兇狠地瞪視著那個比他大的孩子,逼著她快點開門,把她嚇哭了,我當時心里覺得比我大的孩子也會嚇哭,特解氣。那以后,這個孩子再也不敢欺負我了。
我12歲時的一天早晨,出門上學前,我照鏡子發(fā)現自己的臉腫了,趕緊喊哥哥。13歲的哥哥看了我的臉,也嚇了一跳。當時爸爸媽媽都不在家,哥哥為了安慰我,也為了讓我快速消腫,沖了一碗鹽開水,讓我喝下去:“你臉腫了,可能是身體缺鹽。”
然而,我的臉并沒有因為喝了鹽水而消腫,還尿血了。到了晚上,媽媽下班回家,見我的臉腫得不像樣子,趕緊拉著我去醫(yī)院。那次,我得了很重的急性腎炎,哥哥那碗救我的鹽水,加重了我的病情。我住了一個月的院,又休學半年。病完全恢復以后,這段經歷成了我們的笑談。轉眼,我和哥哥長大了。我插隊去了延慶縣永寧公社做知青,哥哥在北京第三光學儀器廠當了工人。
1977年恢復高考,我請假在家里復習,哥哥一邊上班一邊用業(yè)余時間復習。哥哥因為沒上過高中,數學基礎不好,我一邊復習,一邊幫哥哥補習高中數學,雖然我努力幫他,但收效甚微。為了不再耽誤我的時間,哥哥放棄了數學補習,改報了文科。
高考結束后,我回延慶農村。不久,我接到哥哥一封信,信中,哥哥讓我猜他數學考了多少分,我急切地往下看信,不禁笑了,哥哥幽默地說他數學考了100分去掉一個零。原來,哥哥數學只考了10分。但這并沒有影響哥哥考上大學,因語文、歷史、地理等科分數高,哥哥考上了廣州暨南大學中文系古漢語專業(yè),而我則考上了北京建工學院工程機電系建筑機械專業(yè)。1982年,我們兄妹倆畢業(yè)了,哥哥被分配到中國藝術研究院,我到北京市政總公司的一所中專學校當老師。那個激情四溢的年代,早在大學時就開始寫詩的哥哥不停地寫作。
哥哥寫的每一首詩,初期,我都是第一讀者,他的每一首詩都是內心真情的流露,用詞用字,不張揚,卻能入讀者的心。哥哥寫的詩多數都很短,陽光樂觀,充滿向上的情懷,每首詩的結尾都挺有哲理。我是學工的,不太懂詩,但對哥哥寫的詩,我很愛讀,總能準確說出自己的感受。
同許多沒成名之前的作者一樣,哥哥的文學之路走得并不一帆風順,他也有過許多被退稿的經歷,我也親自經歷過他被退稿。我記得,曾經有一天下午,哥哥讓我把他寫的一篇10多頁稿紙的散文,送到離家不遠的一家雜志社。那天,當我找到編輯將哥哥的稿子交他審閱時,我吃驚地看到那個編輯站在院子里,像數鈔票那樣抓起來一頁一頁地往上翻,很快就翻完了10多頁的稿子,便退還給了我,告訴我說,這個稿子不能用。我當時目瞪口呆,也深刻地體會到了哥哥文學之路的艱難。
好在沒多久,哥哥的詩歌終于得到了一些報刊的欣賞,先是幾家雜志給哥哥開專欄,后來,大中學校園里的學生開始手抄哥哥的詩。1990年春天的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只見爸爸和哥哥正滿臉興奮地在看一本書。我湊過去一看,原來是廣州一家報社的讀者寄來的她手抄的詩歌本。這本手抄的詩集裝幀精美,有封面,有插圖,還有“夢幻出版社”的落款。
隨著那充滿陽光樂觀情懷的詩在年輕人中流傳,在對哥哥的詩的一片贊揚聲中,也出現了一些反面的聲音,有人認為哥哥的詩不深刻,沒有反映出社會沉重的、不好的一面,是虛幻的、粉飾太平的。
面對這些置疑,有一段時間,哥哥心情很不好,我既心疼又不平:“哥,你寫的是自己的生活和情懷,不必理會,也不必迎合別人!”
那天,我跟哥哥一直聊了許多,我認為,我們生活在教育部大院,沒有經歷過工農子弟的那種苦難,也沒必要為賦新詞強說愁,硬去寫苦難。哥哥寫的是自己眼里看到的,看見的是陽光,寫出的就不會是陰暗,只要受歡迎,就沒什么不好。
哥哥同意了我的觀點,平靜許多,繼續(xù)堅持寫自己風格的詩,從容地面對批評。即使后來他的詩句“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被習總書記在2013年10月的APC會議上引用,他仍能淡定低調。
月圓是畫月缺是詩,親情撫慰的最后時光
1999年,哥哥曾經突然得了黃疸性肝炎急性爆發(fā),病情來勢兇猛,只一兩天,哥哥全身和眼睛就全黃了,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被送進了北大醫(yī)院。
剛開始,父母沒有把哥哥得病的事告訴我,幾天后,父親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說醫(yī)生說我哥哥得癌癥,我一下子就崩潰了,我趕緊跑回家,到處找醫(yī)生給哥哥看病,確認醫(yī)生說的是否準確。
又過了幾天,因為哥哥的各項都很高,醫(yī)生給下了病危通知,好在有驚無險,哥哥在北大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后,康復出院。
哥哥病愈后,大家都非常高興,哥哥很忙,又不會照顧自己,我們就盡力去照顧他。家里做了什么哥哥愛吃的飯菜,也叫哥哥過來吃。他有什么好吃的用的東西也都拿來大家一起分享。
生活又恢復到原來的平靜狀態(tài),卻忽略了這一次疾病在哥哥的身體里已經埋下了隱患。
2012年,侄子要參加高考了,可是,他的數學特別差,哥哥數學也不好,非常著急。在這種情況下,學工科的我把數學撿起來,幫侄子補習。那段時間,我給侄子留作業(yè)后,每周都要抽出一些時間,檢查他的學習。終于,侄子順利考上了他所向往的大學。
2015年1月,哥哥前往廣州,主持廣東電視臺的《中國大畫家》欄目。哥哥一生接受過無數家電視臺的采訪,也經常去各地做講座,哥哥語言簡潔雋永,人也儒雅俊朗,曾想轉型進電視界做主持人。可是這時,哥哥的身體卻出現了不適狀況,他總感到渾身乏力,出虛汗,肝區(qū)也總是隱隱地疼。
哥哥沒有對任何人說,他不是一個怕死的人,但他知道自己身體出問題了,卻不愿意輕易承認自己的病痛,也不愿意去醫(yī)院檢查身體。
2015年2月12日,哥哥去上海出差,跟1999年一樣,再一次爆發(fā)了黃疸,眼睛及全身都黃得可怕,被送進了急診。2月14日,哥哥被朋友送回北京,住進北大醫(yī)院。
我和哥哥都以為這次的病還是黃疸性肝炎,幻想著哥哥像1999年的那次患病一樣,在醫(yī)院住一段時間,就能痊愈出院。然而,2月17日,加強CT的結果出來了,醫(yī)院確定哥哥是肝硬化轉肝癌晚期。
猶如晴天霹靂,我當時就傻了。那些天,我整天以淚洗面、后悔莫及,我明知哥哥一向不注意身體,卻沒有督促他、親自押著他按時去醫(yī)院檢查,以至于耽誤了哥哥的病情。3月2日,我將哥哥轉到了北京地壇醫(yī)院,3月10日,又將哥哥轉到了302醫(yī)院,侄子也從學校趕了回來,和我一起盡可能多一點時間陪伴哥哥。我們請了護工,24小時照顧哥哥,晚上侄子和護工陪著哥哥。醫(yī)生給哥哥判了死刑,我是不認可的,因此,我則不停地到處找專家,去各個醫(yī)院咨詢,我希望能夠窮盡一切辦法,來救治哥哥。哥哥疼的時候,我鼓勵哥哥盡量不吃藥,因為藥傷肝。
哥哥已經知道自己得的是絕癥,但他沒有一絲慌亂和哀傷,面容平靜,依舊保持著平時的風度,戴著金絲眼鏡,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有人來看望他時,他依然笑得那樣陽光。哥哥一直相信自己不會有問題,會像1999年那次一樣,住一段時間的院病就會好。
有無數次,我們明明都看出哥哥被病痛折磨得很痛苦,可哥哥硬是強忍著,虛汗淋淋,一聲不吭。
哥哥生病之后,怕母親擔憂,不常讓母親來看他,每次母親來看他,他總是勸母親早點回去,安慰母親說自己一定能好。每當這時,我的心都碎了。我不斷地找醫(yī)生,探討新的治療方案,爭取一切的可能來救治哥哥,幾乎找遍了所有相關的科室和醫(yī)院,掛專家號給哥哥看病。可一切已回天無力。2015年4月26日凌晨2時10分,哥哥永遠閉上了眼睛。
我悲痛欲絕,我一生最愛的哥哥,在他59歲的詩書年華里辭世了。從此,阡陌紅塵,再也沒有哥哥風度翩翩的身影;再也沒有一個醇厚的聲音親熱地喚我一聲“玉華”。
2015年4月30日,我和哥哥的助理侯軍和好朋友盧碩一起為詩畫一生的哥哥操辦了追悼會。我把我的想念和愿景都寫在獻給哥哥的花圈上:“愿所有的幸福都追隨著你,月圓是畫,月缺是詩?!?□
編輯/賈靚 李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