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覺醒：撕開17年前特大縱火冤案

夏日等

2015年3月24日，河南省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漯河“黑老大”王華一案。讓這個曾一手遮天官至河南商會副會長的“黑老大”意外的是，扳倒他的不是他欺凌過的受害人，而是一個絕癥女人臨終前緣于良心自救而爆發(fā)的強大力量。

1998年10月18日凌晨，漯河市源匯區(qū)的“覺醒商行”發(fā)生火災，店主宛振宇夫婦被活活燒死。時任源匯區(qū)公安分局副局長的楊威以“電路老化”為由草草結(jié)案。事發(fā)后，宛家人悲痛欲絕，卻無力回天。14年后，宛家人接到了三封匿名信……

匿名信扯出塵封的縱火案，

一個女人滄桑走來

2012年10月10日傍晚，家住漯河市源匯區(qū)的宛振水下班回家，小區(qū)門衛(wèi)遞給他一封信，說下午三點左右，一中年女人送來交給他的。宛振水疑惑地打開信封，里面只有一張短箋：“振宇哥和嫂子的忌日快到了，我想到墳前祭拜一下。此外，當年的事我知道一些，你們可以聯(lián)系我，阿菊。130xxxx1234?！笨粗派瞎ふ淖舟E，宛振水愣了，14年前哥嫂喪生火海的慘烈一幕在眼前重現(xiàn)……

1998年10月18日凌晨五點，睡夢中的宛振水突然接到朋友打來的電話，說哥哥宛振宇位于源匯區(qū)的金店“覺醒商行”著火了，火勢非常厲害，里面的人還沒出來。掛斷電話，宛振水立即往現(xiàn)場趕去。到時消防車已趕到，可火勢太大，根本沒辦法救人。一個小時后，大火才被撲滅。宛振水不顧危險，四處尋找哥嫂身影，最終在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了他們，但兩人均已死亡，身上燒得全是水泡，慘不忍睹。宛振宇一兒一女因為沒睡店里逃過一劫。

后經(jīng)調(diào)查，時任源匯區(qū)公安分局副局長的楊威以“電路老化短路造成火災”為由草草結(jié)案?？舌従訁s說，凌晨四點多，聽見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沒多久，“覺醒商行”便著火了。

經(jīng)當?shù)叵啦块T鑒定，火災是由外來火源引起的。拿著這個結(jié)論，宛振水不知往公安部門跑了多少次，但始終沒為哥嫂討回公道。這起案件也因為沒有新證據(jù)而不了了之。14年來，宛家人沒有過過一個安穩(wěn)年，當年的火災，像是一根刺，扎在每個人心里。

這些年，得知宛家人急切想要翻案的心態(tài)，不少所謂的“知情人”都帶話給宛振水說知道當年的內(nèi)幕，但接觸后，宛振水明白他們大多為騙錢而來，開口就索要線索費。這個“阿菊”他根本不認識，宛振水以為自己又被騙了。哪知，兩天后小區(qū)門衛(wèi)又遞給他一封信，還是那個“阿菊”送來的：“或許我這么找來有點冒失，但我知道這些年你們一直在尋找真相。我不說，我心難安，請你相信我一次。”這個“阿菊”一連寄來三封信，由不得宛振水不信。

2012年10月16日，宛振水撥通了“阿菊”的電話，兩人約好在市內(nèi)的一處公園見面。下午，到了約定地點，宛振水見到一位身穿黑色上衣的中年女人，看上去十分滄桑。他問道：“請問你是阿菊嗎？”

對方點點頭。宛振水開門見山地問：“你知道當年我哥嫂是怎么死的？”

“阿菊”沒說話，垂著頭：“他們忌日那天，我想去燒些紙，可以嗎？”雖然宛振水迫切地想知道內(nèi)幕，但是“阿菊”堅持要等到那天才說，他無可奈何。

2012年10月18日，哥嫂忌日。宛振水一大早就給“阿菊”打電話，約她一起去掃墓，可對方始終關機。此后一周，她就像消失了般，沒了音訊。就在宛振水失去信心時，“阿菊”再次約他見面。

當天下午，在市區(qū)的一間茶樓，對方主動介紹了自己。時年46歲的苗會菊是漯河人，初中畢業(yè)后，她外出打工，認識了前夫?qū)O培超。孫培超比苗會菊大六歲，城市戶口，開有一家電焊鋪子，和“覺醒商行”在同一條街。兩人認識時，孫培超有家室。兩年后，孫培超離婚娶了苗會菊?；楹螅蚱迋z居住在源匯區(qū)八一路上的一家屬樓里，和孫培超的弟弟孫培國門對門。1998年夏天，苗會菊懷孕了，此時，夫婦倆已先后下崗，家庭陷入窘境。

說到這，苗會菊問：“你認識我小叔子孫培國嗎？”宛振水搖搖頭?！澳愕隙ㄖ?，以前就是在街面上混的，整天跟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人謀些事做。當年，就是他指使人縱火的?！蓖宦劯缟┊斈甑拿赣须[情，宛振水的聲音提高了好幾分貝：“他為什么縱火燒死我哥嫂？”苗會菊神情尷尬地說道：“我不太清楚，我只能說他是兇手。”

宛振水當即要求苗會菊跟他去公安局報案，可苗會菊就是不去：“我不想把自己攪進這些是非中，你們自己去查吧，我能說的就這些?！?/p>

那艱難的“回頭路”，

一聲稚語驚痛媽媽的心

宛振水走后，苗會菊茫然地回到家。其實，她沒跟宛振水說實話，當年的事，她不僅知道，而且還參與了，宛振宇夫婦的死，她脫不了干系。

時光回溯到1998年。十月初的一天晚上，苗會菊剛睡下，孫培國來敲門。進門后，孫培國如鯁在喉，抽根煙后，他說：“哥，有人找我做件事，說事成后給我30萬，讓我把一家店燒了，你說能干不？”苗會菊嚇壞了，縱火可是犯法的，她力勸小叔子：“缺錢也不能干那傷天害理的事。”沒想到，丈夫并沒明確反對。

孫培國告訴哥哥：“大哥，你在這兒人緣不錯，大家又都覺得你老實，你出面絕對比我出面好得多。如果你愿意，事成后，30萬咱倆對半分，拿著這錢你可以再買套房子，也可以存著以后給孩子上大學用?！逼拮蛹磳⑴R盆，用錢地方多，孫培超雖然害怕，但不可否認他動心了。

弟弟走后，孫培超坐在那里想了半宿，臨近天亮時，他決定把這事應承下來。苗會菊盡管也一宿沒睡，丈夫的決定她卻無法反駁?？紤]到培養(yǎng)孩子的艱辛，考慮到或許也只是放一把火，思想傳統(tǒng)的她抱著一絲僥幸順從了丈夫的安排。

1998年10月18日凌晨，苗會菊和丈夫騎著自行車趕到“覺醒商行”門口，他們把裝有汽油的塑料袋放在準備好的木條箱上，然后把箱子靠在“覺醒商行”的卷閘門旁。正準備點火時，有人從遠處騎車來了，嚇得他們趕緊躲了起來。對方走后，孫培超說：“你去把火點著，我?guī)湍憧粗！?/p>

受不住丈夫的恐嚇，苗會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拿著煙頭扔在了木條箱上?；鹬?，瞬間把整間商行包圍。事后據(jù)孫培超交代，當時他們根本就沒想到店里會有人。

回到家，天快亮了，苗會菊和丈夫在屋子里愣愣地坐了很久。早上七點多，他們特意回現(xiàn)場，想打聽一下縱火后的事，這才知道宛振宇夫婦被燒死了。苗會菊嚇壞了，她回家收拾東西打算逃走。孫培國找到他們，讓他們別害怕，并說“華哥”一切都安排妥當，公安局那邊也打點好了。雖不知“華哥”是誰，但見小叔子勝券在握，苗會菊將信將疑。

從此，苗會菊每天都在膽戰(zhàn)心驚中度過。兩個月后，兒子出生。不久，孫培國給大哥大嫂送來一萬元，說是辛苦費。孫培超怕事情鬧大，沒敢多要?？v火后，苗會菊發(fā)現(xiàn)自己和丈夫的關系就像是進入了一個怪圈，即使睡在一張床上，也很少聊天。她常做噩夢，眼前仿佛有無數(shù)火光在閃現(xiàn)。

轉(zhuǎn)眼五六年過去了，無數(shù)擔驚受怕的日子讓苗會菊的容顏迅速地衰老。她曾打聽到宛家人的兩個孩子在火災中幸存，心里尚存一絲安慰。2006年，孫培超的電焊鋪子倒閉，一家人徹底沒了生活來源。而此時，苗會菊聽聞丈夫在外面有了人，夫妻關系更是緊張。一次，兩人大吵之后，苗會菊脫口而出：“這些年我過夠了提心吊膽的日子，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我去公安局自首。人家也有兩個孩子，可我們硬是讓人家孩子沒了爸媽，這份罪孽這輩子怕是也還不清。”孫培超當即給了妻子一巴掌：“有本事你說去，你心疼別人孩子，可如果咱們蹲了大獄，咱們8歲的兒子也會成孤兒?！闭煞蜃吆螅鐣斩自诘厣洗罂?，心像是被挑在針尖上般難受。

這次大吵過后，孫培超突然對苗會菊好起來，多次勸她為了孩子別多事。孩子是她的軟肋，丈夫的話嚇住了她。即使這樣，孫培超兄弟倆還是不放心，吸食毒品的他們硬是讓苗會菊也染上了毒品。

2007年4月2日，警方從苗會菊家中搜查出海洛因0.5067克。最終，漯河市源匯區(qū)人民法院審理此案，指出苗會菊為達到以販養(yǎng)吸的目的，在家中向吸毒人員出售海洛因，依法判處她有期徒刑三年。

為了讓兒子有人照顧，苗會菊把一切事情都扛了下來，誓死沒把丈夫和小叔子吸毒的事交代出來。刑滿釋放時，原以為迎接她的會是想念已久的丈夫和兒子；哪知，丈夫有了情人，而兒子也被交給孫培超的大姐撫養(yǎng)，苗會菊的天坍塌了。

12歲的兒子十分懂事，見到出獄的媽媽，居然沒有生分，他依然親近她。一天晚上，苗會菊輔導兒子寫完作業(yè)，便坐在那里跟孩子聊天：“你說媽媽如果出去找份工作，能行嗎？”兒子說：“怎么不行？我媽媽做飯好吃還會針線，肯定行?！泵鐣帐终痼@，縱火、坐牢、吸毒，原本以為在兒子眼里，自己已經(jīng)是個壞媽媽，沒想到兒子依然以她為傲。苗會菊摟著兒子，哭了：“媽媽做了很多錯事，現(xiàn)在不知道能不能回頭？”兒子認真地回答：“媽媽，我們老師說人犯錯，改了就還是好人。不管別人怎么說，你永遠都是我媽媽，等我長大了，我掙錢養(yǎng)你，讓你過上好日子?！泵鐣諟I如雨下。

我也是兇手！

這是絕癥媽媽在人間最后的勇氣

一連幾天，苗會菊都在想兒子的話。離當年縱火案已經(jīng)幾年，這十幾年，她生不如死，雖將秘密埋葬心里，后半輩子會平安無事；但不說出來，她實在對不起兒子的信任，連小小的孩子都知道是非黑白，她不能讓兒子對這個世界失望，對媽媽失望。

之后，苗會菊開始嘗試著接觸宛家人，一開始她沒有勇氣直接見面，只是偷偷打聽。聽人說，這些年來，宛家人為了尋找當年的真相，從來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宛振宇年邁的老母親幾乎每個月都會去有關部門上訪，眼睛都哭瞎了。兩個孩子失去父母后，雖然有叔叔們照顧，但一直郁郁寡歡。聽到這些，苗會菊心里更沉重了?？擅慨斔獡芡ㄍ鸺胰说碾娫挄r，便沒了勇氣，她怕自己因自首再也不能陪著兒子長大。時間在矛盾的心境中匆匆流逝。

2012年6月中旬，苗會菊開始頭疼，并大把脫發(fā)。兒子嚇壞了。在醫(yī)院做了腦部CT后，醫(yī)生確診為惡性腦瘤，必須盡快動手術，否則生命堪憂。時間，一下子就滑到了生命的終點。苗會菊決定走之前，一定進行良心自救，用最后的行動告訴兒子“知錯能改”的道理，做一回好媽媽?？扇绻Q(mào)然行事，宛家人或許會不信，更可能只是苦了自己。只有搜集到證據(jù)，才能說明一切。

2012年9月30日，中秋節(jié)。苗會菊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請小叔子過來吃飯。幾杯酒下肚，苗會菊提起了當年的事。略有醉意的孫培國放松了警惕，提到了“王華”。對于王華，苗會菊并不陌生，在漯河當?shù)?，那可是一個響當當?shù)娜宋铩?/p>

王華，高中畢業(yè)，從漯河市輕工機械廠的一名工人做起，先是當上了漯河市服裝鞋帽廠副經(jīng)理，后在1991年開了騰達出租車公司和雙龍公交公司，2002年成立了漯河市三鑫稀土有限公司，任董事長，曾獲“河南省百佳慈善大使”、“河南省關愛新農(nóng)村十佳慈善人物”等榮譽稱號，并先后擔任漯河市工商聯(lián)副主席和河南省總商會副會長。

如此權傾一時的人物會是幕后黑手？苗會菊想繼續(xù)問，可是小叔子不愿多說。在小叔子這里找不到突破口，苗會菊只能從丈夫那里套取更多證據(jù)。一次苗會菊發(fā)燒后咳嗽不止，丈夫在旁替她捶背喂藥。苗會菊心酸地落下淚來。她問丈夫：“我雖然快去了，可有件事死不瞑目，當年縱火案的前因后果到底是啥？”丈夫吞吐著說了實情。

1994年，王華因做生意向宛振宇夫婦借款40萬元。借款到期后，宛振宇夫婦多次向王華討要，王華不但賴賬，還惡語相加，甚至出手打人。宛振宇夫婦的家人氣不過，找王華理論，發(fā)生爭執(zhí)，失手將王華的胳膊劃傷，這事在當?shù)佤[得人盡皆知。雖然最后宛振宇夫婦賠了錢，但此事讓王華覺得很沒面子，從此便懷恨在心，一直伺機報復。后來，王華找到孫培國，承諾給他30萬，讓他燒了宛振宇的“覺醒商行”。原來如此！苗會菊偷偷錄了音。

搜集到部分證據(jù)后，苗會菊聯(lián)系上了宛振水。本來她還不想說出真相，自私地想再多陪兒子一段時間?？勺屗露Q心的是，丈夫此時居然公開和情婦走到了一起。她果斷離婚，全心守護孩子的同時，也終于下筆寫就了那封送達宛振水的匿名信。

根據(jù)苗會菊提供的線索和錄音，宛振水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報告給了漯河市公安局副局長朱向陽。2013年1月5日，漯河市公安局正式立案，對當年的縱火案重新調(diào)查。

2013年1月8日，宛家人約苗會菊去家里吃飯，說要好好感謝她。進屋后，宛振水的老母親握住苗會菊的手，感激涕零：“孩子，要是沒你，我家宇娃子就得一輩子冤死，大媽謝謝你?！闭f完，幾乎要給苗會菊跪下。

看著年邁的老人如此對自己，苗會菊悲從中來。飯桌上，宛家人把好吃的都往她碗里夾。得知她身體不好，還給她買了些補品?？粗鸺胰诵湃蔚难凵?，苗會菊伏在桌子上痛哭起來：“對不起，我騙了你們，當年的事我也是兇手?！睆拿鐣贞懤m(xù)的交代中，宛家人得知了全部真相，當即把情況匯報給了漯河市源匯區(qū)公安分局。

2013年1月8日苗會菊因涉嫌縱火，被漯河市公安局源匯分局刑事拘留，2013年2月5日經(jīng)漯河市人民檢察院批準逮捕。根據(jù)苗會菊提供的證據(jù)，警方迅速將王華抓捕歸案。據(jù)調(diào)查，與被害人宛振宇、孫云蘭夫婦發(fā)生矛盾被砍傷后，王華找到孫培國商定放火燒宛振宇的金飾店。

1998年10月18日凌晨，經(jīng)與孫培國預謀后，孫培超、苗會菊用汽油將金飾店燒毀，致使看店的宛、孫夫婦窒息死亡。事后，王華分多次給孫培國現(xiàn)金30多萬元。王華被揪出后，牽扯出大大小小數(shù)十樁案件。

之后，被告人王華、孫培國、孫培超、苗會菊、方民、朱文祥、郭保才、羅東軍、楊培坐等17人涉嫌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放火罪、賭博罪、開設賭場罪、故意傷害罪、尋釁滋事罪、破壞生產(chǎn)經(jīng)營罪、敲詐勒索罪、非法拘禁罪、交通肇事罪、包庇罪，于2013年8月28日移送漯河市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2014年5月29日，鶴壁市檢察院反瀆局受河南省檢察院交辦，將已調(diào)任漯河某區(qū)檢察院工作的原漯河市公安局源匯分局副局長楊威和已退休的原源匯分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孫景炎抓獲歸案。楊、孫兩人在該放火案中涉嫌包庇幕后真兇王華。至此，王華這位漯河黑老大才徹底被扳倒，他的“黑暗王國”也在頃刻間倒塌。

2015年3月24日，河南省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王華縱火一案。王華共涉嫌11個罪名，縱火案放在了第一天審理，而苗會菊則是此案的核心證人。庭上，苗會菊看上去十分憔悴，她的腦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時間已然不多。宛家人最終原諒了她，并為她出具了“諒解書”，希望法官能從輕判決。她的兒子盡管沒有出現(xiàn)在法庭，但是他在錄音里告訴媽媽：“媽媽，我會一直等你回來?！泵鐣章犕暌哑怀陕?。這段“回頭路”，苗會菊走了太久太久，可最終她還是回來了。

目前，此案正在進一步審理中。

（文中當事人皆為真名） □

編輯/肖 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