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為嫁

傾顧

【故事簡介】她帶著滔天財勢嫁給他——一個眼瞎無寵的王子，為他縫衣做飯，助他一統(tǒng)江山，可他卻始終不愿意多看她一眼。為了心上人，他勝券在握卻遲遲不發(fā)兵，令她失去了至親骨肉。她犧牲種種，到頭來，他卻只記得她橫插一腳，毀了他一生所愛。

我一生中有兩件最為自豪的事，其一是我慧眼識英才，助慕容棣成為皇帝，另一件則是我成為慕容棣的皇后。

一

十六歲之前，我覺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爹親娘親，不如慕容棣親。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許歸山，那時滄海老人廣收天下學(xué)子，我爹帶我上山報名。我閑得無聊，偷偷溜出來，還沒跑遠(yuǎn)就看到了稀罕事兒。

九十九階白玉階下，正跪著一個灰撲撲的身影，周圍人來人往，他卻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我順著山階往他身邊跑，我爹聞訊趕來抱起我。我指著他問：“爹，他是誰？”

多謝這個烽煙四起的年代，我爹這樣的巨富大賈才成為所有想當(dāng)皇帝的野心家的座上之賓，因此他只是瞇起眼看了看，便笑道：“真巧，這不是鄭國侯的小兒子嗎？”

鄭國侯的小兒子，天生眼盲，娘早死，爹不疼。

我爹曾說他可憐，我卻不知這是個怎樣的可憐法。他忽然抬起頭來，于是我在我爹的懷中，借著綺麗的朝霞，望見了一生中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面孔。

那是一張白玉般潔白無瑕的臉，面上有著最完美的五官，從我的角度看去，他長長的眼睫毛靜靜地搭在狹長的眸子上，眼尾一顆朱紅淚痣美得奪人心魄。

他平靜地將臉對準(zhǔn)我，漆黑的眸子像最剔透瑩潤的寶石。我仿佛被蠱惑一般向他伸出手，我爹卻忽然道：“小公子還是別在這里等了，滄海老人立下規(guī)矩，不收身體殘障之人，你就是跪到地老天荒也無濟(jì)于事?！?/p>

“地老天荒不行，我便跪到?？菔癄€，有志者，事竟成?！?/p>

慕容棣平靜地回答，他穿著一襲陳舊的灰色單衣，在許歸山凜冽的寒風(fēng)中顯得那么單薄。我還沒掙扎，就被我爹拎走了。

接下來幾日，我總找機會去偷看他。

他一直平靜地跪在那里，像是一塊安靜的頑石。我看來看去也看不出他哪里瞎，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他果然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作為一個顏控，我有個毛病，就是想將天下美人統(tǒng)統(tǒng)收歸旗下。感謝我爹沒把我完全養(yǎng)歪，我還有基本的常識，知道不能強搶民男。

所以在一個下雪天，當(dāng)慕容棣身形晃了晃，暈倒時，我左顧右盼半晌，終于下定決心將他扛回了房間。

我將他裹成個大粽子扔在床上，待下人為他灌下一碗熱參湯后，他終于緩緩地睜開了眼。

他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如同雨后的天空般純澈高遠(yuǎn)，美貌襯上這樣冷寂冰涼的神情，讓人覺得，縱使將世間繁華盡數(shù)捧于他面前，亦難換得他一笑。

我不待他開口，便問：“你愿意當(dāng)我的書童嗎？”

他不說話，像是沒聽懂我說什么似的。我被他的臉迷得魂不守舍，再接再厲道：“滄海老人想來是不會收下你了，不如你扮成我的書童，我上課的時候，你也可以在旁聆聽?！?/p>

這是個不太高明的法子，卻是我想了這么久所能想到最好的辦法。慕容棣愣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終于聽到他說了一聲“好”。

二

從那天起，慕容棣成為我的書童，負(fù)責(zé)抱我上學(xué)，讓我吃豆腐。

小伙伴們都很羨慕我有個這樣美貌的書童，我也覺得與有榮焉。然而，美貌的人勢必要有同他美貌相稱的脾氣，慕容棣雖然成了我的書童，他的傲骨卻絲毫無損。

我要他抱我，他便當(dāng)我是個馬桶一樣不情不愿地抱著;我要他喂我吃飯，他正襟危坐，借口自己是瞎子，把一勺雞湯灌進(jìn)我鼻孔里;花前月下，我剛想撲過去對他親親摸摸，他頭也不回地把一塊姜糖精準(zhǔn)地塞到了我嘴里——天知道，我最恨姜味。

俗話說得好，偷不如偷不著，我對他朝思暮想，結(jié)果想出了一個歪點子——

眾目睽睽之下，我要慕容棣被打得鼻青臉腫，然后我如英雄般降臨，將在地上滾得一身塵土的他扶起來，王霸之氣大開地喊道：“我罩的人你們也敢動，不想混了吧？！”

萬萬沒想到，這一切都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我掐著點趕過去時，慕容棣確實被打倒在地，一身灰衣也確實到處是土，可在他身邊，有個小姑娘正固執(zhí)地抱著他，替他攔下了許多拳頭。

小姑娘穿著鵝黃色的衫子，雪白的臉上蹭著土，格外顯出一雙瑩潤動人的眸子。被她擋在身后的慕容棣垂著頭，我卻看到他一雙手握得緊緊的，像是一座壓抑著憤怒的火山。

旁邊的人都在看熱鬧，我隨手揪了一個過來問：“那個人是誰？”

“她呀，她是平國公的私生女陳輕絮，不知怎么和這個瞎子勾搭上了。”

那人興奮地回答我，我卻勃然大怒：“就憑你這尖嘴猴腮的東西，也配叫別人瞎子！”說著，我大步走過去，一把推開了圍著慕容棣打的人。

周圍安靜下來，大家都看著我們，我卻只能注意到慕容棣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他溫柔地碰了碰陳輕絮的臉，輕聲問：“疼嗎？”

小姑娘含淚搖頭，慕容棣又把頭抬起來，準(zhǔn)確地將臉對準(zhǔn)我，一臉冷漠。我忽然膽怯起來，這段日子他過得很不好，被刁難沒有飯吃，旁聽時被人趕出去，和他住同屋的人把他的被褥丟出來，不準(zhǔn)他回去睡覺……

這一切，都在我的允許下發(fā)生。他變得越發(fā)蒼白消瘦，可我所希望的就只是他能服軟，沖我低下他高高昂起的頭顱。

“宋鴦，”他喚我的名字，我訥訥地應(yīng)了，卻聽他說，“我明白了?！?/p>

他明白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待我越發(fā)畢恭畢敬，卻又萬分冷漠，往日些微的玩笑再也不曾有過，他如一塊亙古不變的寒冰，將我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

可他面對陳輕絮時又換了一副形容。

說來慚愧，我曾跟蹤過他。那天，天上掛著一輪明月，慕容棣在一棵梨花樹下坐著，不多時，陳輕絮便跑了過來。她一只手拎著裙角，一只手提著一個食盒，小臉蛋紅撲撲的，坐在慕容棣身邊。

那晚的月亮真好啊，我蹲在角落里，看著慕容棣一直對著陳輕絮笑，梨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他吃下陳輕絮為他做的消夜，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來。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我想把她送給你?！彼@么說著，把玉佩塞到了陳輕絮手里。小姑娘手足無措地同他推搡了半天，終于垂著頭收下了玉佩。

真好，善良的少女遇到了飽受欺凌的少年，他們郎才女貌、青梅竹馬，再過十年便又是一對神仙眷侶。

可惜，這其中有我這個小渾蛋攪局。

半個月后，平國公夫人親自來許歸山接走了陳輕絮。

當(dāng)然，這是因為我，我請我爹出手，要陳輕絮消失在我和慕容棣面前。

陳輕絮走的那日，天上飄著小雨，她穿著一身藕粉色的長裙，一步三回頭，我瞧瞧身邊故作淡定的慕容棣，心底一片酸澀。

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我到底哪里錯了？

沒人能告訴我問題的答案，陳輕絮到底上了車。馬蹄聲嗒嗒地遠(yuǎn)去，她忽然從窗里探出頭來，沖著慕容棣擺手，邊哭邊喊：“慕容哥哥，我等你長大了來娶我?！?/p>

我是第一次瞧見慕容棣失態(tài)，他沖著馬車追去，迷蒙的細(xì)雨里，落花伴著小姑娘的哭喊聲一道飄散開。他因看不清前路被石頭絆倒，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樹影里，臉上的表情很是傷心。但是沒關(guān)系，余下來的日子，有我，也只有我會陪著他，撫平他心底的傷，成為他最重要的那個人。

至于旁的狂蜂浪蝶，在我眼里不過是一捏就死的小蟲子。

雖然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到底天真，然而那個時候，我卻對這個想法深信不疑。

三

在山上學(xué)藝的日子過得很快，我每天聽恭維，發(fā)發(fā)呆，爛泥糊不上墻似的混吃等死。而慕容棣果然是塊金子，即使隱藏在人群里，也會發(fā)光。他在一次詩會上一鳴驚人，被滄海老人收為徒弟，從人人都能欺負(fù)的小瞎子一躍成為高高在上的首席大弟子。

他升到了高級班，同我的交集越來越少，我常常翹課去他的窗外偷看他上課。初春的寒風(fēng)里，我倚在剛發(fā)芽的杏花樹上，看他站在臺上侃侃而談。

雪白的學(xué)子服被他穿得風(fēng)流倜儻，風(fēng)拂過，杏花打著旋落了下來。他忽然向著窗外望了一下，我屏住呼吸，卻忘記了，他根本看不到我。

班里也有些流言，有人說他是靠著我才會被收入門中，還有人嘲笑他舍得一張臉，說把我伺候高興了，說不定將來能當(dāng)上鄭國國君。

我找人教訓(xùn)了他們，慕容棣卻無所謂，他一心向?qū)W，哪有閑工夫管我們。

放假回家，我爹問我：“你在山上開不開心？”

我爹是個粗人，他生平有三件快事，一是賺錢，二是數(shù)錢，三是拿錢給我花。這么個財大氣粗的人，卻在我垂頭不語時敏銳地察覺出我的異常：“有人惹你不高興？”

我猶豫一下，道：“爹，你有沒有辦法，讓慕容棣有個顯赫一點的身份？”

“怎么，你還想讓他當(dāng)國君不成？”我爹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成，他是一個瞎子，怎么也當(dāng)不上國君啊?！?/p>

“他不是天生瞎啊?！蔽疫B忙道：“我打聽過了，他看不清東西是因為中了毒，只要拿到寒潭之下的啜冰鯉，清了余毒就好了。爹，你幫幫我?！?/p>

啜冰鯉只生在西北苦寒之地，如今東陸上，西邊和東邊因為戰(zhàn)亂而完全隔絕，唯有走南闖北的商人能過去。我爹耐不住我軟磨硬泡，終究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

商隊啟程時，我藏在拉貨的馬車?yán)铮炝诉M(jìn)去，等管事的發(fā)現(xiàn)我時，商隊已經(jīng)走出了幾百里。

他們是萬萬不敢放我一個人回去的，我撒嬌耍賴地跟上他們，幾經(jīng)周折，終于來到了西北。

西北的風(fēng)很硬，刮在臉上就是幾個血口子。我吃了許多苦頭，灰頭土臉地縮在馬車上，直到管事的告訴我寒潭到了，我才抖擻精神地從車上跳了下去。

寒潭很大，一眼望不到邊，淺碧色的湖面上覆蓋著堅硬的冰。我迫不及待地要管事去收購啜冰鯉，半晌后他回來了，有些為難地對我說：“大小姐，這事難辦，連年戰(zhàn)亂，這里能下到寒潭之下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p>

因為我的任性，商隊特意繞到了寒潭，他們的目的地其實還在山后面。我看管事的坐立難安，知道這批貨不按時送達(dá)會有大麻煩，于是勸他們自己先走，我再想想辦法。大概是一路上我表現(xiàn)得很乖巧，管事的思忖許久，終于答應(yīng)了我。

臨走時他反復(fù)交代，找不到人下水就快點去追他們，千萬不要任性。我笑瞇瞇地應(yīng)了下來，眼見著商隊的影子逐漸消失在群山里，我一甩辮子，進(jìn)村了。

村里還存著當(dāng)年他們下寒潭用的裝備，無非是一根長長的繩子，還有用魚鰾做的存空氣的囊。

回想起來，別人是藝高人膽大，我則是蠢得天真，憑著對慕容棣的一腔愛意，就有膽量獨身一人潛入寒潭里。

入水的那一瞬，我便被凍哭了，眼淚滴在冰水中，暈開一圈漣漪。水下是一片毫無邊際的黑暗，我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到，只能一邊不由自主地流淚，一邊努力向下潛去。

捕魚人放的魚簍在一個水渦中，我身上綁著繩子，根本夠不到。當(dāng)我解開腰中系著的繩子時，我忽然想，若是我死在了這里，慕容棣知道了以后會不會為我掉一滴眼淚呢？

大概是不會的，他只會舒一口氣，覺得解脫了，所以我不能死。他還沒喜歡上我，我怎么舍得去死？

這樣想著，我拼了命地向著魚簍游去，碧綠的水中，我被寒流扯得寸步難行，飄浮的水草如同枯死的長發(fā)。我怕得發(fā)抖，卻咬緊牙關(guān)，抓住了系魚簍的鐵索。

我的手被磨得血肉模糊，我仍不肯放開，固執(zhí)地扣著鐵索想要解開，當(dāng)魚鰾里的空氣僅剩一點時，我終于抓著魚簍向岸上游去。

我掙扎著爬回岸上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

夕陽灑在我的臉上，我顫抖著手打開魚簍，望著里面銀白的啜冰鯉，忍不住哭了起來。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要淹死在這千丈深的寒潭之下，沒有別人，只有我一個人，安靜而孤獨地死去。慕容棣不會知道，有個小姑娘這樣喜歡他，喜歡到會為他去死。

回到家后，我爹大發(fā)雷霆，怒不可遏地給了我一個耳光，而后將我關(guān)在家中，不準(zhǔn)我回許歸山。

我自知理虧，在我爹窗前跪了一晚上。第二天，我爹推開門，陰沉著臉問我：“你就這么喜歡慕容棣？”

我沉默不語，我爹長長嘆了口氣：“阿鴦，他若是辜負(fù)你，我一定要他的命?！?/p>

在我爹的眼里，自己的女兒樣樣都好，他猜不到我同慕容棣并沒有什么情投意合，更猜不到我做的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是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到令人垂淚大笑的地步。

四

假期結(jié)束后，我剛到許歸山，便有人跑來對我說，慕容棣要定親了。

送消息的人大概想看我笑話，故作關(guān)切地跟我說：“你現(xiàn)在身體不好，可千萬別激動啊?！?/p>

從寒潭里爬上來后，我便十分畏寒，大夫診斷是我體內(nèi)存了寒毒，我從不把它當(dāng)一回事兒，這個瞬間，卻覺得心底涼成一片。

輸人不輸陣，我淡然一笑，表現(xiàn)出天高任鳥飛的恬靜來。來人見沒有熱鬧可看，只好悻悻地走了，她前腳出門，后腳我便躺回床上，一片凄然。

這是我同慕容棣相識的第七個年頭，七年的相處，他仍舊忘不掉陳輕絮。哪怕我替他鋪好路，帶他參加詩會，讓他被滄海老人賞識;哪怕我搜羅來天下的點心，興沖沖地遞給他;哪怕我將心捧到他面前，他都不肯屈尊降貴地看我，哪怕一眼。

每次看到他視若珍寶地捧著陳輕絮的書信，我心里都油然而生一股想殺人的沖動。如今，他得知陳輕絮要被許配給旁人時，奮不顧身地上門搶親，終究抱得了美人歸。

人比人，當(dāng)真是能氣死人的。

“沒事兒的，沒事兒?！蔽野参孔约?，卻張嘴吐出口血來，“他終究是我的，誰也搶不走?！?/p>

我做事一向信奉快刀斬亂麻。

我一只手捧著放啜冰鯉的匣子，一只手握著錦囊，將慕容棣堵在了屋內(nèi)。他微微地皺了皺眉，溫文有禮地問：“有什么事嗎？”

這些年他總這樣，我在他心底便是個無事生非，耽誤他學(xué)習(xí)的人。我酸澀一笑，豪邁地將匣子遞了過去：“送你的禮物?！?/p>

他接過匣子打開，只是伸手輕觸，冷靜自持的面上便有了裂紋：“這是……啜冰鯉？”

我本打算將這個作為他十九歲的生辰禮物，現(xiàn)下卻只能當(dāng)作砝碼用。

他做一個瞎子已經(jīng)這么多年，觀物全憑一點微弱的光。我曾蒙著眼在不點蠟燭的屋子里走動，那種黑暗的感覺簡直讓人窒息，只一刻鐘我便崩潰，更何況他的這些好年歲幾乎全被眼盲吞噬。

“你有什么想要的？”

他深吸一口氣，將匣子關(guān)上，瞬間恢復(fù)了我最愛的那種冷靜的模樣。

我微笑道：“我要你娶我?！?/p>

“不行?！彼麑⑾蛔油频揭贿叄纱嗟鼗亟^。

我不氣餒，把手里握著的錦囊放到匣子上，一同推回他面前。

“加上這個呢？我用宋家下一任家主的身份來請求你娶我。”

錦囊里放著宋家家主令，拿了它便能調(diào)動宋家全部勢力，屌絲拿了能逆襲，高富帥拿了能升級。我擺出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繼續(xù)說：“我知道你有實力，可是憑你自己，想殺回鄭國，成為國君，也要等你父王死了才行?，F(xiàn)在只要你娶我，最遲五年，我就能讓你成為鄭國國君，殺你想殺的人，為你母親報仇?！?/p>

說著，我偷偷看他，熒熒的燭火里，他蹙著眉的樣子好看得讓我心碎。良久，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像是絕望，又如同認(rèn)命地說：“宋鴦，你真是個魔鬼?！?/p>

那一刻，我知道我賭贏了。

據(jù)鄭國的探子回報，慕容棣的娘是在一場宴會上被醉酒的鄭國侯當(dāng)作獵物，騎著馬一箭射死的。當(dāng)時，他被他娘抱在懷里，護(hù)在身下，方才逃過一死。母親的熱血澆了他滿頭，這樣滔天的恨，永生都磨滅不了。

所以他拒絕不了我，拒絕不了一個親手替他娘報仇的機會。

“你可知我并不愛你，你這樣做我也不會感激你？”他認(rèn)真地望著我，我也認(rèn)真地回望他。這一刻多好啊，他的眼里只有我，而我的眼里也只有他。于是我開心地笑了，笑得連眼淚都滾了出來。

“沒有愛也好，你只能在我身邊，不愛我，也不能愛別人，只要這樣，就好了?！?/p>

五

半年后，啜冰鯉配出的藥膏清除了慕容棣體內(nèi)最后一點殘毒，十六歲的末梢，我終于嫁給了他。

我穿著九鳳曜衣，被慕容棣牽著手走過長長的玉階，他忽然在我耳邊問：“你到底喜歡我什么？”

我沒說話，只是甜蜜地笑了，他大概一直疑惑我到底喜歡他哪一點。

距我第一次見他已經(jīng)這樣久，我爹以為我愛他的美貌，而他以為我只是占有欲作祟。他們都不知道，愛上一個人，一點理由都不必有，一眼就夠了。

拜完天地，我爹老懷安慰地說：“阿鴦，以后有什么不開心的事記得告訴爹，爹幫你擺平?！比缓髮χ饺蓍φf，“你要知道，不是你娶了阿鴦，是阿鴦嫁給了你。”

我怕慕容棣尷尬，于是連忙打圓場：“爹，瞧你說的，都是一家人了，分那么清干嗎？”

我爹哈哈大笑，在場的人也都捧場地笑起來，從始至終沒笑的，只有慕容棣一個人。

洞房時，他握著我的手，重見光明的眼定定地望著我，良久才說：“原來你長這樣?！?/p>

是啊，即便這半年我日日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也從不曾仔細(xì)看過我。我咬了咬唇，抬頭，故作得意地問：“怎么樣，我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美多了？”

大概沒想到我這么不害臊，他頓了一下，忽然放了手：“阿鴦，和我一起，你不會幸福的?！?/p>

我胸有成竹地直視他：“有志者，事竟成?！?/p>

這是他說過的話，他無法反駁，于是移開視線，說：“不早了，睡覺吧。”

成婚后，我一直惦記著幫慕容棣報仇，把鄭國現(xiàn)任國君趕下王位。

銀子流水像一樣地花出去，鄭國大大小小的事都被我打點了一遍。我爹看得心疼，做西子捧心狀地同我撒嬌，我連忙安慰他：“鄭國侯的位子我還嫌配不上他，總有一天，他會成為整個東陸的主人，爹，你就當(dāng)是提前投資吧?！?/p>

我爹斜睨我一眼，嘖嘖嘴沒說話。我不經(jīng)意掃過窗外，杏花樹下，慕容棣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那里，靜靜地望著我，眼里寫滿我看不懂的情緒。

其實我爹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慕容棣是個人才，沒有人不愛才，我爹也不例外。漸漸地，我爹開始把手上的生意交到慕容棣手里，除了宋家的情報網(wǎng)，別的地方?jīng)]有慕容棣插不上手的。

而我退居幕后，為他洗手作羹湯，燉湯能燉出三十七種花樣，繡花能繡出七十八種紋飾，許歸山上學(xué)來的本事卻忘得一干二凈了。

成婚的第四年，鄭國傳來了消息，鄭國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此時，慕容棣已是鄭國舉足輕重的人物，比他大的王子不是死了便是被廢，舉目四望，朝堂上的大臣們被他收得服服帖帖，后宮內(nèi)無人敢擇其鋒，鄭國侯前腳咽氣，后腳他就能登基。

消息被送來的時候慕容棣連夜動身，日夜兼程，終于趕在鄭國侯死前見了他最后一面。

不知道他們這對勢如水火的父子說了什么，有天夜里，下著大雨，我正躺著數(shù)羊，他突然推門走了進(jìn)來。

窗外的杏花被雨打得七零八落，他渾身往下淌水，烏黑的發(fā)貼在他蒼白的面上，整個人憔悴得像只勾魂的鬼。

我跳起來，把他拉到床邊坐下，用被子將他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圍了起來。他一直垂著頭，臉上的水珠慢慢往下滾，卻忽然伸手拉住了我。

“阿鴦，慕容雄死了?！边@是他爹的名諱，我“哦”了一聲，他接著道，“病榻上，他求我給他一杯血水，他太痛，痛得渾身發(fā)抖，卻沒有力氣叫出來，像只乞憐的老狗。”

“我在一邊等著，等著他在錦繡灰的痛苦里慢慢斷氣，可這些痛，又怎么比得上我娘親死時的痛楚？！”

所謂的錦繡灰，是我從古籍中查出的毒藥，初服時無痛無感，見了血腥后，服用的人便會殘暴無常。這些年，慕容棣引著他爹親手殺了幾個兒子，待他爹幡然醒悟時已太遲，錦繡灰早深入骨髓，除非啜飲鮮血，否則便如萬蟻噬心，疼痛難忍。

他指尖冰涼，我將手覆上去，想要溫暖他。掌下的手微微顫抖，他將頭埋在我頸上，低低地笑了起來：“我終于報了仇，可我心里卻有股說不出的悲涼?！?/p>

我緊緊抱住他，像是抱住他這二十余年痛苦掙扎的人生。多苦啊，為了報仇，他甘為奴仆，受盡屈辱方才有了一點地位，在他想要和心愛的姑娘比翼雙飛時，又為了報仇娶了自己不愛的人。

連我都替他苦，哪怕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睡醒時，我正窩在他的懷里，從我的角度看去，他蹙著的眉像是凝著永世不散的悲傷。我輕輕拂過他的眉眼，他睜開眼來，下意識地握著我的手，把我摟進(jìn)了懷里。

“睡吧?！彼f，“還早呢?！?/p>

是還早，我們的人生還這樣長，區(qū)區(qū)一個鄭國侯根本不能攔住我們的腳步。宋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鄭國的地盤也越來越大，我爹問我：“你怎么沒被封為王后？”

我正舉著蠟燭看密報，聞言穩(wěn)穩(wěn)地把燭臺放回桌上：“爹，這才哪到哪呢？等他一統(tǒng)東陸，登基為帝時，我才要當(dāng)他的皇后。區(qū)區(qū)一個王后，哪能滿足我？”

我爹夸我志向遠(yuǎn)大，我嘻嘻哈哈地應(yīng)了，卻知道事實根本不是我說的這樣。

他不立王后，大概是為了他曾經(jīng)心愛的姑娘。

其實這些年過去，我差不多忘了陳輕絮，只是當(dāng)鄭國的鐵蹄踏到平國城下時，一向鐵血無情的慕容棣突然停了下來。

十幾萬大軍兵臨城下，我在中軍大帳里替他縫補衣裳。

我不是個節(jié)儉的人，偏偏很喜歡為他縫縫補補。慕容棣忽然掀門簾走了進(jìn)來，他猶豫片刻，對我說：“阿鴦，你能替我勸勸你爹嗎？”

我爹不理解慕容棣不動手的行為，他要求最遲明早，大軍必須踏破平國城門?？墒遣恍校亲抢镉心饺蓍υ?jīng)的戀人，此去經(jīng)年，他仍然不能忘懷。

所以他來求我，替他爭取時間。

那天夜里，我同我爹分享了一個好消息，我說：“我有身孕了?！?/p>

我爹欣喜若狂，他畢生的夢想就是看到我兒女雙全、平安喜樂，因此，當(dāng)我提出幾日不動兵刃，為腹中孩子祈福時，他便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

我爹讓我趕快躺好，替我蓋好被子，感慨地說：“阿鴦，你長大了，爹爹卻老了?！?/p>

鼻子酸酸的，我怕我爹看出來，連忙把頭埋進(jìn)被子里，假裝睡著了。

我爹將我看得如珍似寶，我卻在替自己相公與別的女子爭取時間。我知道這是犯賤，可是，只要他皺眉和我說話，我便連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慕容棣回來后終于下了進(jìn)攻令，我同他并肩站著，望著一座城池灰飛煙滅，他忽然疲憊地嘆氣：“阿鴦，謝謝你。”

我沒回應(yīng)，他猶豫一下又說：“你爹都同我說了，往后，我們好好過日子?！?/p>

這是我求了這么多年才求來的一句承諾，卻沒有太多欣喜。他將我摟入懷里，我想到收到的暗報，于是合上眼，心底一片荒涼。

六

大軍撤走后，我爹覺得我不宜長途跋涉，于是遣人收拾出平國的宮室讓我安胎。

慕容棣也留了下來，他好像在學(xué)著討好我，夜里總會輕輕拍著我哄我睡覺，有太陽的時候，他則會陪著我去花園里逛逛。

我們像是一對平凡的夫妻，安靜地過著日子。

我同他講，要是當(dāng)初他肯這樣對我，我不知會有多高興，他笑一笑，體貼地替我擦去嘴角的藥漬。

只是，我知道，已經(jīng)回不去了。

有天夜里，當(dāng)暗衛(wèi)叫醒我時，我躺在床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提心吊膽了這樣久，這一日終于還是來了。

我推開門時，慕容棣正在包扎傷口，見我來了，他愣住良久方才問：“你怎么來了？”

我笑了笑，接過暗衛(wèi)遞給我的，剛從他腹部拔下來的匕首：“我再不來，我相公都要死在別的女人手底下了?！?/p>

屋內(nèi)一角，一個女子正倚在床邊，烏發(fā)如云，傾國傾城。

雖然這么多年沒見，我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她，她便是我夫君特意從平國救回來的陳輕絮。他瞞著我將她藏在這里，擔(dān)心她會自盡，便趁我睡熟了來看她。

而她則用一柄利刃回報了這個滅了她國家的男人。

他不知道，早在他從平國帶回她時，暗衛(wèi)便已經(jīng)告訴了我。

我緩步上前，她緩緩地抬起頭來，雪白的臉上還有淚痕，眼底卻是刻骨的恨。

“奇怪，你恨我做什么？”我納罕道。她冷笑一聲，淚卻流了下來：“若不是你，和他在一起的就是我?！?/p>

她言之有理，于是我轉(zhuǎn)向慕容棣，說：“你這樣傷我沒關(guān)系，可我容不得別人傷你?！?/p>

話音未落，我舉起匕首向陳輕絮刺去，慕容棣猛地躍到我身前護(hù)住了她，我被推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屋內(nèi)一片死寂，良久，慕容棣撲過來抱起了我，我聽到他的聲音帶著顫抖，像是怕極了似的叫我：“阿鴦?！?/p>

那天，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慕容棣在我屋外跪了很久，我爹氣急了，拿荊條抽他，我看不過去，勸阻說：“別打了，爹，我走路摔倒不怪他啊?！?/p>

我爹心疼我，絮絮叨叨地要我躺好，我用余光看去，慕容棣臉色蒼白得不像話。

可他還有什么好痛苦的呢？我下令放出了陳輕絮，為她改換身份，讓她重新生活。

我告訴慕容棣，等風(fēng)頭過去了，我會讓他娶她。

他聞言并不怎么開心，只是為我舀了一勺燕窩遞了過來：“宋鴦，我的皇后，只會是你?！?/p>

到了這樣的境地，他說這些話著實沒意思，我吃下燕窩，敷衍地點頭。

我嫁給他的第九年，他終于掃平了西邊最后一塊土地，成為整片東陸的主人。

定國號為唐，國都設(shè)在楚地，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爹用千年美玉雕了我的鳳印，看上去比我還開心。

當(dāng)我同慕容棣一道接受群臣朝拜時，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說：“阿鴦，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我的江山?！?/p>

其實他說錯了，我的江山從來不是這片土地，天下再大，我所在意的，也唯有他一人。

唐歷九年，我爹在睡夢中安靜地逝世。

走之前他好像有預(yù)感，特意將我叫到府中跟我說話。

那時他纏綿病榻已久，往昔挺拔的背彎下來，鬢邊斑駁，我進(jìn)到屋子時他正在寫字，衣服掛在他身上，空蕩蕩的。

我鼻子一酸，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他笑了笑：“放心，爹還沒那么嬌貴?！?/p>

其實他在說謊，走南闖北這些年，他的身體越來越差。

我心里難過，將頭靠在他的肩上，他拉住我說：“女兒，爹知道你心里苦?！?/p>

我同慕容棣的愛恨糾葛，他一直看在眼里，即便我在他面前是歡喜的，也騙不過疼我的親爹。

他嘆了口氣：“你小時候脾氣倔，我送你的小瓷人你明明愛得不行，被人碰了卻親手把它摔碎了。阿鴦啊，這樣不行，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則白，你太過求全，傷心的只會是自己……”

說著說著，他話音變得含糊，終于睡著了。我關(guān)上門，哭得渾身顫抖。

他希望我快樂，希望我平順和樂，而我，卻注定要辜負(fù)他的心愿。

七

下葬那天下了雪，我不坐鳳輦，慕容棣便替我撐著傘，陪我慢慢地往前走。

漫天的大雪間，我們各懷心事，相顧無言。

我在一株白梅下停住步子，慕容棣同我并肩立著，他將傘往我這邊偏了偏，自己有半個肩膀露在外面，上面落滿雪片。

這讓我記起很久之前，同樣是這樣一場大雪，他倒在雪地里瑟瑟發(fā)抖，而我袖手旁觀，不懂人間疾苦。

只是此刻，他錦衣華服，我亦嘗盡酸甜苦辣，塵滿面，心已涼。

“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你們課堂外那棵杏樹，不然的話，窗臺那么高，你坐在里面我就看不到你了?！?/p>

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其實……”

“我去看過你很多次。”我打斷他，不肯讓他開口，“可你看不到我，你的視線永遠(yuǎn)投在圣賢書上，余下一點的注意也給了陳輕絮。不過還好，我很有毅力，不然現(xiàn)在站在你身邊的就不會是我了?！?/p>

慕容棣微微蹙起眉來，我笑一笑，接過傘，合了起來：“陪我看場雪?！?/p>

落雪無聲，十里梅花林寂靜如海，夕陽最后一點光墜了下去，遠(yuǎn)處漸次亮起的燈火點燃鴉黑的夜幕，我們并肩而立，在日與夜的交匯處，靜靜地看一場落雪夕陽。

良久，我呼出一口氣，慕容棣向我伸出手來，我卻后退一步，冷靜地說：“我們和離吧?！?/p>

他定定地望向我，我的聲音生硬而麻木：“我爹走了，我沒什么牽掛了。慕容棣，從今往后，我放你自由?！?/p>

雪下得更急了，風(fēng)嗚咽著卷過樹梢，我抬手摸了摸肩，一片冰涼。他的嘴動了動，對上我的視線后，一片沉默。

霜雪落滿頭，也算共白首。

我曾想與他地久天長，到了最后，也只剩了這淺淺的一痕雪白。

我們平靜地和離了，除了我與他，再無第三人知曉。

從此，他在楚地高高在上，我輾轉(zhuǎn)到溫泉行宮，再也與他無干。

臨行前，我挑開馬車軟簾，看著他皺眉的臉笑了笑：“盼了這么多年，你終于擺脫我了。”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顫抖的手緊握成拳，

從前，他的每一句話，每一次蹙眉，都深深地烙在我心里，讓我在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數(shù)遍地思量。如今，我終于發(fā)現(xiàn)，把他放下之后，我輕松了不少。

過往的一切都還在，愛或者恨，都將糾纏我到永遠(yuǎn)，不死不休。

唯獨一顆愛他的心，已經(jīng)疲憊不堪。

終

唐歷二十一年，慕容棣駕崩。

我懷抱他的遺物，獨立在杏花樹下，在漫天紛擾的花瓣里，打開陳舊的木盒。

盒子里裝著精細(xì)的木雕小人，穿著紅裙，眉心點著朱砂，同曾經(jīng)的我一模一樣。

我摸摸木人，打開壓在最底層的折子戲，一頁一頁地翻開，里面寫的，全是我們跌跌撞撞又相互錯過的過往，那個蠻橫驕縱的我，那個不勝其煩的他，還有，當(dāng)年在漫天的飛雪里，他從未說出口的那句話。

我閉上眼，淚如雨下，浸濕蒼勁的字，模糊了戲里的那一句：我們從頭來過，好嗎？

這就是我們的愛情，這就是我們的一生，一個情起時，另一個卻已然心死。

我跌坐在地上，想起那年他在我耳邊說的話，他說：“宋鴦，我的皇后，只會是你?！?/p>

然后，慕容棣這一生，從未納妃，三宮六院，只有一個皇后。

那個皇后，名叫宋鴦。

當(dāng)初他這樣說，我沒有信，于是他用一輩子來證明給我看。

我大笑出聲，眼淚一顆顆落下來。可惜，我們此生，不過是霜雪滿頭，從未有過機會，相扶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