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楔子
執(zhí)素的死訊是在一個雨天傳來的,那時禇云辭剛攻下云祁城不久,風雨撕扯著城墻上的旌旗,一人一騎自南方而來。
那人的面目漸漸清晰,是他派去寒葉城接她的人,禇云辭走下城樓,腳步有些虛?。骸霸破畛侵髂??”那人叩首道:“部下不才,有辱使命,云祁城主七日前病歿了?!?/p>
一道驚雷劈下,禇云辭抬頭望著烏沉沉的天際:“是嗎?她的病不是一直有大夫診治,怎么突然就……”他頓了頓,揮手道,“我知曉了,你且去歇息。”
城墻上懸著林權的頭顱,那頭顱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沒有合上的眼睛盯著他,仿佛在說:看,禇云辭,你除了云祁城,什么都沒拿到。
他淡漠地笑了笑,低頭的那瞬,眼中一片冰涼,此去經年,再無相見之期。
一
禇云辭與執(zhí)素的相識,源于寒葉與云祁兩城的一場交易。
寒葉城少主禇云辭十四歲時,城中旱了整整一年,城主褚叡拉下老臉,帶著兒子前往云祁城借糧。
云祁城的城主府修得氣派,禇云辭和自家老爹繞了許久,才到會客廳堂。庭院里有個白衣小姑娘在扎馬步,她五官出挑,眸子生得極其靈動,兩個腮幫子鼓得如包子,眸子里蒙著層淡淡水霧,一副要哭的模樣。
禇云辭不禁多打量了幾眼,她剜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沒見過挨罰的?”
他玩味一笑:“沒見過。”她取下腰間環(huán)著的軟鞭,“咻”地甩到他面前:“再說一句試試?”
禇云辭默默轉身跟上褚叡,執(zhí)素收了鞭子,繼續(xù)扎馬步,眼睛眨了兩下,烏黑的瞳孔里倒映出禇云辭的身影。
次日,褚叡父子啟程,云祁城主帶著獨女執(zhí)素送行,禇云辭這才知曉,昨日庭院里見到的小姑娘的身份——云祁城主的獨女趙執(zhí)素。
趁著父親敬酒餞別的間隙,執(zhí)素悄悄朝禇云辭使了個眼色,兀自蹲到桌子下,禇云辭心領神會,亦隨她蹲下去。
案桌下丁點地方,有些擠。
“嘿,小子?!眻?zhí)素眼眸彎彎,笑著說,“聽說你是隔壁城的少主,那以后等你當了城主,是不是還要到云祁城來借糧?”
禇云辭連忙擺手:“應是不了,多謝云祁城主這些年的援助?!?/p>
執(zhí)素撇撇嘴,有些不樂意了:“那你以后還來嗎?”
禇云辭想了想:“這要看父親的安排?!眻?zhí)素驀然攥住他的手,嚇得他把后半句話咽回去了?!吧洗蔚氖虑槭俏颐ё擦?。”她眸子里蘊含著熠熠星光,“我向你賠罪,下次一定再來云祁城好嗎?”
禇云辭沒來得及回答,褚叡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提出來:“你跑到這下面干嗎?”執(zhí)素很快起身,他偷瞄過去,小姑娘臉頰瓷白,毫無赧然之色,倒是他的兩頰染上一絲緋色。
褚叡不解,低聲道:“問你一句話,怎么就臉紅了?”
禇云辭:“……”
二
第二年,寒葉城收成不好,欠下的糧債還不上,禇云辭又隨父親來了云祁城。
庭院里早沒了昔年的那抹身影,他經過此處,仍不免駐足停留片刻。
云祁城主邀褚叡去了會客廳堂,禇云辭被父親勒令在外頭等候,百無聊賴。不久,梳著雙髻的婢女慌慌張張跑來,向廳外的侍童道:“勞煩請城主出來,就說執(zhí)素小姐出了事?!笔掏瘮[手,回給她一個飽含同情的眼神:“城主在與寒葉城主商議事務,現下怕是抽不出空。”
婢女急得跺腳,泫然欲泣,禇云辭見狀,拱手道:“我是寒葉城主的侍從?!蹦擎九沉搜鬯麊伪〉纳戆?,一咬牙:“還請公子隨我來?!?/p>
去了后苑才知,執(zhí)素爬到樹上將蜜蜂窩捅了,禇云辭箭步沖上前,道:“快跳下來?!彼崞鹄C裙一躍。禇云辭手一沉,沒能接穩(wěn)執(zhí)素,抱著她滾到地上。他聽到自己右臂咔嚓一聲,骨頭斷得很清脆。
執(zhí)素爬起來,看著疼得齜牙咧嘴的禇云辭,微有詫異:“是你?”禇云辭疼得厲害,仍舊咬牙提醒她:“趕緊走,要不然蜜蜂追上來了?!?/p>
春風拂起少女的衣袂,執(zhí)素眉目間流露出擔憂:“我要是走了,蜜蜂不就全往你身上蜇了?”
禇云辭覺得心里暖融,手臂好像也沒那么疼得厲害。
執(zhí)素一揮手,招呼婢女上前:“咱倆留下來都得被蜇到,不若我先回去稟告爹爹,帶人來救你回去?!?/p>
他心里的暖意瞬間熄滅,一雙素手攀上他的雙肩,耳畔的少女輕笑:“逗你玩的呢?!?/p>
禇云辭想,這也能逗著玩……
次日,云祁城主帶著執(zhí)素到褚叡面前告罪,執(zhí)素跟在后面,兩只手腫得高高的,一看就知道昨兒挨打了,她烏黑的眸子緊緊盯著他,禇云辭有些不自在。
一番道歉后,云祁城主提出要禇云辭留下養(yǎng)傷,褚叡先行回寒葉城,禇云辭一驚,趕忙收回視線,看到褚叡點了頭。
三日后禇云辭送行,幽怨地盯著自家老爹,褚叡嘆了口氣,說道:“云辭,今年咱們是還不上債了,你委屈一下自己,在云祁城待一段時日,也好讓云祁城主放寬心。”敢情親爹是要賣了他……
在云祁城,禇云辭一住便是三年,整個少年時代都栽到了執(zhí)素手里。
別的少年正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fā)的年紀,他鞍前馬后任勞任怨伺候執(zhí)素。天熱時他為她入寒洞取冰降暑,不慎腳滑差點就跌進百丈深洞,天寒時他為她燒炭盆取暖,房間起火險些把自己燒成炭。
大概沒有哪個少主,當得比禇云辭更糟心,這一切,皆歸結于寒葉城太窮,還不上糧債,贖不回少主。
而那個少女,總是跟在他身后,言笑晏晏,看著他狼狽落魄的模樣,仿佛欺負他已經成了她最大的樂趣。他當真是不喜歡執(zhí)素這樣的姑娘的,毫無溫婉端莊可言。
第三年寒冬,禇云辭到深山為執(zhí)素獵取雪狐,恰逢大雪封山,他被困十來日,后來是云祁城主親自前往山中接回他。
禇云辭雙腿長滿凍瘡,模樣駭人,云祁城主命大夫為他好生診治。當夜,他聽到執(zhí)素受罰的消息,主院傳來的鞭笞聲,悶悶的,仿佛抽在他的心頭。
執(zhí)素的貼身婢女找到禇云辭,說執(zhí)素受了罰,不愿回房上藥,這樣的恣意妄為,當真是執(zhí)素的一貫作風。
他只得拄著拐杖前去尋她,執(zhí)素蹲在花苑里,她素衣長發(fā),面頰紅腫,五道指痕清晰可見,禇云辭彎腰勸她:“執(zhí)素小姐,夜里風寒,早些回去吧?!毖援?,他轉身離去,長廊上掛著數盞紙燈籠,燭火明滅不定。
拄著拐杖走了數十步,突然,有一雙手從身后環(huán)上他的腰,輕柔地抱住他。禇云辭低頭,看見了她指尖的血跡。
禇云辭的聲音沉入夜色,心頭漫上苦澀滋味:“云祁對寒葉相助良多,我很感激,只是執(zhí)素,我也是肉體凡胎的人,會受傷,會疼,你心血來潮留下我,可我不是你的玩物?!彼麉捑肓诉@樣的日子,小心翼翼,卑微到近乎塵埃里。
執(zhí)素松開手,攥著繡裙,驀地道:“禇云辭,對不起。”
他拄著拐杖離開,將她拋棄在燈影里,這樣刁蠻而又驕傲的女子,低下頭來給他認錯,禇云辭心想,這都是什么事……
那件事以后,他極少見到執(zhí)素,反倒是云祁城主,三番五次前來探視。
待他痊愈,云祁城主贈了柄寶劍,向他致歉:“云辭,我對執(zhí)素管教太松,她那驕縱的性子是我慣出來的,她做出這般出格的事,我不敢奢望你能諒解。只是希望,你能寬宥一個父親對女兒的過分溺愛?!?/p>
執(zhí)素的娘親懷胎時被仇家下了毒,誕下孩子后撒手離去。執(zhí)素打小身子弱,云祁城主請來的神醫(yī)都說,這個孩子有著從娘胎里帶來的弱癥,恐怕活不過二十歲。
于是云祁城主給了執(zhí)素所有的疼愛,執(zhí)素想學武,他悉心教她;執(zhí)素喜歡禇云辭,他借故留下這個少年。可云祁城主最后發(fā)現,他對女兒的溺愛,已經傷及那個無辜的少年。
他為自己的失責向禇云辭道歉,因為他篤定這個良善的少年會原諒他與執(zhí)素的過錯,誠如他所想,長身玉立的少年揉了揉眉心,道:“無礙,執(zhí)素小姐年紀尚幼,不知事罷了?!?/p>
云祁城主卻沒有看到他隱藏在眸中的狠戾。
不久,云祁城主遣人送禇云辭回寒葉城。禇云辭離開的那天,是個雪天。
從十四歲到十七歲,任性而又刁蠻的執(zhí)素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在城門前等了她很久,想見她一面,他深知此去一別,再無相見之期。大雪紛飛如柳絮,禇云辭等了半個時辰,執(zhí)素沒有出現。
駛離云祁城很遠后,車外傳來“嘚嘚”的馬蹄聲,有聲音穿破風雪而來:“禇云辭,你停一下。幾乎是在剎那,禇云辭掀開車簾,看到紫衣的執(zhí)素,策馬攔在馬車前,他極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淡然:“執(zhí)素小姐,可是有事?”
執(zhí)素深深看著他,眼眸一彎,笑著道:“我只是想來……送送行。此去一別,還望后會有期?!毖援?,策馬讓開。
就是這么簡簡單單的道別,可他心中卻無端生出酸楚的滋味,游離于四肢百骸。馬車駛過身旁那瞬,執(zhí)素朱唇輕啟,悄悄問他:你還會回來的,對嗎?
禇云辭默然,心中卻想,他還會回來,越過尸山血海而來。
三
褚叡早有退隱之意,禇云辭甫回到寒葉城,接管大半政務,同時應允下一樁婚事——寒葉城第一商賈顏家的幺女,顏衾墨。他見過顏家姑娘數面,她的容色不輸給執(zhí)素,笑起來有兩個小小的梨渦,溫婉端莊,恰是他年少時幻想過的妻子的模樣。
他身邊有了溫順乖巧的姑娘,而執(zhí)素身邊,想必也有長身玉立的少年相伴,此生他們都不會再見,于是他將那個性子惡劣的執(zhí)素,拋在腦后。
未及兩年,云祁城主病逝,匆匆冊立執(zhí)素為少主,部下林權掌控政局,尋了個事由,把執(zhí)素軟禁在城郊。
執(zhí)素的部下想起了禇云辭,寫密信向他求援,禇云辭看著信,夜色漸漸沉下去,昏黃的燭光里,執(zhí)素的模樣漸漸爬上他的心頭,她的面容已有些模糊,他曾經竭力想要忘記她,可因為一封信,卻又再度拾起這段回憶。
禇云辭前往云祁城,暗中見了執(zhí)素一面,那時已是黃昏,暑熱尚未散去,她坐在庭院前搖著團扇,隨從告訴他,這院子里原是有很多梧桐樹的,林權怕她爬樹逃走,下令將樹砍光。不僅如此,林權還給她下了蠱毒,封鎖她的心智,以便更好地操控她。
執(zhí)素放下團扇,他終于看清她如今的容貌,一道細長而又猙獰的疤,從右額骨到左嘴角,將她的臉,生生劈成兩半。她剛被囚禁在別院時,幾個侍衛(wèi)垂涎她的姿色,夜里闖入她房中,她當場擊殺一名侍衛(wèi),又將自己的臉劃破,這才鎮(zhèn)住他們。
她什么都沒有了,容貌、地位、自尊與驕傲,如果他再不帶她走,執(zhí)素的命運會與她突然重病離世的父親,如出一轍。
僅此一面,他就心軟了。
禇云辭回寒葉城后,去了一趟應玉山,同褚叡說:“父親,我后悔了,我不應該把她丟棄在云祁城。”褚叡捧著茶,淡淡道,“寒葉城如今由你掌控,兩城相交的事宜,理應由你決定?!?/p>
回城當夜禇云辭回復了執(zhí)素的部下,信中道明一切謀劃部署。
寒葉城的將士在云祁城郊接應,一艘小舟載著數人迅速駛來。
禇云辭一眼認出坐在舟尾的執(zhí)素,她穿著件斗篷,看不清模樣。小舟停岸,不過須臾,河對面亮起一溜火把,嗖嗖羽箭射過來。
他迅速將執(zhí)素攬入懷中,下令支起盾牌,將漫天箭雨隔絕在他二人之外,她瑟縮著想要逃離,禇云辭大力制住她,對護送她逃出的部下道:“諸位辛苦了,到了寒葉城,禇云辭必定好生款待諸位?!?/p>
執(zhí)素不再發(fā)抖,問道:“禇云辭在哪里?”
禇云辭略有片刻失神,詢問隨行的云祁城人:“她當真……是什么也不記得了嗎?”一位姓徐的長者回答他:“城主其實還記得少主的名字,老臣們這才想到向少主求援的?!憋L在無盡夜色里溫柔嗚咽,他用力擁緊執(zhí)素。
進入巫靈山,眾人停下休息,執(zhí)素躺在山坡上,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禇云辭伸出手,指腹觸上凸起的疤,輕柔而又緩慢。
她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睜開猶帶睡意的雙眸,忽然,執(zhí)素尖叫著推開他,雙手捂面泣道:“這么丑了,以后禇云辭見到了會討厭的。”
臉頰的溫熱尚在指尖,禇云辭看著她啜泣,他見過意氣風發(fā)的執(zhí)素,見過驕縱的執(zhí)素,唯獨沒有見過,這么悲傷的執(zhí)素。執(zhí)素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唯獨還記得他。
他緩緩地握住她的手:“執(zhí)素,禇云辭他不會的?!彼龗暝胍槌鍪郑瑓s被他緊緊攥著。
寒葉城少主禇云辭貿然救走執(zhí)素一事,在云祁城掀起軒然大波,執(zhí)素的擁立者們爭相奔赴寒葉城,一時間禇云辭門下謀士驟增。
即使每天服藥解毒,執(zhí)素的病情依舊惡化,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已入春,萬物榮盛,執(zhí)素精神好的時候,禇云辭帶她去踏春,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獨自坐著,對身旁的花草鳥獸毫無興趣。
與禇云辭記憶里的執(zhí)素截然不同,此刻的她就如一株寂靜的植物,卻在春日里靜靜枯萎。
寒葉城的名醫(yī)治好了執(zhí)素面上的疤痕,對這種怪病束手無策,那日禇云辭勃然大怒踹翻案桌,一山羊胡子的老大夫小聲道:“邙……邙山的血蓮,或許可以解這種奇毒。”
四
禇云辭從練武場回來,換下鎧甲,執(zhí)素闖進來,未入鞘的長劍橫在桌上,寒光凜冽,她摸了摸劍身,像是看一件新奇的物事。他從身后抱住她,語氣輕柔:“執(zhí)素,你想見到禇云辭嗎?”不習慣他突如其來的親昵,她下意識要逃離,卻被他緊緊桎梏在懷中。
執(zhí)素細聲細氣回答道:“想?!?/p>
他將下頜抵在她的頭上,道:“我允諾,很快讓你見到他?!?/p>
邙山最高的雪峰上,有十年一開的血蓮花,相傳能解世間百毒。
禇云辭親自去邙山取到血蓮,與十八味珍貴藥材一道,熬成湯藥,禇云辭喂執(zhí)素服下,他不眠不休守了她三日,藥效發(fā)作,全身如有噬骨之痛。執(zhí)素哭鬧著醒來,發(fā)狂般撞自己的頭,他怕她受傷,大力將她按回懷中。
執(zhí)素忽然奪過他的左手,一口咬下,疼痛直抵心扉,禇云辭笑著搖了搖頭,為她拭去額上汗珠。她終于乏力松開嘴,唇邊沾染著他的血,無端妖冶。他抬手一看,傷口深可見骨。
有了血蓮的蘊養(yǎng),執(zhí)素一日日好起來,她面上的笑意漸多,愿意同他講她所憶起之事。他聽她講他們共度的三年光景,每有模糊之處,他總能準確無誤地為她敘述出來。
執(zhí)素仿佛脫胎換骨,不再是他記憶里蠻橫的女子,他喜歡上了寧靜祥和與她相處的時光,去她小院里的次數越發(fā)地多。
衾墨很快發(fā)現這些異狀,她沒有哭鬧,只是說:“云辭,云祁城主既然已經病愈,那便讓她盡快見見部下,畢竟他們?yōu)榱怂h道而來?!边@番話不無道理,他依言安排了一場宴席,席間有謀士出列,懇請執(zhí)素為回云祁城早作準備。
執(zhí)素拿著竹箸的手頓了頓,看向禇云辭,于是他笑著說,只要云祁城主愿意接納,寒葉城必定傾城相助。
見到了自家城主,寒葉城少主也表態(tài)愿意幫助,云祁城的謀士們落了心。
褚叡問及執(zhí)素的近況,禇云辭一一答復,褚叡又問:“你對那位城主,可是有幾分情意?”他緘默不言,半晌,褚叡道,“云辭,寒葉城歷來積弱衰微,那些漠視與屈辱我已經受夠了,可不想再讓你承受。你需要拿下的是云祁城,若是她日后知曉一切,斷然不會原諒你我父子?!?/p>
他與執(zhí)素不是一路人,這件事他很早就明白了,年少的時候他包容她的刁蠻任性,只是因為想著有朝一日,他能將她踩到塵埃里。而此時,他曾經的怨憤蕩然無存,禇云辭輕輕笑道:“那就永遠不要讓她知曉這些事。”
“父親,您就當她是一株花,一棵草,求您留下她?!彼鹕沓覅惫蛳?。
出乎禇云辭意料,半個月后顏家向城主請命退婚,衾墨向他言明:“少主的心不在我這里,衾墨所求,唯一心一意相待的良人而已?!?/p>
“顏姑娘。”禇云辭的眼眸幽深不見底,面上卻是一貫溫和的笑容,“不妨再考慮一番,若是顏姑娘愿意下嫁,禇云辭必定應約以十里紅裝迎娶?!?/p>
“不必了?!濒滥p顰淺笑,“衾墨并不想做那棒打鴛鴦的無趣人?!?/p>
顏家主動退婚一事在寒葉城傳得沸沸揚揚,為了補償衾墨,褚云辭給了她最高的女官職位。禇云辭想,不是因為執(zhí)素的關系,他才執(zhí)意不去挽留顏衾墨的,只是因為他對衾墨本來就沒有愛意。
五
入秋,云祁城的探子回報,林權集結兵馬,欲在開春揮軍北上,攻打寒葉城。禇云辭帳下的謀士聯(lián)合請命,愿為他們的城主趙執(zhí)素,背水一戰(zhàn)。
陳國的萬里沃土上,兩城之間的廝殺即將拉開帷幕,他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獸,興奮狂烈之余,隱隱生出擔憂。
為了戰(zhàn)事早作準備,禇云辭大宴門下賓客,觥籌交錯間,他有幾分薄醉,借故離席,不知不覺到了執(zhí)素的小院。
他沒有驚動婢女,徑直走到她床邊坐下,就著極好的月色,細細端詳她的容顏,執(zhí)素睜眼見到是他,淺淺一笑:“怎么這個時候來了?!彼穆曇粲袔追帚紤?,有幾分魅惑。鬼使神差地,他俯身輕吻她的眉眼……
那一夜的巫山云雨,他已不大記得,起初執(zhí)素努力想推開他,他蠻橫地壓制著她,到了后來他隱約聽到她細碎的哭聲,他細致而又溫柔地親吻她,安撫她,他喚著她的名字,終于,執(zhí)素伸出手環(huán)抱住他。
醒來時執(zhí)素躺在他臂彎,酣睡如嬰孩。熹微的晨光透過窗欞照進來,他收緊手臂,她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顫抖著。這一次的荒唐,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沒有了當初的狂妄自信,大戰(zhàn)即將拉開序幕,那些被他隱藏的秘聞,終有一日也會暴露出來,如果他留不住她,那就讓他們的孩子,來替他挽留她。
禇云辭留宿執(zhí)素院中的次數越來越多,但除了當值的侍衛(wèi)和婢女,無人知曉這荒誕之事。
一個月后,禇云辭從軍營回城主府,未行至半路便看到心腹策馬前來告知他,執(zhí)素出了事。她前些日子忽然病倒,禇云辭又不在府中,婢女托人請來大夫,竟查出她有孕月余,這件事沒能瞞過城主褚叡。
執(zhí)素站在院中,緊緊攥著手中的帕子,神情局促,褚叡負手背對著她。他疾步上前,單膝跪下道:“父親,云祁城主懷的,正是孩兒的骨肉?!?/p>
“逆子!”褚叡轉身將他踹翻在地,怒罵道,“這樣卑劣無恥的行徑,你也做得出來?”
他挨了頓結結實實的打,后來是他的部下上前拉開褚叡,他的父親這才作罷,拂袖大怒離去。禇云辭躺在地上,血流到眼睛里,天空看起來是猩紅的,執(zhí)素蹲下身為他擦拭面上血跡,他握著她的手:“嚇到你了嗎?”執(zhí)素搖了搖頭。
次日禇云辭前往應玉山請罪,解釋道:“在云祁城的時候,她一味差遣我,甚至差點害得我凍壞雙腿,如今我也要她嘗嘗,被人作踐的滋味?!瘪覅笨戳怂谎郏骸澳隳骼O自縛便是?!?/p>
禇云辭淡漠一笑:“父親,不會的?!?/p>
不久,禇云辭向云祁城方面提出結姻,但因為顏家退婚才過不久,執(zhí)素說將此事推遲到年后商議,如此一來,也算是為顏家保全了幾分面子。
轉眼過了兩個月,戰(zhàn)事將近,他陪伴執(zhí)素的時間越來越少,而她也因為懷胎的緣故,成日病懨懨的,大夫診斷說執(zhí)素本就身子弱,加上之前蠱毒損傷心脈,能夠順利誕下孩子即是萬幸。
出征前一夜,執(zhí)素擔憂得無法入睡,他理了理她的鬢發(fā):“執(zhí)素,我知道你心念云祁城,再給我一些時日,我就能陪你回去了?!彼隣恳氖謥淼礁共?,他連日來的緊張疲憊一掃而空,低聲道,“我想要一個小女兒?!?/p>
就這樣吧,他想,把她留在身邊,把那些見不得光的卑劣行徑隱瞞好,他承認,他對執(zhí)素動心了。
戰(zhàn)事殘酷得出乎禇云辭意料,林權沒有按照約定投降,兩城交接的昌平之地,禇云辭率兵一次次擊退云祁城的進攻后,他意識到林權叛變了。這顆他父親褚叡布置在云祁城長達十年之久的棋子,禁不住權力誘惑,舉兵背棄舊主。
三個月后,兩軍休戰(zhàn),死傷各半。他日夜兼程趕回寒葉城,執(zhí)素消瘦得厲害,眸子卻格外有神,他抱了抱她,他盔甲上的血汗味夾雜著她發(fā)間的幽香。她腹中的孩子不安分地動了動,即將為人父的喜悅涌上心頭,禇云辭嘴角一彎,露出微不可見的笑意。
六
深夜,應玉山侍衛(wèi)匆忙趕到城主府,稟報禇云辭:城主褚叡遇刺身亡,而行刺寒葉城主的刺客,正是當年護送執(zhí)素秘密出逃的徐老,他如同寒冬臘月被潑下一盆冰水,就連骨子里都帶著寒意。
他精心隱瞞的一切,因為這件事浮出水面。徐老已經知道了禇家父子在云祁城密謀的一切,他怒斥禇云辭,當年云祁城主真心幫助寒葉城,不想引狼入室。
禇云辭平靜接受他的指責,末了,他問道:“執(zhí)素知道嗎?”徐老撞柱自裁,并未回答,他冷冷一笑,不想此事竟是因此而起。
城主離世,寒葉城全城哀悼,府內掛滿白幡,肅穆悲涼的氣氛如一團濃厚的白霧,將眾人籠罩其中。執(zhí)素卻在此時見到了衾墨,她向新城主請命,說是愿意在此關頭照料執(zhí)素。
果真是極其出挑的女子,容色明艷,舉手投足間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柔韻。她溫和地向執(zhí)素解釋為了保護新城主安危,故而增多了府中侍衛(wèi)。執(zhí)素心中有疑,可也沒有多問。
接下來之事更是離奇,大夫從褚叡平日飲用的參茶中驗出血蓮的成分,血蓮與黨參相克,共同服下,會在體內積聚毒素。
血蓮是世間罕見的神藥,難以獲取,能夠接近到褚叡并在其中下毒的,只有執(zhí)素,他莫名生出怒意,殺父之仇,奪城之恨,全都是他加在她的身上,為何要報復給他的父親?
執(zhí)素越來越嗜睡,醒來的時候將近黃昏,禇云辭站在窗邊,緩緩地,他轉過身,眸子沉如深淵:“執(zhí)素,血蓮與黨參相克,這件事你可知曉?”
她怔了良久,才道:“為何這樣問我?”
禇云辭一字一頓道:“我父親重病是因為參茶里,被人滴了含有血蓮的血,毒素積聚體內。整座寒葉城,服用過血蓮的人只有你,而你的部下刺殺了我的父親。”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她。
執(zhí)素仰起臉,目光盈盈如水,道:“不是我。”他移開視線,聲音低了下去:“密謀一切的是我,下毒害死你父親的亦是我,你應該向我報復的,為什么……”
一時間寂然,許久,許久以后,執(zhí)素問他:“禇云辭,我爹爹不是病逝,是因為被人下了毒?”
他厭倦了這樣的隱瞞,索性將一切坦誠,他對上她的目光,答道:“是我所為?!?/p>
她心中緊繃的那根弦轟地斷了,厲聲問道:“為什么?”他再沒有回答,他應該怎么說,說他厭惡了被人看低的時日?說他想以這樣卑劣的手段攻下云祁城?還是說他只想得到她?將她禁錮在身邊,一生一世。
執(zhí)素拔出他的佩劍,對著他的心窩堪堪刺下,劍尖卻又在最后關頭偏了方向,正中他左肩,禇云辭沒有躲,生生受了那一擊。她用力拔出劍,又問了一遍:“為什么要殺我爹爹?”
劍身淌著血,殷紅的血滴落成花。
執(zhí)素眼里涌出淚,曾經璀璨如繁星的眸子驟然黯淡,她身子一軟倒了下去,他伸手抱住她,卻看見她繡裙上滲出血,猩紅刺目。
禇云辭再沒能忘記過那天,血腥味混雜著藥味,濃郁刺鼻,他從日暮等到深夜,大夫告訴他,孩子沒保住,云祁城主無礙。他在床邊守了執(zhí)素半宿,她醒來后盯著帳頂,眼珠子一動不動,她說:“我以為你是想替我奪回云祁城,我滿心歡喜地等著你回來…… ”
她得知了云祁城主的真正死因,失去了孩子,她是徹徹底底傷了心。
之后禇云辭順著線索查去,發(fā)現林權派出細作混入寒葉城,不僅告知執(zhí)素的部下,舊云祁城主的真正死因,而且挑撥衾墨在褚叡的參茶中下了吸取了血蓮精華的血液,嫁禍執(zhí)素,他太過于低估衾墨的妒恨心。
因為他心中有鬼,所以迫不及待地質問執(zhí)素,是不是她所為,甚至都沒來得及細查。
將所有細作抓捕歸牢,禇云辭前往顏家,衾墨坐在銅鏡前梳妝,她面容蒼白,她細致地為自己貼上花鈿。
禇云辭淡淡道:“顏姑娘為什么要這么做?”衾墨失神,鋒利的釵尾劃破指尖,血珠冒了出來:“趙執(zhí)素一來,我便什么都沒有了,城主會溫言軟語哄著她,可對我,卻始終彬彬有禮,從不敢逾越半分。城主自以為心里沒她,可到底是自欺欺人罷了?!?/p>
沒等禇云辭反駁,衾墨嘴角溢出黑血,笑了笑,道:“城主,我害了老城主,自然也是要賠命的?!倍舅幋阍阝O尾,見血封喉的毒。
云祁城主死了,褚叡死了,顏衾墨死了,可他們之間再無歲月可回首。
正如他父親所言,寒葉城積弱,在陳國九城里備受欺凌,于是他的父親用了整整十年布下這個局,將林權送往云祁城,使其受到重用,趁機在云祁城主飯食中下毒,造成他重病身亡的假象。倘若不是他救出執(zhí)素,恐怕她如今亦是云祁城中一具枯骨。
他狠心將她逼入死地,最后卻又救出了她,他一直以為他不愛她,最后卻是將自己也騙了過去,年少時對她百般縱容,不是因為他畏懼她的身份,而是因為他喜歡她。從庭院初見那時起,他對扎著馬步的白衣小姑娘動了心……只是從未想到,他的心上人不是他曾經追慕多年的溫婉美人。
曾經他想要的是一座城池,如今他所求的,唯她而已??上В胍?,終究是求不到了。
她的身子徹底垮了,成日病容懨懨,不愿與他多說話,他知道執(zhí)素骨子里是個倔強的姑娘,那樣慘烈的傷痛與背叛以后,他不敢奢望她的原諒。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執(zhí)素一意求死,她夜里用簪子挑斷手筋,若不是婢女發(fā)現得早,只怕是救不回了。又一次,他坐在床邊等她醒來,她的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繃帶,觸目驚心。
她笑了笑,目光空洞得近乎可怕:“我殺不了你,那么,連把自己的命償還給爹爹,也不行了嗎?”
“執(zhí)素?!彼醢?,“要怎樣做,你才能好一點……”
“褚云辭,你不要再來了?!?/p>
他再也不敢去探望執(zhí)素,他知道她心念故城,于是剩下的一年里,他厲兵秣馬,揮軍南下,攻克云祁城。
他想把云祁城還給她,那里有他們再也無法回首的歲月。
七
匆匆安頓好云祁城的事務,禇云辭趕回寒葉城,執(zhí)素已經下葬,等著他的只有一處新墳。他整理她的遺物,找到了好多嬰孩的小衣裳小鞋襪,這些都是為他們沒能出世的孩子縫制的。她亦期待著腹中小生命的誕生,一針一線縫制了這些衣物。
他雙膝一軟跪下,手觸到一物,是那枚象征云祁城主身份的青銅城主令,僅此一眼,他壓抑許久的悲傷徹底不受控制。攻下云祁城后,他無數次審問林權青銅令所在,從未想到,青銅令會出現在執(zhí)素這里,她把云祁城留給了他。
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禇云辭如此失控,大夫出言勸慰:“當年執(zhí)素姑娘中毒太深,血蓮沒能治好她,再加上懷孕小產,身子徹底垮了,縱使是華佗在世,也回天乏術,還請城主節(jié)哀?!?/p>
他負了她一生的情意,甚至來不及補償,這樣的哀……如何能節(jié)。他知道執(zhí)素想離開,他不敢放她走,只有將她納在自己的羽翼下,他才能安心。西園也好,云祁城也罷,他為她打造了一個精致的囚籠,想要以此留住她。
可是他搏不過上蒼,留不住歲月。
禇云辭去了城郊,他俯身親了親冰涼的石碑,聲音嗚咽,如孤獨的獸,新壘的墳下,躺著的是他此生認定的妻子,他這一生,再也遇不上摯愛如斯的女子。
唯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他終于,將她生生世世困在了寒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