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青鯉倦知還

石籽

混沌初開，洪荒初始。

于混沌中孕育而生的四海八荒的荒主，自上古傳承至今，雖說已然寥寥無幾，但幸而這世間倒也被治理得平安祥和。

只是每隔數(shù)十萬年，世間卻是要歷經(jīng)一番滄海桑田的劫難。

一

蒼梧山頂有一汪靈泉，名曰墟淵，只是不知從何時起，這靈泉里多了一尾青鯉，瘦瘦弱弱，仿佛一陣小風(fēng)小浪就能輕易將其卷走。

這蒼梧山雖說在北荒之極，但草木蔥郁，溪水縈繞，是北荒荒主廩君居住的地方。

按常理，這蒼梧山應(yīng)該是整個兒北荒最熱鬧的地界，修仙練道，無所不有。大約是這一代的北荒荒主性子過于清冷淡薄，連帶著這蒼梧山也清冷淡薄起來，雖說靈氣氤氳，但是鮮有人來，偌大的蒼梧山，竟只有他一人。

此刻，墟淵畔立著一個人，一襲玄衣，面龐俊冷，眉目清淺，正怔怔地望著那尾瘦瘦小小的青鯉。

廩君也不曉得何時這墟淵里竟多出來這么一尾青鯉，于是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這么多年，他習(xí)慣了一人居住，對于突然出現(xiàn)的闖入者，習(xí)慣性地有些煩惱。

這墟淵靈氣盈溢，泉水溫潤，時不時會有些膽子大的小妖來這兒偷偷修煉。廩君輕嘆，大約又是只貪戀靈泉的小妖吧，本想著將其好生勸走，但是看著它小心翼翼躲在荷花葉子下偷瞄自己的光景，一時覺得好玩兒，生出些許不忍，想來多待幾天也無妨，至少等它長得不那么瘦小。

躲在碩大荷葉下的青鯉，正不時探出小腦袋，偷偷瞄幾眼沉默著打量自己的男子。只是看著他略略清冷的身形，扭捏地搖曳了下尾巴，有些猶豫著不肯出來。

“你叫什么？”

“……”

“哦，那以后就叫阿青吧?！?/p>

“……”

岸上的男子，自顧自地說完便徑直離開了。

青鯉看著他走遠，才輕輕搖著尾巴，從荷葉底下鉆出來：“阿青？嗯，好像還不錯的樣子，那我也是有名字的魚了！”

在心里默念了幾聲“阿青，阿青，阿——青——”頓時輕快地翻了個身，濺起一朵朵水花。雖說還是有些怕那個全身清冷的男子，但想著他剛剛并沒有為難自己，而且還給自己起了名字，阿青便覺得有些開心。

自從有了名字，阿青是一天比一天開心快活，每日便在墟淵里優(yōu)哉游哉地閉目養(yǎng)神，只是不管它怎么努力修行，還是一副瘦瘦弱弱的樣子。時日久了，廩君竟也習(xí)慣了這尾青鯉的存在，漸漸忘了要趕它走的念頭。

平日里，作為荒主的廩君還是很忙的，得空才會來墟淵畔上站一陣子，只是不怎么講話。

初時，阿青以為他在猶豫著要怎么趕自己走，故而不敢靠近，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那個意思，便也不懼了。偶爾還會頑皮地翻出肚皮，飄在水面上裝死，等到廩君彎腰仔細看時，便猛地潑他一身水花，然后輕快地藏匿起來，偷偷樂呵。

廩君對于這種小孩子的把戲，竟也配合，一挑冷峻的眉目，裝作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作勢就要施法術(shù)拔光荷花，捉拿元兇。

廩君偶爾也會講些話與阿青聽，無非是些人間仙界的逸聞趣事。一人一魚的日子倒也安穩(wěn)。

就這么過了千八百年，一日，竟讓阿青修成了人形，是個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只是依然瘦瘦弱弱的，唯有那滿頭青絲，柔順清亮得異常，迎風(fēng)而翩躚，十分惹人憐惜。

阿青只盼立時與廩君分享她的高興，出了墟淵便去尋廩君。躡手躡腳地尋到了廩君的書房外，扒著窗戶，探著腦袋往里瞅。

廩君提筆批文的手頓了頓，沒有抬頭，只是嘴角輕輕地扯出些上揚的弧度，他曉得阿青約莫過幾年就可以修成人形，只是沒想到這么快。身形一動，下一秒便出現(xiàn)在仍舊探頭探腦的阿青身后，輕咳了一聲，緊接著兩人同時“呀”地出了聲。

阿青不可思議地望著出現(xiàn)在自己身后的廩君，張大嘴巴，指指書房，一時竟忘了說話。

而廩君是詫異于阿青，竟然沒有穿衣服，微微有些尷尬地別過頭，連忙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阿青身上。

“你看，我跟你一樣了！”阿青眨著大眼睛，興奮地蹦蹦跳跳，末了還裹著廩君的外衣輕快地轉(zhuǎn)了幾圈。

沒過多久，四海八荒都曉得那個清冷了數(shù)十萬年的北荒荒主身邊，多了個清秀的女書童。頓時在仙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無數(shù)戀慕廩君的女仙更是憤恨難當(dāng)，而當(dāng)初猜測廩君有斷袖之癖的小仙們也只能兀自嘆息。

二

自從幻化了人形，阿青終日活蹦亂跳的，一時一刻也閑不住，總纏著廩君問東問西，果然是孩子心性。某一日，約莫是終于被問煩了，廩君拽了阿青，便奔人間去了。

以往只從廩君的口中聽到過人世間的樣子，歪著腦袋想半天，也只能在腦海里胡亂地猜想，總不得真切。今兒終于親眼看到，阿青開心得不得了，盯著街上琳瑯滿目的東西，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左瞅瞅右瞧瞧，心里默默恨著為什么只生了兩只眼睛，明明就不夠用嘛。

廩君瞧著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的阿青，瞥了眼街角的糖葫蘆，略略思忖，以往總看見街上的男子會替身旁的女子買糖葫蘆，大約女孩子都比較鐘愛這種東西，便買了一串，朝阿青招了招手，把糖葫蘆塞到仍然在東瞅西望的阿青手里。

“這個是什么，好吃哎！”阿青一邊啃著糖葫蘆，一邊口齒不清地咕噥著。

“糖葫蘆?！?/p>

“廩君，這兒比蒼梧山好玩兒哎?！?/p>

“廩君，咱們能住在這兒嗎？”

“廩君，你怎么不說話？”

忽然傳來一陣鑼鼓嗩吶聲，和著嘈雜的人聲，阿青拉著廩君也往人群里鉆去。踮起腳，仰著脖子，只見十里紅裝，整齊地排列在街道兩旁，一頂花轎停在寫著“林宅”的大門口，門口站著一個微笑著望向花轎的男子，然后阿青便看見一個穿著鳳冠霞帔的女子從花轎里出來，輕移蓮步，風(fēng)姿綽約。一旁的嬤嬤一把一把地撒著谷豆。

“廩君，這是什么？好漂亮啊，我也想要?！卑⑶鄰膩頉]有見過這么漂亮的衣服，不由得看得怔住了。

“這是女子出嫁時才可以穿的衣服。”廩君盯著一臉羨慕的阿青，有問必答。

“廩君，那我嫁給你吧！這樣我也就可以穿那件衣服了?！?/p>

“……”廩君皺了皺眉，忽然有些后悔帶阿青來人間一趟了。

自從那日見過了鳳冠霞帔的樣子，阿青便一直念念不忘，好幾日都沒來尋廩君，不曉得去了哪兒。倒是廩君難得過幾日平靜安寧的生活，便也樂得去管束。

忽一日，阿青羞澀地跑去書房尋廩君，扭捏磨蹭了半天，才從背后掏出她的一綹青絲，別開頭，輕聲細語地說了句：“這個，送給你?！?/p>

廩君愣了幾秒鐘，看著阿青羞澀地別著頭，不安地扯著衣角，輕笑出聲：“為什么送我這個，嗯？”

“那個，才子佳人的書上都是這么寫的。要送青絲，嗯！”阿青轉(zhuǎn)過臉，近距離地看著他，忽然伸出手來順著他的臉頰摸了摸，“你長得真好看，比荷葉還要好看?！?/p>

廩君聽著這個比喻，哭笑不得，荷葉有什么好看的？大概也只有在她眼里，荷葉才會是最好看的東西了吧？不禁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那，你也得送我！”阿青忽而鄭重其事地說道，“書上這么說的?！?/p>

廩君看著那張寫滿認真的小臉，思忖了半天，還是決定要好好教育下，要不然，趕明兒見誰都送青絲就不好了，板著臉嚴肅地訓(xùn)斥了句：“這個不能隨便送人?！?/p>

看著她漲紅的小臉，泫然欲泣的眼眸，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輕聲嘆了句：“那我便先替你保管著，等哪日尋見了你喜歡的人，我再還你?！?/p>

三

四海八荒的荒主們平日里是不怎么能見上面的，各自治理一方，事務(wù)繁忙，除非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今日，書房里據(jù)說是南荒荒主二公子的人，正一臉擔(dān)憂地同廩君說著話：“荒主，東南海面最近隱隱有騷動的跡象，父上推演，左右不過百年，恐怕滄海桑田就又要現(xiàn)身了，所以父上想邀請各位在招搖山一聚，一起商討應(yīng)對之策，還望一月之后荒主能不辭勞煩?！?/p>

阿青立在一旁一邊研墨，一邊歪著腦袋聽著，可是不大能聽明白，看著廩君若有所思的表情，也不愿打擾他，心里盤算著，還是尋隔壁山頭的若木問問。

若木是一株上古神木，赤紅的樹身，青色的葉子，還會開紅色的花朵，阿青瞧著很是喜歡，便同他成了好朋友。若木總是不愿好好做樹木，沒事兒就往人間湊熱鬧，所以他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有很多稀奇好玩兒的東西，譬如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說。

“若木，滄海桑田是什么啊？為什么一提到它，廩君就一臉凝重呢？”阿青托著腮幫，一臉不解。

“笨啊，虧你都修成人形了，這還不曉得！”若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敲了下阿青的腦袋，“你可知混沌初開，除了孕育這四海八荒的荒主，還孕育了什么？那便是這滄海桑田。每過一段年歲，有時是數(shù)十萬年，有時是數(shù)百萬年，它就會出現(xiàn)一次。”忽而若木湊近了，神秘兮兮地說，“然后就會以摧枯拉朽之勢，襲擊整個人間仙界，沒準兒廩君的蒼梧山也要遭殃?！蹦┝诉€嘖嘖幾聲。

“為什么會孕育出這樣可怕的東西呢？你看荒主們都是極好的人?！卑⑶嘞氩煌?，既然創(chuàng)造了美好，為什么還要創(chuàng)造出將其毀滅的東西？又驚訝著蒼梧山也要遭殃，頓時憂心忡忡起來。

“這個嘛，或許只是混沌無意中孕育出來的，就好比墟淵里的荷花，有些生來開粉色的花，有些生來卻開白色的花?！比裟韭柭柤?，表示這也不是自己能猜得透的，“不過，我看，沒準兒就是故意的，世間需要平衡，而這滄海桑田就是安排給我們的磨難。省得人人都跟你一樣不思進取，不好好修煉，最后世風(fēng)日下，大道衰頹。”末了還很鄙視地打量了阿青一番。

阿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以后會好好修煉的?！蓖鴮γ娴纳n梧山，才發(fā)現(xiàn)，蒼梧山那么好看，云蒸霞蔚，巍峨挺拔，怎么看怎么好看。望著望著那山便成了廩君的模子，一樣俊逸瀟灑，只是那清冷的眉宇間平添了絲憂慮。單是想到這無解般的問題，阿青便覺得周身無力。

若木看著發(fā)呆的阿青，不禁又是一通沒好氣地敲打，也不是沒有辦法。因為滄海桑田的出現(xiàn)需要契機，只要在契機覺醒之間將其抹殺，便可以平安無事。只是這契機究竟是什么，我也不得而知了，大概只有問廩君吧?！比裟九牧伺陌⑶嗟募绨颍首骼铣?，“你呢，大約只要老老實實待著修煉，就是幫廩君大忙了?！?/p>

阿青回去的時候，又纏著若木討要了幾本世間人編纂的故事書，她覺得那些書寫得極有意思，害自己又哭又笑。等回到蒼梧山，那個南荒荒主家的二公子已經(jīng)離開了，看到廩君，阿青不由自主地把剛要來的書往背后藏了藏。

廩君只用余光就把她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煩躁多時的心情竟平復(fù)不少，輕揚眉眼，笑了笑，當(dāng)作不知，只是告訴她，收拾收拾，一月后一起去南荒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身便在心里盤算，看來北荒是太久無事，這些小仙們?nèi)煌撕煤眯尴?，嗯，是該管管了?/p>

四

那日之后，廩君越發(fā)忙碌，終日難見人影。阿青自從聽了若木的諄諄教誨，受了幾下敲打，許是頓悟不少，整日整夜泡在靈泉里修煉。

阿青基本上沒出過遠門，最遠的那次便是隨著廩君去人間走了一遭，其余時日不是窩在蒼梧山，就是跑去隔壁山上找若木說話，所以之于南荒之行，期待得緊，天天掰著手指頭數(shù)日子。尤其聽若木說，那兒有很多北荒沒有的奇珍異果，便數(shù)得更勤了。

南荒荒主奚仲倒是會享受生活，不比蒼梧山的清冷，招搖山倒是流光溢彩，極土木之盛，氣勢恢宏。他們談?wù)撜?，阿青無事可做，但惦記著若木描述的種種吃食，便尋了借口，溜出來玩兒。

忽地，一縷一縷的清甜，幽幽淺淺地鉆進阿青的身體，頓時覺得全身舒適至極。便循著幽香，一路走去，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連空氣里都飄著甜甜的味道，等到停下來，才發(fā)覺自己站在一株桂樹下，桂花開得滿目繁華。

初到時，只是感慨招搖山的大氣魄，現(xiàn)下發(fā)現(xiàn)這寶貝，才覺得招搖山是內(nèi)里暗藏一世清幽，果真是個好地方。

若木總說招搖山的桂子花開，那是世間再也尋不到的別致風(fēng)景。阿青便想著招搖山那么多桂樹，把這株帶回去給若木瞧瞧應(yīng)該不會有事吧。東瞅瞅西瞅瞅發(fā)現(xiàn)沒人，麻利地把那株桂樹放在肩頭。只是正當(dāng)阿青喜滋滋地準備離開，忽然一聲咳嗽炸響在耳畔，一驚之下猛地回頭，亭子頂上赫然坐著一個人，正一臉玩味地盯著她看。

阿青畢竟少女心性，過了沒多久就忘了之前的不愉快，依舊每日樂呵呵地纏著廩君。只是阿青發(fā)現(xiàn)廩君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樣了，以前的廩君總嫌自己煩，可最近廩君不再嫌棄自己，還主動帶自己去人間溜達，給她買糖葫蘆，買人間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書。還總喜歡望著她笑，然后伸手摸摸她的頭。

其實廩君笑起來更加好看，耀眼得像是太陽，仿佛只屬于阿青的太陽。阿青很歡喜，她喜歡這樣的廩君。

然而沒有人看得見廩君眼底的憂慮和悲傷，那樣深邃刺骨，入木三分。

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倒是相安無事。東南海上的騷動依舊，雖隱隱露出了不可遏制的痕跡，但并未成災(zāi)；各大荒也依舊一副平安祥和的樣子，只是關(guān)于阿青的謠言有增無減。

廩君不敢去想未來，他亦不愿去想未來，看著阿青還在自己左右，這就夠了，眼下的快樂他分外珍惜。

某日傍晚，廩君在書房練著字，等到一曲詩詞寫完，還不見阿青來。往常這個時辰，阿青總會在門口探個腦袋，沖他粲然一笑，然后問句：“廩君，你猜，我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只是今日怎么還沒來？他忽地心口一抽，拿起射日弓，匆忙地去尋阿青。

他擔(dān)心的那天終于還是來了。

廩君還沒到墟淵畔，就看見整個墟淵被結(jié)界罩住，透過結(jié)界，模糊可以看到阿青正在被眾人圍攻，僅僅剎那間，一道道法力所化成的流光便炸起在阿青的身畔或身上，仿佛五月夜晚的煙火，絢爛著，以血染紅的絢爛。莫名鉆心的痛楚，生怕晚了半分，那便再也看不到阿青。射日弓化作一道急切的流光，裹挾著廩君的憤怒和修為，生生將那厚實堅固的結(jié)界撕開一道口子。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一怔，等反應(yīng)過來時，阿青已經(jīng)落在了廩君的懷里。

廩君看著蜷縮在自己懷里渾身是血的阿青，不禁長嘯一聲，將她縛在自己背上，然后迅速挽弓搭箭，暗沉著眼一個人一個人地慢慢掃過，空氣里彌漫著一觸即發(fā)的危險。

“廩君，我沒有事兒的，他們殺不掉我的，只是血流得有些多?！卑⑶嗑従彽卦趶[君耳畔說著，還沖回頭看自己的廩君扯出一個微笑。

奚仲望著廩君，感觸著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殺氣，他知道一旦說不好，那么便是魚死網(wǎng)破的結(jié)局：“廩君，我們誰都沒有必要自欺欺人，真相即便是你不愿接受的，可那還是真相——阿青就是那個契機。你看，各地隱隱都有了騷動的跡象，且不說這世間蒼生，單說你這北荒安居樂業(yè)的黎民，你可是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滄海桑田的驟變中消失殆盡？”奚仲看著有些動搖的廩君，又進一步，“她擁有匪夷所思的強大力量，我們殺不掉她，所以需要你的幫助?！敝皇沁€沒說完，瞬間便覺得那箭矢瞄中了自己的眉心。

“我，不許！”一道清冷的聲音挾風(fēng)雨而起。

是了，他想護著她，護她一生一世，不許任何人傷害她，因為她是他的阿青，哪怕與整個世界為敵。

仔細地權(quán)衡利弊后，奚仲還是無可奈何地放了他們?？粗麄冞h去的背影，輕嘆一聲，沒有誰抗衡得過命運輪回，阿青不會例外，廩君，你更是不會。

七

廩君帶著阿青離了蒼梧山。

“廩君，阿青是不是壞人？”阿青靠著廩君，虛弱地問。

廩君心里猛地一痛，微垂眼簾，長而濃密的睫毛遮住了深埋在眼底的悲傷，摸著她靠在自己肩上的腦袋，輕聲道：“阿青不是壞人，連螞蟻都舍不得殺死的阿青怎么會是壞人呢。”

廩君帶著阿青去了東南海邊，每日里幫著疏散百姓，眼看著東南海的海水一日一日地上漲，世間各地也日益騷動不安。

一日，廩君帶著阿青回北荒，只是還沒下云端，倏忽間，便瞅見咆哮著的洪水肆虐地迫近腳下的村鎮(zhèn)，一瞬間的死寂之后，一個小孩的哭號帶動了所有人絕望的神經(jīng)，霎時間，恐慌的人們開始拼死逃命，摔倒聲，哭喊聲，呼兒喚女聲，碰撞聲，一時間人們絕望地掙扎，絕望地哭喊，紛亂異常。

阿青立刻使了十成法力，結(jié)了屏障，將小村子罩起來。

驀地想起若木說的話，想起那日奚仲說的話，自己原來就是那個契機啊，不死不休。初時她還抱著一絲幻想，想著自己沒那么重要，世間之大，怎么會容不下一尾小小的青鯉？

可此刻，她看著由自己引起的劫難，看著昔日走過的街道因自己陷入絕望，糖葫蘆沒了，那些讓她又哭又笑的書也沒了，她只有蹲在角落里捂著臉嗚嗚哽咽，只覺得背上有個溫暖的手掌輕撫著。

廩君不知道該說什么，能說些什么，只能一下一下輕撫著戰(zhàn)栗不安的阿青。他固執(zhí)地要護著她，他也固執(zhí)不愿意見著滄海桑田的劫難，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讓他覺得無力。

這個世上，人總是要走過無數(shù)的分岔路口，面對無數(shù)的抉擇，說著無數(shù)的再見，揮手無數(shù)的訣別。有些時候，卻無從選擇。相愛是純粹而自私的，沒有人有義務(wù)讓如此脆弱的東西去背負它不能承受之重，然而他是廩君，她是阿青，僅此而已。

阿青抬起頭，望著身旁的廩君。彼此相顧無言，卻又心意相通，這個世上還有誰比阿青更了解廩君，又有誰比廩君更曉得阿青？

“廩君，咱們回蒼梧山吧，我想墟淵了?！?/p>

“好?！?/p>

“廩君，你娶我?！?/p>

“好?！?/p>

“廩君……”

“嗯？”

“就是看你在不在?！?/p>

“我一直在，一直。”

沒有十里紅裝，沒有鳳冠霞帔，沒有賓客祝福，唯有一對紅燭，靜默看著。

廩君剪下自己的一綹青絲，用紅繩仔細系好，送與阿青。那晚，他們緊緊相擁，抵死纏綿，仿佛要將這一生一世都化作一夜的風(fēng)聲呼嘯而過。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時，阿青捧著廩君的臉，言笑晏晏：“從未有什么時候比這一刻讓我覺得圓滿。”

“廩君，我在墟淵，一直都在?！?/p>

“廩君，你可不可以站遠些？我怕我會哭?！?/p>

“廩君，這樣你就會欠著我?！?/p>

“廩君，欠著我，你就要聽我的?！?/p>

“廩君，活著。算是我對你的懲罰。”

“廩君，我?guī)е愕那嘟z，你總會知道我在哪兒?！?/p>

云端上，廩君靜默著說不出一句話，就如同那日為她挽弓搭箭與世為敵一般，只不過此刻箭矢所向，是那個他心愛的傻丫頭。他感觸著青絲的所在，一箭，只是一箭，流光逝過，耀了整個北荒，卻荒了一個廩君。

世間再無那樣的一尾青鯉，再無他的阿青。

廩君靜默地立在云端，忽地狂風(fēng)驟起，千里奔襲。云還是云的顏色，風(fēng)還是風(fēng)的聲音，世間還是世間的樣子，只是那人握著射日弓，他的云不見了，他的風(fēng)消失了，他的世界頃刻坍塌，他號啕大哭，像個孩子。

尾聲

沒有人知道那場明明到來的滄海桑田，究竟是怎樣漸漸平息的。

廩君在墟淵畔結(jié)了間草廬，長長久久地住了下來。

每日傍晚就會握著一綹青絲，盯著墟淵，就如當(dāng)年他站在墟淵畔怔怔望著她躲在荷葉下偷瞄自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