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初
開春四月,后宮下選秀詔書。
葉景良推門進來的時候,叔父正在書房寫字。他走近一些,看到紙上寫的是“婠娘”二字。
“叔父……”葉景良驚愕地抬起目光看向書桌邊的人:“叔父要送婠娘進宮?”
葉伯放下了手里的筆,許久都沒有說話。
婠娘是叔父膝下唯一的孩子,因是家中獨女,所以叔父對其也倍加寵愛。然而,家道中落,他們需要有人撐起這份榮耀,他知道早晚要犧牲一個人,但怎么都沒有想到過會是婠娘。
葉景良剛來叔父家的時候只有九歲。彼時婠娘已經(jīng)體弱多病,大夫說這是自娘胎里帶出來的,醫(yī)不好了。他住進叔父家兩年,見到婠娘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大概是在一個秋天的時候,他狩獵回來,看到后院的花園里坐著一個少女。遠遠看瘦瘦小小的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本書,低著頭,一綹頭發(fā)垂在額前。
婠娘喜歡讀書,他房里的書多,丫鬟時不時會來向他借書??床欢牡胤剑龝眉垪l寫下來,夾在書里讓丫鬟送回來,他再用紙箋寫好遞回給她。
他們的情義是從那一張張薄薄的紙箋上印刻下來的。
葉景良抬頭看天,依然是深秋,天氣開始變涼。
叔父怕婠娘的身體受不住,早早就將她送去西暖別院靜養(yǎng)。他騎馬到別院的時候,丫鬟就出來迎他,一邊向里面喊:“小姐,表少爺來了。”
他穿過回廊就聽見鳥叫聲,他知道婠娘喜歡養(yǎng)鳥,因為身體孱弱,經(jīng)年不能出門,所以她喜歡鳥兒。
“哥哥?!眮G下手里正在喂食的鳥兒,婠娘歡喜地走過來,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雖然面色蒼白,但承襲了她母親的漢人血統(tǒng),她比普通的蒙古人生得嬌弱清麗。
“怎么又添了這么多鳥兒?”
“不能像你們一樣騎馬馳騁在草原上,也不能去森林里打獵,至少可以聽聽鳥兒的聲音。也好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直關(guān)在屋子里,也是個能走動的人?!?/p>
他看她踮著腳喂鳥,有些吃力,便抬手將鳥食送進籠子里。
“婠娘,我有話同你說?!?/p>
她低下頭,那靈動的眼睛里閃著光,她這么聰明,大概已經(jīng)猜到了。
婠娘十二歲那年已經(jīng)通讀天下文章。葉景良想著要送她一件別致些的禮物,但婠娘已是丞相之女,應(yīng)有盡有。他想來想去,最后只是捉了一只黃鸝給她。
提著鳥籠剛到門口,就聽見婠娘問:“是什么聲音這樣好聽?”
從那以后他每次出去狩獵都會給她帶回一只鳥兒,那年他遠征歸來,得知死了一只燕雀,婠娘一個人在房中哭得不成樣子。但看到他的時候,還是笑著迎出來說:“哥哥回來了,一路辛苦了。”
他看她紅腫的眼睛,強作歡笑的模樣,心里忍不住痛了一痛。
那天晚上他悄悄牽馬出來,把婠娘帶到了樹林里。
那是婠娘第一次去樹林,她騎在馬上,一路又新鮮又好奇,時不時問他這是什么東西,那里又是什么地方,他第一次看她笑得那么高興。
她問他:“哥哥,馬兒跑起來是什么樣子?”
“馬兒跑起來……”他低頭看著她,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她倒害羞起來,低著頭說:“我總是見你們跑馬,也不知道是什么樣子,可我好歹也是個蒙古人……”
他看她楚楚動人的一雙眼睛,一時心軟翻身上馬道:“我?guī)闳??!?/p>
風(fēng)馳電掣一般,他們在林間穿梭,她的笑聲如同散落了一地的銀鈴,彼時葉景良什么都不記得了,也什么都不愿意記得了,他只想聽見那樣的笑聲,時時刻刻。
但第二天婠娘就得了風(fēng)寒,被叔父知道是他帶婠娘去了林子里騎馬,氣得狠狠打了幾鞭,在院子里罰跪。
婠娘從窗口看見了,去找父親求情,卻沒有得到準(zhǔn)允,婠娘沒有法子,一氣之下也去院子里跪著。
葉景良看她臉色煞白神情憔悴,想站起來拉她走,結(jié)果膝蓋一酸跌在地上。最后下人將他們扶回房,大夫說稍晚一些,葉景良的腿可能就要廢了。
但葉景良關(guān)心的不是自己的膝蓋,倒是婠娘。
婠娘一跪后便久病不起,大夫說再晚一個時辰,風(fēng)寒入髓,可能就救不過來了。
他懊喪至極,整夜都無法入睡,天亮的時候,婠娘的丫鬟過來遞信,又遞來一盒金瘡藥膏,紙上寫:“我好得很,哥哥不必為我煩心,以后也不要再為我冒險了?!?/p>
他對著那張信箋出神良久,終于寫了一個“好”字讓丫鬟帶回去。
他與她少年時不曾敢有絲毫僭越,卻不曾想這一世都不會再有了。
婠娘將那寫著“好”字的花箋小心地拿在手里,許久都不曾放下。
進宮前的那些日子,她總是夢見那一日她與他在林中飛馳,林間鳥叫,風(fēng)從耳邊吹過,葉景良坐在她身后,離得那么近,她都聽得到他的心跳。
她總覺得這一生有過那一日,也就夠了。
***
進宮的吉時選在十五日后,每日有師父來為她講解宮里的規(guī)矩體統(tǒng),婠娘很伶俐,凡事一點就通。甄選秀女第二日她便得到皇太后的喜愛,她被冊封為后。
只可惜,皇帝心里有的人并不是她。
深宮寂寞,她也耐得住,家人不能時常陪伴,她也不抱怨。
偶爾父親和葉景良進宮來看她,她也只是說:“皇上國事繁忙,臣妾是明白的?!?/p>
大約除了葉景良,沒有人瞧出她神色間的落寞。
臨走的時候,葉景良又回過身來看她,她略一愣神的工夫,沒有掩去神色間的落寞,只得笑了笑說:“哥哥放心,婠娘好得很。”
葉景良沒說什么,只是跟上叔父的步子快速離開了。
第二日婠娘醒來的時候,就聽見外頭都是鳥叫,她推窗出去,就看見院子里多了許多黃鸝鳥。
“怎么回事?”
“昨日丞相命人送來的。”
“丞相?”
那必然不是父親,是表哥。
她把那些鳥兒細(xì)心地喂養(yǎng)起來,每日親自喂食喂水,她問宮女:“你覺不覺得我就像這些鳥兒,雖然有翅膀,卻也飛不出去,只能在這籠子里看看外面的天?!?/p>
宮女只說:“娘娘不要多想?!?/p>
是啊,她又能想些什么呢?
后來又一日她去御書房見駕,在路上遇見葉景良。他卻只是低頭行禮,連眼睫也不敢多抬一下。正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婠娘忽然說:“哥哥莫太擔(dān)憂,婠娘……過得很好?!?/p>
他腳下頓了頓,只輕輕嗯了一聲。
皇上不知道起了什么心,突然對她有了興致,后宮傳言皇后不知道使了什么法術(shù),迷得皇上暈頭轉(zhuǎn)向。
葉景良與當(dāng)今圣上自太子時便是同窗,交之甚好,外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便更盛,說是葉景良也在其中插了一腳。
皇帝也不在意,仍然總是傳葉景良來宮里喝茶下棋,皇后的宮中也一月要去個七八回。
傳言正盛的時候,皇后突然有了身孕,太醫(yī)診出喜脈稟報皇上,皇上正在御書房與眾臣議事,只淡淡說了句:“知道了?!本痛虬l(fā)了宮人出去。
葉景良正低頭念一份奏章,皇帝看他停下來,不禁問:“怎么不讀了?”
皇后有喜這么大的事,本該好好熱鬧熱鬧,宴席剛擺開,酒還沒有斟滿,就有宮女來通傳玉妃得了急病,皇帝二話不說,撇下一眾臣子妃子,頭也不回地朝玉妃寢殿去了。
剩下皇后坐在那里,猶自端莊地笑了笑說:“本宮也有些累了?!?/p>
葉景良看見她起身時身形分明是晃了一晃,他不放心,入夜悄悄地跟進宮去。
她正坐在梳妝臺前梳頭,身后的人匿在厚厚的紗帳之中。
“我怎么會不知道皇上只是用我來氣氣那玉妃,他心里根本從來就沒有我?!眾镙p輕梳著頭發(fā),又說,“不過也不要緊,反正我心里有的也從來不是他,大家都不過是……身不由己罷了?!?/p>
他站在那里許久,終于上前一步,將手放在她肩上,柔聲道:“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許久覺得還是要說,便又小聲加了兩個字:“為我。”
婠娘手里的梳子不禁微微一抖,扯下幾根頭發(fā)來。
內(nèi)官聽見外頭有巡夜的禁軍經(jīng)過,急忙進來勸葉景良盡快離開。
她放下梳子,對著鏡中的他笑了一笑,道:“哥哥請放心,婠娘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p>
——為你。
然而不出一個月就傳來皇后小產(chǎn)的消息,彼時葉景良正與叔父商議事情,聽見的時候他手邊不穩(wěn),打翻了茶杯。
叔父只抬頭看他一眼,說了句:“不是你該掛心的事,勿受其亂。”
他熬了一夜,天一亮就托詞進宮面圣。
皇帝還在玉妃宮中,有人通傳葉將軍求見?;实蹜袘衅鹕?,只見葉景良急步進來,拳頭握得緊緊的?;实垡娝季貌徽Z,不禁問了句:“景良你這是……”
“她是你的皇后,不是你的玩物。”丟下這一句,他便扭頭就走。
同窗數(shù)十載,即便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也不見葉景良這樣失態(tài),這是他們相識數(shù)十載,葉景良第一次如此大不敬。
皇帝不語,看他走了才回頭向玉妃道:“你何必這樣,朕對你還不夠好?”
玉妃像是突然惱了,抬手掃落手邊的胭脂道:“我就是看不慣那個狐貍精?!?/p>
皇帝輕輕嘆了口氣:“他雖不是我心上的人,但她好歹是……別人心上的人?!?/p>
皇帝離了玉妃的寢殿就直奔皇后宮中,皇后也不吵不鬧,只是靜靜地躺在軟榻上,他說什么哄她,她就笑。像是籠子里的鳥兒,精靈可愛的模樣。
皇帝漸漸覺得她通情達理,賢良溫順,臨走的時候他對身旁的內(nèi)官道:“朕終于有些明白,景良為何對她如此放心不下?!?/p>
皇帝對皇后有了心,卻突然發(fā)覺那皇后的心,不在自己身上。
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玉妃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皇帝置之不理,幾個月后事態(tài)益發(fā)嚴(yán)重起來?;屎笠贿呎遄?,一邊勸他說:“皇上應(yīng)當(dāng)知道,玉妃雖然只是個后妃,但他父親和兄弟……”
“朕知道朝中有一半的大臣都是玉妃的人,但,朕已不再喜歡她。”
她柔柔笑了笑說:“皇上,這是假話?!?/p>
他扭頭看她,她一頭長發(fā)垂落在腰間,宛如長情河的水流。
他緊了緊握著她的手,心頭一熱,就把她抱了起來。外頭宮人層層放下帷帳,熄了燭火。
葉景良在宮外等了很久,這時候終于聽到宮人說:“皇上在皇后宮中就寢了,將軍還請明日再來吧。”
他只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回頭再看皇后的寢宮,好生的金碧輝煌,好似一個巨大的鳥籠。
皇帝以前從來不曾覺得皇后這樣迷人,簡直像一幅長卷,總有使人驚喜不斷的東西。他喜歡她沉默優(yōu)雅,也愛她談笑風(fēng)生,他看她喂鳥,眼睛里閃著光,而她看他的時候,眼里只是一片波瀾不驚。
他問:“那些鳥兒是哪兒來的?”
宮女道:“是丞相大人派人送來的。”
他低了低頭,那日在書房見到葉景良的時候,他似是無心問道:“朕記得你以往狩獵的時候,最喜歡打鳥兒,可是又不見你府里有養(yǎng)鳥兒?”
他放下手中的黑色棋子道:“鳥兒本就該是在林中飛翔的,捉來了也是無用?!?/p>
皇帝不語,眉頭微微收緊,白子被黑子困住了。
前線傳來急報,說三萬敵軍壓城,邊城危在旦夕。他急召葉景良入宮,遣他八千精兵,令他去前線救急。
婠娘得知此事已是三日后,心腹的宮女怕她擔(dān)心過度,會引皇上疑心,一直瞞著沒有報。
婠娘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喂鳥,低了低頭,第二日便遣那些宮女把養(yǎng)在籠子里的鳥兒都放走了。
皇上再來的時候不見了鳥叫聲,奇道:“那些鳥兒呢?”
她一邊斟茶一邊道:“臣妾如今已經(jīng)有了皇上的寵愛,再也不需要什么鳥兒的陪伴了?!?/p>
他看著她許久都沒有說話,她怎么能這樣聰明,連他那樣細(xì)小的心思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端茶過來,被他握住手道:“這些粗活兒以后讓宮人做就好?!?/p>
“這是妻子應(yīng)盡的本分,還請皇上讓臣妾伺候您。”
他只覺得心頭一暖,也顧不得許多就把她抱在懷里。
她輕聲道:“皇上您弄疼臣妾了。”
“疼了才好,”他親了親她冰冷的發(fā)絲,“疼了你才記得住朕。”
那一仗打得十分辛苦,葉景良凱旋的時候,滿城歡呼,皇上一番重賞。當(dāng)夜慶功酒宴上,皇上舉杯要為丞相祝酒,又說:“忘了還有件喜事要告訴你,皇后已有孕月余。”
眾臣紛紛起身祝賀,皇帝哈哈笑起來。葉景良也端起酒杯,忽然胸口一緊,酒杯里夾著些微血絲。他受了重傷,傷到臟腑,大夫說險些危及性命,需要好好靜養(yǎng)。但他擔(dān)心婠娘,馬不停蹄地趕回都城。
大夫說,這傷儼然傷及筋脈,將軍不能再率軍出征了。
他只是笑笑,說了句:“知道了。”就遣人送走了大夫。
皇后遣人來探望,送來許多珍稀藥材,葉景良卻只說:“回去同皇后說,我好得很,不必為我煩心?!彼幌胱寠飺?dān)心,那些藥材,原封不動地都退回了宮中。
入冬的時候,皇后誕下一子,皇帝大喜,大行封賞。
玉妃在宮中大發(fā)脾氣,打碎了無數(shù)花瓶器皿,宮人來請了皇上兩三回,但皇帝只是抱著襁褓中的嬰孩,無比歡喜,最后只說:“她愛砸多少就讓她砸多少,宮中有的是器皿給她砸。”
各路權(quán)臣都送來賀禮,宮人們正一一打開,她瞥見一只翡翠鳥,忍不住問:“這是誰送來的?”
宮人說:“是葉將軍送來的?!?/p>
她把那只翡翠鳥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地交給貼身的宮女收起來,其他的東西,要么收進庫里,要么送給下人了。
然而小皇子未曾足月,就得了怪病。
皇后日夜守在床邊也未能救得了皇子一命,皇后傷心欲絕,皇帝大動肝火,在養(yǎng)心殿掀了桌子道:“這病來得沒有根據(jù),宮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那么多,怎么就只有七皇兒得了這個病?!?/p>
眾太醫(yī)嚇得哆哆嗦嗦不敢吱聲,葉景良坐在一旁,只淡淡朝一旁的張?zhí)t(yī)看了一眼,那太醫(yī)終于顫巍巍道:“小孩子……不是非要得了天花才會這樣……若是中了毒也一樣會有這些癥狀。”
皇帝眉頭一皺,猛然掀翻了書案道:“去查,給朕查。”
眾太醫(yī)哆哆嗦嗦退了下去,皇帝一轉(zhuǎn)身,看向葉景良道:“景良,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也就當(dāng)是……為了婠娘。”
葉景良抬起目光,自皇帝登基至今,還是第一次沒有用“朕”這個稱呼。
他說:“除掉左丞相蘇玉一家。”
他沒有太過驚訝,只淡淡道:“臣遵旨。”
等這一天實在等了太久太久,他入夜用信箋寫好訊息,交給親信的信使送進宮去。
婠娘接到的時候,指尖一抖,只低聲道:“哥哥小心。”
***
玉妃被推上絞刑臺的時候還在喊叫,指著皇后大罵道:“葉婠娘,你今日害我家破人亡,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而她端坐在行刑臺上,形容絲毫不為所動。
后來皇帝問她道:“殺了蘇玉,你可覺得心里好過一些?”
她垂著眼睫細(xì)細(xì)臨著一帖蠅頭小楷:“蘇玉該死,不是因為臣妾,而是因為蘇家對皇上大不敬,才應(yīng)當(dāng)要斬他們的首?!?/p>
那時候皇帝看著她,突然又覺得陌生。
這女子到底是誰?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是一國之母又或者從來都只是一個陌生人?
左丞相一除,右丞相葉伯便在朝中獨大。
那些權(quán)臣世子紛紛開始投靠右丞相,也有人在皇帝耳邊吹風(fēng)道:“右丞相如今獨攬大權(quán),只怕將來要步左丞相的后塵?!被实壑皇切πΓ膊⒉划?dāng)一回事。
他與葉景良下棋時說起這件事,葉景良也不置可否。
皇帝道:“葉景良,若是有朝一日你坐了我的位,你要誰做你的皇后?”
葉景良只是斟酌著棋局,許久才道:“景良只會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若是不在位了,那么臣子也就不復(fù)存在了。”
他看眼前的人,和那個女子是這么相似。
說是表兄妹,倒不如說像是……真是讓人恨不得殺了他們,卻又實在舍不得下手。
***
天佑十三年冬天,丞相起兵。
那一日,皇帝和皇后還在后院賞雪,聽見外頭傳來消息,皇帝只對那內(nèi)官冷冷笑了一下,仍然對皇后柔聲說:“你看,這梅花上的雪,據(jù)說用來泡茶是極好的?!?/p>
“皇上喜歡,臣妾讓人收起來?!?/p>
他略一點頭道:“也好,來年開春就能喝了?!?/p>
“不必等那時候。”她喚來宮人準(zhǔn)備。
外頭已經(jīng)大軍圍城,他們還在屋子里煮茶,皇帝端著杯子問她:“婠娘,你可后悔嫁我為妻嗎?”
她抬起眼睫,第一次她這樣認(rèn)真地看他,眼睛里仍是沒有一絲波瀾。
“朕知道,你心里沒有朕,自始至終都沒有朕。”他笑了笑,仰頭喝下那碗梅花茶。毒發(fā)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想了想,還是問:“你是恨我嗎?”
他在她面前,放下一國之君的威嚴(yán),只問她:“是恨我殺了他嗎?”
他殺了葉景良。
婠娘低頭泡茶,看不出情緒。
是啊,皇帝他……殺了葉景良。
那是去年入冬的時候,她在院中散步,聽到宮人來報,葉將軍戰(zhàn)死了。
她當(dāng)時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她等的那封信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回到房間里把那些收起來的信箋一封封地打開,每一行字都細(xì)細(xì)地寫著他的心思,他怕她身體孱弱,受了風(fēng)寒,又怕她深宮寂寞,憂思傷神。
她一封封讀著,只覺得像一把把刀在心上割著。
他在最后一封信里說:“若我此去回不來,你要記得保全自己,來日方長?!?/p>
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沒有你的日子,每一日都很長。
她放下那封信,抬起目光,望向窗外。天光正一點點暗下去,然后她拿起筆,寫下一封信箋,交給宮人帶出宮去,給了父親。
上面只有兩個字——舉事。
父親好像就是在等她下定決心,這樣兩個字,促成了一場謀逆政變。
“你一定是恨我的吧?我殺了他,殺了你心愛之人,”皇帝輕聲道,“也殺了我這一生唯一的摯友,我……殺了景良?!?/p>
是啊,只給他三千兵力,讓他去邊陲迎敵,這是謀殺。
她放下茶壺,聽見皇帝說:“可你也殺了我們的孩子,為了讓我除掉蘇玉一家……你的心可好狠啊!”
話說到這里,皇帝身子微微一顫,抬手扶著桌沿,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他用手抹去了:“我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得到你,但我……終究是什么都沒有得到,天下江山,又有什么用?”
“那不是你的孩子?!彼鋈惶鹉抗?。
皇帝眼中的光猛然一沉,婠娘低頭喝了一口茶說:“不是你的孩子?!?/p>
那是那年深冬的時候了,皇帝不知道為什么生了氣,與她大吵一架,將她一個人丟在蠟梅山莊里獨自回了宮。
她沒有馬車沒有宮人,也回不去京城,只好一個人在院子里散步。
天太涼了,鳥兒都已經(jīng)飛走了,她望著光禿禿的樹枝,第一次覺得這樣寂寞。
葉景良在那時候出現(xiàn)在她面前,站在白雪皚皚中,一身藍色長衫,顯得格外儒雅英俊。
她喚他:“表哥?!?/p>
好像還是十三四歲的時候,她在院子里遠遠看到他就要喚他。他走過來,也沒有行禮只是說:“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你的宮人呢?”又看她臉色蒼白,便脫下外衣披給她說:“穿得這樣少?!?/p>
她怎么好告訴他皇帝數(shù)月不來,宮人已經(jīng)把她忘得干干凈凈,爐子也沒有火,她連倒杯水都得自己起身。她本想勉力笑一笑,但最終卻落下淚來,一頭靠在他懷里說:“表哥,我過得不好?!?/p>
他抬手?jǐn)堉?,他何嘗不知道她過得不好,但為了大局著想,他們都不過是棋子而已。她緊緊攥著他的衣裳說:“表哥,你陪陪我,就一日也好?!?/p>
他從山上撿來許多干柴,生起火來,又獵來野味烤熟。
婠娘坐在火邊吃著烤肉,笑一笑說:“我頭一次覺得自己像個蒙古人了?!?/p>
他也笑著,手邊不小心被火燎了一下,她忙過來看他的傷口,翻箱倒柜地找燙傷膏,一邊又急又氣地說:“這時候那些奴才倒是一個都不在了。”
“不在才好呢,若是他們在,我們也不能這樣偷閑了。”
婠娘端著膏藥看他,忍不住笑了一笑,拿手指蘸了藥細(xì)細(xì)擦了一圈,說:“表哥,若是我那一年不曾進宮,你可……會娶我為妻?”
火光照著他的臉,本就英俊俊秀的一張臉,這時候看來更讓人心動。就像她那時候總是隔著窗戶看他在院子里念書,哪里像個蒙古人,倒像是個漢族美少年。
她就是那時候喜歡上他的,只可惜她也知道,他們沒有這緣分。
她抬起眼睫看他,葉景良握著她的手說:“你是不是我的妻子都一樣,我心里不會有別人了?!?/p>
她抬手攀住他的脖子輕聲道:“讓我做你妻子,一日也好?!?/p>
那天晚上她枕著金絲軟枕躺在他身旁,看著他熟睡的模樣忍不住想,這一生的時間其實也許只有這一刻是真實而為自己活著的,身邊的人是自己的心上人,手里的溫度也不是用暖爐烘出來的。
而回宮之后不過數(shù)月,就診出她有喜脈。
她本以為這樣便足夠了,歲月悠長,好歹有他的血脈陪在她身邊。
卻不曾想,父親會對那孩子下毒手。
她哭著哀求父親的時候,父親卻只說:“你的心思為父怎么會不知道。但一子錯,滿盤皆輸,我們籌謀了這樣久,眼看蘇玉一家就要被除掉了,怎么能毀在一個孩子身上……”
她知道沒有回天之力,就像小時候父親要責(zé)罰她和葉景良,她再怎么哀求,也終究回天乏術(shù)。
這便是對他們最重的責(zé)罰。
看著案前的皇帝已然沒了氣息,她端起茶壺,緩緩為自己斟滿了一杯茶。
大殿之門被猛地推開。
她看到父親執(zhí)刀進來,只看著坐在矮榻前的她道:“如何?”
她只端著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香很淡,大約是水太多了。
葉伯等不及了,親自上前探了皇帝的脈息,才緩緩地松了一口氣來,而婠娘卻在這時候問:“爹爹你可滿意了嗎?”
葉伯看著茶案后緩緩起身的女子,分明還是未足雙十的少女,眼中卻已經(jīng)有他都窺不見的萬丈籌謀。這不是他的女兒,他的女兒葉婠娘不會這樣望著他。
“婠娘,你……”
“是我,”婠娘輕聲應(yīng)道,“爹爹,你可還知道我是誰嗎?”
他還以為她是那個終日纏綿病榻的小姑娘,但曾幾何時,那個小姑娘已經(jīng)長得如此亭亭玉立,母儀天下。她眼睛里沒有波瀾,像極了那個人。
“我是你的親生女兒,是你唯一的骨肉,可是對你來說王侯將相天下兵權(quán),無一不比我重要?!?/p>
她淡淡笑了一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茶盞:“可是對我來說,這天下兵權(quán)江山如畫都不如一人重要。而你明知我有這樣的心思,還是將我送進宮來,我已經(jīng)步步退讓,對你百依百順,為何你還是毀我一生……”
“婠娘……”葉伯覺得心中一陣?yán)湟狻?/p>
他自小就知道婠娘聰明,卻不曾想過會這樣聰明,她是能一統(tǒng)天下的女子,可是這大局是他葉伯親手布下,她也只不過是棋局中的棋子罷了,不應(yīng)當(dāng)能扭轉(zhuǎn)乾坤。
但葉伯現(xiàn)在卻隱隱有不妙的預(yù)感,他覺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婠娘,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婠娘丟開手中的茶盞,“你是我的爹爹,卻為了奪天下逼我入宮,你是我爹爹,卻為了除去蘇玉一家,殺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爹爹,卻為了讓我助你奪天下,毀我一生所愛,你是我爹爹啊……”
“婠娘,你!”葉伯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心臟猛地一沉。
這時候只聽見令官急匆匆地沖進殿內(nèi),來不及站穩(wěn)就撲通跪了下來:“報丞相,關(guān)外三萬敵軍已經(jīng)兵臨城下,眼看那要殺進皇城來了……”
葉伯難以置信地看著婠娘,而她笑得如此從容:“是我?!?/p>
葉伯握緊了腰間的佩刀,他絕不能相信自己精心籌謀了十年的大局,竟然會在這女子柔柔一笑間功虧一簣,他心中的懊惱此刻用多少血肉都無法填滿。
“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這天下于你而言是兵權(quán)是富貴,但于我而言,不過是一生的殉葬?!眾飺P起下巴,緩緩閉了閉眼睛,“你要殺了我以謝天下嗎?雖然還不知道這天下究竟會是誰的……”
她聽見一聲沉重的甩門聲,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到葉伯摔門而出。
她看著父親遠去的身影,不禁冷笑了一下,喉口突然一陣腥甜,鮮血順著嘴角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腳下。她抬手撐了一下桌腳,不明所以的宮人這時候撲進門來,看到眼前這一幕,嚇得連滾帶爬地退到了門外。
“娘娘……”
“你們走吧?!彼磉呉讶弧鞍菜钡幕实?,輕輕笑了一聲,“能走多遠走多遠,這天下再不是以前的天下了,這江山也不會是以前的江山了?!?/p>
宮外硝煙彌漫,她知道這時候關(guān)外的敵軍也已經(jīng)攻破了城門,這江山終究不再是他們蒙古人的了。
宮人們四散而逃,她在一片火光中走到了城樓之上,兵臨城下,六軍不發(fā),沒有了皇上的虎符,丞相也無法聯(lián)合六軍,沒有人敢輕舉妄動,終究只能坐以待斃。
她慢慢看了一眼手里的虎符,抬手一拋,那虎符便落入熊熊大火之中。
什么江山如畫,什么天下兵權(quán),都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
表哥,你說是不是?
這不過是用來為你殉葬的一場盛世。
硝煙嗆得人透不過氣來,她瞇著眼睛,仿佛看到他穿著藍色的長衫,站在烈火之中朝她微微笑著。
天空不知道何時飄起雪來,她裹緊了身上的裘皮大氅,恍惚又聽見那日在蠟梅山莊他對她說:“叔父做的事終究要鑄成大錯,真要到了那一日,婠娘,你要懂得保全自己才好。”
她從身后抱住他,面頰貼著他的背脊道:“我不,我要同你在一起?!?/p>
他握著她的手,柔聲喚她:“傻瓜。”
她卻還是執(zhí)意道:“你等不等我?”
“等,”他緊了緊她的手,“多久都等?!?/p>
是的,表哥,你要等我。
待我用這江山為你殉葬,讓這所有的一切都變作一場笑話。
雪越下越大了,她覺得那碗茶已經(jīng)在腹中灼燒起來,眼前的景象也模糊了起來,但仍然能看到城外敵軍的旌旗連成了一片,這江山終究是沒有了。
誰都不要想得到,誰都得不到。
這終究不過是……一場殉葬。
他與她的殉葬。
(完)